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驚魂 - 第9章

斯蒂芬·金



  這時鎮上的火警鈴響了起來,聲音越來越高亢,先是緩和下來,又再次轉為尖銳。比利緊揪着我的手。「怎麼了,爸爸?」他立刻又加了句,「媽咪沒事吧?」

  「一定是堪薩斯路上有火災。」諾登說,「應該是那些被風暴吹斷的電線。消防車很快就來了。」

  我的不安突然有些具體的理由了。我們的院子裡也有一團斷落的電線。

  巴德.布朗對他手下那個結帳員說了句什麼,因為她一直東張西望,想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她脹紅了臉,又開始敲手裡的小計算機。

  我不想在這裡排隊;突如其來的不想。可是長龍又往前移動了,而且現在才離開似乎愚不可及。我們已排到了香煙架旁。

  有個年輕人推門而入。我認出那是沒戴安全帽騎山葉機車,差點撞上我們的那個小伙子。

  「霧!」他喊道:「你們該看看那團霧!它一直磙向堪薩斯路!」

  人們轉頭看他。

  他氣喘吁吁,似乎剛跑了一大段路。沒人答理他。「呃,你們真該看看。」他又說了一次,有點為自己說話的意味。

  人們打量着他,有幾個略顯躊躇,但沒人願意離開隊伍。有些還沒排進隊伍的人,丟下他們的購物車,從沒有開放的結帳出口走了出去,想看看是否看得見那年輕人所說的。一個戴了頂遮陽帽(那種只在啤酒廣告中出現的帽子,而且背景一定是烤肉)的大個子推開出口大門,另有十來個人跟在他後面。那個年輕小伙子也跟了出去。

  那個年輕的士兵打趣道:「別讓冷氣都散出去了。」激起了一些笑聲。我沒笑。那團濃霧如何磙過湖面,我是親眼瞧見過的。

  諾登說:「比利,你怎麼不去看看?」

  也不知為了什麼,我立刻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隊伍再度前移。人們伸長脖子,尋找那小伙子提到的濃霧,但此時此地能看到的,只有碧藍如洗的晴空。我聽到有個人說,那年輕人一定是在開玩笑。另一個人即刻回應道,他不到一個鐘頭前曾在長湖上看到一條奇怪的霧線。消防車的聲音尖銳地響起。我感覺一陣悚然。那聽起來像是敲響厄運的喪鐘。

  更多人出去了。有幾個人離開隊伍,使得隊伍的移動速度加快了。接着,在加油站當技工的老強恩.李.方文跑了進來,叫道:「嘿!有沒有人有照相機?」他左右張望一下,隨即又跑了出去。

  這下排隊的人有些蠢蠢欲動了。如果那景象值得拍照,一定值得一看。

  突然間,卡莫迪太太以她嘶啞卻有力的蒼老聲音喊道:「不要出去!」

  大家都轉頭看她。原來秩序井然的隊伍開始亂了,不斷有人脫隊跑出去看霧,站在卡莫迪太太周圍的人也想離她遠點,也有些人開始尋找熟人。一個身穿紫紅色T恤、墨綠色休閒褲的年輕女人,以深思的目光端詳着卡莫迪太太。有幾個機會主義者乘機插向前幾個位置。巴德.布朗手下那個結帳員又回頭張望了。布朗用一隻手指敲敲她的肩膀說:「專心做你的事,莎莉。」

  「不要出去!」卡莫迪太太喊着:「那是死亡!我感覺得到外面就是死亡!」

  巴德和奧利都認識她,露出不耐的神色,但站在她四周那些來避暑的人都紛紛避開她,無暇顧及他們排了半天的隊,就像在城裡遇到遊民時的反應,仿佛她們會傳染什麼病。誰曉得?或許她們真的會傳播疾病也說不定。

  就在這時,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發生,令人措手不及。一個男人搖搖晃晃地推開大門,走進賣場。他流着鼻血。「霧裡有怪物!」他尖叫道。

  比利緊貼着我──我不知道是為了那人在流鼻血,還是為了那人所說的話。「霧裡有怪物!霧裡的怪物把老強恩抓走了!怪物──」他搖搖晃晃退向一排靠窗的草地肥料包,順勢坐了下來。「霧裡的怪物把老強恩抓走了,我聽見他尖叫!」

  情況變了。風暴、警笛、火警鈴,以及越來越多的怪事造成的不安,開始造成變化。人們開始集體行動。

  他們並不驚惶。如果我這麼說,可能會造成完全錯誤的印象。他們沒有奔跑,至少大部分人沒有。可是他們移動了。有些人只是走到另一側大玻璃窗旁向外眺望。有些則由入口大門走出,有些還提着他們想買的東西。焦躁而又公事公辦的巴德.布朗急急叫道:「嘿!你們還沒付錢!嘿,你!把那些熱狗麵包拿回來!」

  有人嘲笑他,那笑聲有點肆無忌憚,惹得別人也笑了起來。但他們即使面露笑容,卻仍顯得迷惘、困惑與不安。又有另一個人大笑起來,巴德不禁脹紅了臉。這時有個女士正巧擠開人群,經過他身旁,想去站滿人的窗口眺望外面,巴德把她手上的一盒洋菇一把搶了下來,她大叫道:「把我的小菇菇還給我!」她這種奇怪的暱稱使得站在鄰近的兩個人忍不住大笑出來。卡莫迪太太又一次嚷着要人別去外面,消防車的警鈴聲尖得教人喘不過氣,宛如一個強壯的老婦,以為可以嚇走闖空門的小偷。比利哭了起來。

