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驚魂 - 第7章
斯蒂芬·金
我問道:「我說黛芬,你何不跟我們一起去?」不知為了什麼,我突然想要她一起來。
「不了。我想我還是留在家裡,把花園裡的雜草拔一拔好了。」她說。她看看諾登,又望向我,「今天早上我好像是這裡唯一不必用電力起動的東西呢。」
諾登大笑起來,笑得有點誇張。
我聽出她的意思,卻不死心地再試一次。「你真的要留下來嗎?」
「當然了。」她堅定地說:「拔拔草對身體有益。」
「那麼,別曬太久的太陽。」
「我會戴草帽的。等你們回來,我們可以一起吃三明治。」
「好。」
她仰起臉讓我吻她。「當心點。說不定堪薩斯路上也有被風雨吹倒的樹。」
「我會小心。」
「你也要小心。」她又對比利說,並親吻他的臉頰。
「知道了,媽。」他跑出門去,任由紗門嘎吱一聲關上。
諾登和我跟着他走出門。「我們何不到你家去,先把壓在雷鳥上那棵樹鋸一鋸?」我問他。我突然想出很多個可以暫時不要進城去的理由。
「我現在連看都不想看。還是先吃午餐,多喝幾罐這玩意再說吧。」諾登舉舉手中的啤酒,又說:「損害已經造成了,大衛老兄。」
我也不喜歡聽他叫我老兄。
我們都坐進斯柯達四輪傳動車的前座(車庫一角,我的鋤地犁刀在那兒亮晃晃的,猶如聖誕節的鬼魂)。我把車倒出去,壓過一大片被暴風雨吹到地上的小樹枝。
黛芬站在水泥路上;那條水泥路通往在我們家最西邊的幾畦菜園。她戴了手套,一手握了把大剪刀,另一手拿了除草鉗。她戴上那頂舊草帽,帽檐在她臉上投下一圈陰影。我輕輕地按了兩次喇叭,她舉起握着剪刀的手作答。
我們駛出車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我的妻子。
☆☆
開上堪薩斯路前,我們被迫停下一次。自從電力公司的卡車駛過以後,又有一棵中等粗細的松樹倒了下來。
諾登和我下車把樹搬開一些,好讓車子通過,結果把兩手弄得髒兮兮的。比利也想幫忙,但我揮手要他退開。我怕他的眼睛被針葉刺到。古老的樹木總是讓我想到《指環王》里的樹人,它們想傷害你。
不管你是在雪地中玩耍、滑雪,或者只是到林中散散步,老樹都想傷害你,而且我覺得只要有可能的話,它們甚至還會殺人。
堪薩斯路上倒沒什麼落木,但我們在好幾處看到斷落的電線。駛過威林營地約半哩路的地方,有根電線杆整支倒在水溝里,頂上纏了一堆亂發般的電線。
「這場風暴可真厲害。」諾登以他受過法庭訓練的聲音說;不過他現在倒不顯得滑頭,有的只是嚴肅。
「可不是。」
「爸,你看!」
比利指的是伊利奇家的穀倉。十二年來那座穀倉一直疲態畢露地站在湯米.伊利奇的後院裡,半掩在向日葵、金菊和秋麒麟草中。每年秋天我都會想它大概挨不過下一個冬季了,但每年春天它都還屹立在原地。然而現在可就不是了。穀倉被吹垮,只剩下個空架子,屋頂的木片也掉得差不多了,它的氣數已盡。不知為什麼,看到暴風雨來襲,將這穀倉夷為平地,讓我心裡有種不祥的感覺。
諾登喝乾了手裡的啤酒,用手捏扁鋁罐,隨手將它丟到車裡的地板上。比利開口想說什麼,想想又閉了嘴──好孩子。諾登來自紐澤西,那裡還沒有用空罐換押金這條法令。我想既然我自己都忍不住捏扁罐子,他那樣浪費我的五毛錢也還可以原諒。
比利開始亂轉收音機,我要他試試WOXO電台。他把收音機撥到FM92,但除了嗡嗡聲外,什麼也收不到。他看着我聳聳肩。我沉思一會兒,在那團怪霧的方向,還有什麼別的電台呢?
「試試WBLM。」我說。
他把收音機指針撥到另一端,經過WJBQ──FM電台和WIGY──FM電台。那些電台都在,照常播送節目……可是WBLM,緬因州最重要的搖滾樂電台,卻毫無聲響。
「奇怪。」我說。
「什麼?」諾登問。
「沒什麼,只是自言自語。」
比利又把收音機撥回WJBQ的軟調音樂。沒多久我們就到了鎮上。
購物中心的自助洗衣店關了。沒有電力,投幣式洗衣機也就無用武之地,不過橋墩藥局和聯邦超市都開着。停車場上停了滿滿的車,而且一如每年仲夏,有不少車掛着外州牌照。在陽光下人們三五成群站着,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談着這場風暴。
我看到卡莫迪太太。這個成天和動物標本為伍,發出酸臭怪味的老太婆,穿了一身燦爛橘黃色的褲裝走進超市,手臂上掛了個大如旅行箱的手提包。這時一個騎着山葉牌機車的白痴呼嘯着從我的車前飛馳而過,只差幾吋便撞上我的擋泥板。他穿了件卡其夾克,戴了一副反光太陽眼鏡,沒戴安全帽。
「你看那笨蛋!」諾登怒吼道。
我在停車場裡繞了一圈,想找個好停車位,但沒看到半個。就在我打算把車停遠一點再走回來時,好運來了。一輛大如汽艇的萊姆綠凱迪拉克車,退出超市大門正前方的停車位。它一走,我立刻停了進去。
我把黛芬的購物單塞給比利。他才五歲,但已認得不少字。「你去推輛購物車,開始找你媽媽要的東西。我去打個電話給她。諾登先生會幫你的忙。我馬上就來。」
我們下了車,比利立刻握住諾登的手。他從很小就學會過停車場時一定要握着大人的手,到現在還有這習慣。諾登有點驚訝,隨即微微一笑。這讓我幾乎原諒了他對黛芬那副色迷迷的樣子,他們兩個走進超市。
我走向洗衣店和藥局之間的公用電話。一個穿了紫色連身短褲,像在做日光浴的女人汗流浹背地上下拉着話筒架。
我站在她身後,兩手插在口袋裡,心想不知為何自己這樣擔心黛芬,而又為何老是記掛着那團邊緣筆直的白霧,收不到的電台……和「箭頭計劃」。
這個穿紫色連身短褲的女人皮膚曬得通紅,胖肩上佈滿雀斑。她看起來像個發汗的橘子。她用力掛上話筒,往藥局方向轉過身來,看見了我。
「省省你的銅板吧。」她說:「只會『嗒──嗒──嗒』。」她憤憤地走開了。
我差點沒用力拍一下前額。當然了,電話線不知在哪裡斷了。有些電話線埋在地下,但有些還架在半空。
不過我還是試了試那座公用電話,黛芬戲稱本區的公用電話是「緊張電話」。你不必先放銅板就可以先撥號,但等對方接聽後電話又會自動切斷,這時你就得儘快投下銅板,以免對方聽不見聲音而立即掛斷。
這個設計是有些惱人,但當天卻省了我的銅板。電話里沒有撥號聲,正如那穿紫色連身褲的女人所說,只有「嗒──嗒──嗒」的響聲。
我掛上話筒,慢吞吞地走向超市,正好趕上一樁有趣的小事。一對老夫婦一邊聊天、一邊走向標示着「入口」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