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驚魂 - 第8章

斯蒂芬·金

  他們聊着聊着,以為門會自動打開,卻撞上了玻璃門,於是兩人一驚,老太太還叫了一聲。他們滑稽地對望着,然後放聲大笑。那位老先生隨即用力為他太太推開沉重的自動門,兩人才相偕入內。電力一斷,你才會發現有多少不便。

  我一推開門,第一件注意到的便是沒有空調。在夏天裡,通常他們會把冷氣開到極強,只要在超市里逗留超過一小時,大概就會生凍瘡了。

  就像多數現代化超市,「聯邦超市」的設計是以心理學為根據。現代化的行銷技術將所有顧客視為白老鼠:你真正需要的東西,例如麵包、牛奶、啤酒和冷凍電視餐,全都放在店裡最遠的內側。要到那裡,你得先經過那些會刺激現代人購買慾的一切商品,從自動點火打火機到橡皮狗骨頭。

  一進店裡,就是蔬果區走道。我看了看,沒看見諾登或我兒子的蹤跡,撞上大門那位老太太正在挑葡萄柚,她丈夫提着籃子。

  我走過那條走道,然後左轉。我在第三條走道上找到他們。比利望着一架子果凍和布丁粉,諾登站在他正後方,瞧着黛芬寫的購物單。看到他一臉無奈和茫然的表情,我忍不住微笑。

  我走向他們,一路經過不少半滿的購物推車(顯而易見,有儲存食物慾望的松鼠很多,不只是黛芬一個)和許多查看貨品的顧客。諾登從最高一層架子上拿下兩罐水果派內餡,將它們丟進購物推車。

  我開口問:「你們還好嗎?」諾登立刻回過頭來,顯然如釋重負。

  「很好。對不對,比利?」

  「是呀。」比利忍不住加上一句:「可是有很多東西,連諾登先生也不知道是什麼呢,爸爸。」

  「我看看。」我接過購物單。

  諾登很有條理地在他和比利找出的每樣東西旁邊都打了個勾──約莫五、六樣,包括牛奶和六罐裝可口可樂。單子上至少還有十樣東西還沒找到。

  「我們得走回蔬果區那裡。」我說:「她要番茄和黃瓜。」

  比利開始把購物車往回推。諾登說:「你該看看結帳櫃檯,大衛。」

  我真的瞧了一眼。有時候,報紙如果沒什麼大消息,就會放上這種照片,再加上一段趣味標題。

  結帳處只開放兩個走道,排隊等待結帳的人形成兩排長龍,經過已無存貨的麵包架,然後彎向右邊,沿着冷凍食物的冰櫃延伸,看不見尾巴。每一台新的電腦收銀機都被罩了起來。

  兩個結帳出口各有一個滿面愁容的女孩,正用小型電子計算機計算購物金額。

  兩個女孩身旁各站了一個聯邦超市的經理,巴德.布朗和奧利.魏克。我喜歡奧利,但對巴德.布朗沒什麼好感,他總自以為是超級市場界的戴高樂。

  兩個女孩每算完一名顧客的帳,巴德或奧利就會將一張紙條夾到顧客付的現金或支票上,丟進暫時充當金庫的紙盒裡。他們看來都又熱、又累。

  「希望你帶了本好書來。」諾登走到我身邊說道:「我們也要去排隊了。」

  我又想到單獨在家的黛芬,立刻又是一陣不安。「儘管去買你要的東西吧。」我說:「剩下的東西比利跟我可以自己來找。」

  「要我再多拿幾罐啤酒給你嗎?」

  我考慮了一下。雖然我和諾登已恢復邦交,我還是不願和他一起喝啤酒度過午後時光。何況現在屋裡還是一團糟,有得清理的。

  「抱歉。」我說:「改天吧,布倫。」

  我覺得他的臉色變了一下。「好吧。」他簡短說完便走開了。我望着他的背影,這時比利拉拉我的襯衫。

  「你和媽咪說話了嗎?」

  「沒有,公用電話壞了。我猜電話線大概也斷了。」

  「你擔心她嗎?」

  「沒有。」我在扯謊。我很擔心,可是卻說不出該擔心的理由,「沒有,當然沒有。你擔心嗎?」

  「呃,沒……」但是他也很擔心,他的小臉皺了兩下。那時我們真該回去的,只是那時或許也已經太遲了。

3、迷霧降臨

  我們挨挨擠擠地回到蔬果區走道,一如掙扎着要游向上游的鮭魚。我看到幾張熟面孔,像是鎮民代表麥克.哈倫、教小學的雷普勒太太(這個令三年級學生心驚肉跳的女老師,此刻正冷眼瞧着哈密瓜),還有杜曼太太;有時我和黛芬外出時,她會為我們照顧比利。

