迷霧驚魂 - 第6章
斯蒂芬·金
我聳聳肩。
他又說:「另一顆倒在我的車上。」
「真遺憾──」我才開口便隨即愣住,問道:「該不會是那輛雷鳥吧?」
「就是那輛。」
諾登有輛車況極佳的一九六〇年雷鳥,才開了三萬哩,車子裡外都是深藍色。他只在夏天才開那輛車,而且很少開。他對那輛車的喜愛,正如有些男人沉迷電動模型火車、模型船或手槍之類的。
「真可惜。」我真心說道。
他緩緩搖了搖頭。「我本來不想把它開來的。我差點就開那輛旅行車來了,你知道。然後我告訴自己,管他的。我把它開過來,結果一棵巨大的老松樹不偏不倚地壓倒它。車頂全扁了。我想我是可以把它鋸斷……我是說,那棵樹……可是我沒法起動鏈鋸……我花了兩百塊錢買那把鋸子……結果……結果……」
他的喉嚨開始發出低微的咯咯聲,他的嘴上下扭動,仿佛沒有牙齒卻拼命要嚼動一顆棗子。有一瞬間,我以為他會站在那裡,像個站在沙坑裡的小孩那樣,無助地哭號起來。不過他畢竟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聳聳肩轉開身子,好像對我鋸下的那幾截樹幹很有興趣似的。
「呃,我們可以檢查一下你的鋸子。」我說:「你的雷鳥有保險吧?」
「是的,」他說:「你的船屋也有保險吧?」
我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再度想到黛芬說的「有保險又怎樣」。
「是這樣,大衛,我能不能借你的車到鎮上去一趟?我想買些麵包、火腿和啤酒。買很多啤酒。」
「比利和我正要開我的斯柯達去。」我說:「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去。不過你得先幫我把這棵樹拖到路邊。」
「沒問題。」
他抓住樹幹一頭卻無法抬高,因此我得多費點力氣。我們兩人合力把樹幹拖到路旁,讓它磙下坡去。諾登氣喘吁吁的,兩頰幾乎脹成豬肝色。在他拉扯了半天鏈鋸之後,我對他的心臟實在有些擔心。
「還好吧?」我問。他點點頭,依舊上氣不接下氣。「那麼,跟我到屋裡去吧。我請你喝罐啤酒。」
「謝謝你。」他說:「史黛芬妮好嗎?」他又開始回復那種討人厭的圓滑世故。
「很好,謝謝。」
「你兒子呢?」
「他也很好。」
「那就好。」
黛芬走出屋子,當她看見和我在一起的是什麼人時,一抹訝異滑過她的臉龐。諾登面露微笑,眼光熘過她的緊身T恤,他終究沒什麼變。
「嗨,布倫。」黛芬謹慎地說。比利從她腋下伸出頭來。
「嗨,史黛芬妮。嗨,比利。」
「布倫的雷鳥遭殃了。」我告訴黛芬:「他說車頂被樹壓垮了。」
「喔,真糟!」
諾登喝着我們的啤酒時,又把故事重說了一遍,我也喝着今早的第三罐啤酒,卻一點也沒有醺然的感覺;顯然啤酒一下肚就化為汗水流出去了。
「他要跟我們一起進城去。」
「呃,我想你們不會太快回來。你們大概得到挪威鎮去。」
「哦?為什麼?」
「嗯,如果橋墩鎮的電力中斷了──」
「媽說,收銀機跟冰箱什麼的都得靠電力。」比利補充道。
言之有理。
「購物單還在吧?」
我拍拍牛仔褲後口袋。
黛芬望向諾登,「布倫,很遺憾凱拉過世了。我們都很難過。」
「謝謝你。」諾登說:「謝謝你們。」
另一陣尷尬的沉默後,比利率先開口:「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嗎,爸爸?」他已經換上牛仔褲和球鞋。
「我想可以。你準備好了吧,布倫?」
「再來一罐啤酒,我就可以上路了。」
黛芬皺皺眉。她從不贊成「路上帶一罐」,或是開車的男人膝上放罐啤酒的做法。我對她輕輕點頭示意,她聳聳肩。我不希望現在又和諾登重啟戰端。黛芬遞給他一罐啤酒。
他對黛芬說:「謝謝。」但不是發自內心,只是嘴上說說,很像在餐廳里對女服務生道謝一樣。他轉向我,「帶路吧,隊長。」
「我馬上來。」我邊說着邊走進客廳。
諾登跟在我後面,一看到那棵樺樹不免哀嘆一番,但是此時我對他的哀嘆和換那面窗玻璃的花費並不感興趣。我透過陽台的落地門望向湖面。微風使空氣變得清新多了,當天的氣溫在我鋸樹時也上升了大約五度。我以為我們先前看到的那團奇怪的濃霧必然已經散了,但事實卻不然。而且它靠得更近,已經掩到湖心了。
「早先我也注意到了。」諾登裝模作樣地說:「我猜,一定是某種逆溫現象吧。」
我不喜歡眼前的景象。我強烈感覺到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一團濃霧。一方面是由於那霧峰陡直的邊緣教人不由得惴惴不安。在自然界中,不可能有那麼平直的東西;垂直面是人造的。一方面則是由於那團霧令人炫目的純白;一片純淨而毫無變化的白,又沒有濕氣造成的閃光。現在它離我們只有半哩遠,它的白與天空及湖水的藍,形成一種極其強烈的對比。
「走了啦,爸!」比利扯着我的褲腿。
我們全都走回廚房。布倫.諾登又瞥了一眼那棵栽進我們客廳里的樹。
「可惜不是蘋果樹,呃?」比利自作聰明地說:「那是我媽說的。真好笑,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