  「爸爸,那個流血的人是誰?他為什麼流血?」

  「沒事的,比利小子。他只是流鼻血而已。」

  諾登問:「他說霧裡有怪物,那是什麼意思?」他雙眉緊鎖,那大概就是律師表達困惑的表情吧。

  「爸爸,我好怕。」比利淚眼汪汪地說,「我們可以回家嗎?」

  某個人粗暴地從我身邊擠過,差點把我撞倒,我連忙抱起比利。我也開始害怕了。四周越來越混亂。名叫莎莉的那個結帳員慌得想跑開,卻被巴德一把拉住她的衣領,領口應聲撕裂。她臉孔扭曲地伸手給了他一巴掌,尖叫道:「把你的髒手拿開!」

  「喔,閉嘴!你這小賤人。」巴德回她一句,卻聽得出他聲音里的驚愕。

  他又伸手抓她,但奧利喝阻道:「巴德,住手!」

  又有個人尖叫出聲。先前還算穩定的狀況,此刻已漸呈驚慌失控。人們紛紛從出口和入口湧出。某片玻璃碎了,還有一罐打開的可樂磙過地面。

  諾登嚷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就在這一刻,天色轉暗了……不,這樣說不太對。當時我的想法並不是天色轉暗,而是超市的燈熄了。我不假思索地抬頭看向日光燈,有這反射性動作的人不只我一個。因為我忘了早已停電,自然以為亮度的改變是電燈熄滅的緣故。然後我想起我們一進來時就已經停電了,但先前賣場裡並沒有這麼暗。於是我明白了;即使站在窗畔的人還沒開始尖叫、指指點點,我就知道了。

  濃霧逼近了。

  ※※※

  霧是從堪薩斯路那邊過來的,漸漸籠罩了停車場。即使相距如此之近,但它看來與我們最初在湖的對岸注意到時並無不同。

  這團霧純白、明亮,但完全不反射光線。它移動快速,擋住了大部分陽光。原來日正當中的景象,現在只殘存着天上的一點光影,猶如被浮雲掩蔽的冬月。

  霧團慢慢逼近。我想起昨晚的水龍捲。大自然中,有些巨大的力量是難得一見的,像是地震、颶風、龍捲風等等。我沒有全看過,但以我看過的經驗,足以讓我猜測,它們全是以同樣緩慢而有催眠效果的速度在移動。它們會讓你目瞪口呆;就像昨晚站在大落地窗前的比利和黛芬那樣。

  這團霧慢慢磙過雙線柏油路,將整條路從視象中抹除。麥肯家那棟漂亮的荷蘭殖民風建築整個被吞噬了。有一會兒,麥肯家隔壁那棟老公寓的二樓還固執地出現在那團白霧中,但下一瞬間也跟着消失了。停車場入口處的「靠右」標示,以及出口處指向公路的箭頭標示皆已消失。標示上的黑字在霧中漂浮了一會兒,仍逃不過葬身的厄運。停車場裡的車輛也一一消失了。

  「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呀?」諾登又問了一句,聲音中透着緊張。

  霧繼續向前磙動,從容不迫地吞掉藍色的天空。即使距離只有二十呎,它的邊界仍像直尺劃出來的一樣清晰。我覺得自己像在觀看某種超級視覺特效,電影導演的奇特夢想。它來得真快。蔚藍的天空先是剩下一塊,接着是一長條,接着只剩鉛筆劃出般的一條細線,然後便完全消失。一片白茫茫壓向賣場的大玻璃窗。我還能看到窗外大約四呎的垃圾桶,但此外便什麼也看不見了。我看得見我的越野車擋泥板,但僅此而已。

  一個女人發出悽厲的長聲尖叫。比利更是緊靠着我,他的小身體不住顫抖,猶如一團鬆脫卻不斷有高壓電流過的電線。

  有個男人大吼一聲,一個箭步跳過沒有開放的結帳信道,往大門衝去。這個舉動引發了集體奔逃;人們開始混亂地沖向霧裡。

  「嘿!」巴德.布朗大吼一聲。我不知道他是出於生氣還是害怕,或是二者兼具。他的臉幾乎變成紫色,膀子上青筋突起,看起來和電線一樣粗。「嘿,你們,你們不能把東西拿走,把東西拿回來!你們這樣是偷竊!」

  他們還是繼續向前沖,但有幾個人把東西丟回店裡。有些人興奮地大笑起來,但畢竟是極少數。他們一窩蜂湧進霧裡之後,我們這些留在賣場裡的人就再也沒見過他們了。敞開的店門外飄進一絲微酸的氣味,門口已經擠得水泄不通了。不少人又推又擠,唯恐落於人後。我的肩膀因為抱着比利而開始發酸;這孩子壯得很,有時候黛芬會叫他「我的小牛」。

  諾登也隨着人群邁出腳步,一臉着迷的神情往大門走去。

  我換隻手抱比利,及時伸手拉住還未走遠的諾登:「別去,換了我就不會去。」

  他回過頭。「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