  但大多數顧客都是來此避暑的人,買了一大堆免煮食品,並互相戲稱是在「搶購存貨」。冷火腿切片已被挑得所剩無幾,連意大利通心麵沙拉也快沒了,只剩一條孤零零的波蘭煙薰香腸。

  我買了番茄、黃瓜,還有一罐美乃滋。黛芬還要培根,但培根早已賣完。我選了些熏肉代替,雖然自從食品檢驗局報告說每塊熏肉包裝里都有少量昆蟲排泄物後,我對這玩意兒就不怎麼吃得下去了。

  「看。」我們轉彎走進第四條走道時,比利說:「有軍人耶。」

  一共有兩個軍人,一身土黃色制服在眾多鮮艷的夏季服裝相襯下,顯得格外突出。由於「箭頭計劃」不過在三十哩開外,我們早已習慣見到偶爾三三兩兩齣現的軍事人員。這兩名士兵外表看來稚嫩,簡直像是還不到刮鬍子的年紀。

  我又低頭查看黛芬開的購物單,認定大概全都買齊了……不對,還差一樣。在最底下,可能是臨時又想到的,她草草加了一句:一瓶藍瑟斯白酒?這主意倒不錯。今晚等比利睡後,喝兩杯酒,也許可以親熱一下再睡。

  我丟下購物推車,一個人擠向放置酒類的架子,拿了一瓶。往回走時,我經過通往倉庫的大雙扇門,聽見一部大型發電機持續不斷的吼聲。

  我想這部發電機大概只夠保持冷凍庫的冷度,還不夠供應自動門、收銀機和其他電器設施吧。它的吼叫聲聽起來簡直就像後面有輛機車似的。

  我們一加入結帳的長龍,便看見諾登走了過來,兩手捧了兩盒六罐裝低卡啤酒、一條麵包,和我剛才看見的那條波蘭香腸。他插隊走到我和比利身邊。沒有冷氣,超市里相當悶熱,我很納悶何以沒有工作人員會悶到去把門打開透氣。我剛才看到巴迪.伊格頓在前兩個走道,他圍着紅圍裙正在堆放貨品。發電機的隆隆聲響很單調。我開始覺得有些頭痛了。

  「把你的東西放進來,免得不小心掉了。」我對諾登說。

  「謝謝。」

  隊伍已綿延繞過冷凍食品區,人們不時得穿過隊伍才能拿到他們要買的東西,「對不起」和「借過」聲此起彼落。「這可真他媽麻煩!」諾登抱怨道。我不禁皺了皺眉,我不喜歡讓比利聽到這種粗話。

  隨着隊伍前行,發電機的響聲漸漸減低了些。諾登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避開使我們鬧進法庭的邊界爭論,只談着諸如紅襪隊的勝率和天氣之類的閒事。最後我們已無話可談,兩人都沉默下來。比利跟在我身旁動來動去,長龍慢慢爬行。現在我們右側是冷凍餐,左側是高價葡萄酒和香檳。隊伍朝着較便宜的酒前進時,我想着也許該買瓶瑞波紅酒,我年輕時的最愛。結果我沒買。反正,我的青春也沒什麼了不起。

  「天啊,他們為什麼不快一點呢,爸爸?」比利問道。他臉上痛苦的表情並未消退。突然間,我再度被不安的情緒籠罩。在這團不安的迷霧後方,仿佛透出某種可怕的東西──那是恐懼的面目,明亮而無情。但這慌亂的情緒只持續了短短一剎那。

  「別急,小子。」我說。

  我們已經走到麵包架,也就是隊伍左轉的地方。現在我們看得見結帳出口了;六個出口中只有兩個開着,另四個關閉不用,每一個上面都立了個小標示,寫着:「請到其他出口結帳」。

  在出口後方是大面玻璃窗;透過窗玻璃可以看見停車場,以及一一七號公路和三〇二號公路的交流道。窗上貼有特價品廣告,其中一項是一套大自然百科全書。

  廣告背面的白紙擋住了一些視線。我們站的這排,是通往巴德.布朗站的那個出口。我們前面至少還有三十個人,其中最容易認出的是穿了橙黃色褲裝的卡莫迪太太,簡直像在促銷黃色一樣顯眼。

  突然間,遠方傳來了一陣尖銳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我們很快就聽出是令人發狂的警笛聲。交叉路口有一聲汽車喇叭長鳴,接着是勐然煞車的聲音和輪胎燒焦的氣味。由於角度不對,我看不見究竟出了什麼事,但警笛聲經過超市時音量達到最高,隨即漸漸遠去。有幾個人忍不住離開隊伍去看個究竟,但大部分人都待在原處,不願排了半天隊後放棄他們的位置。

  諾登跑去看了;反正他的東西都在我的推車裡。過了幾分鐘,他走回來,又一次插進隊伍。「小火災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