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逼近 - 第1章
斯蒂芬·金
前言
引子
「薩莉!」
哼了一聲。
「醒醒,薩莉!」
「別……鬧!」她含糊地應道,這次加大了嗓門。
他更用力地推。
「醒醒,快醒醒!」
查理?
是查理的聲音,是在叫她。有多久了呢?
她慢慢清醒過來。
第一眼瞥到的是床頭柜上的鬧鐘。兩點一刻。這會兒查理不可能在家,他應該在值班的。等看清了他的面孔,薩莉心中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出事了。
丈夫臉色慘白,鼓着眼睛,一手拿着汽車鑰匙,一手還在用力地推她,似乎根本沒有發現她已經睜開了眼睛。
「查理,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他好像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見喉結動了幾動。屋子裡一片寂靜,只有鬧鐘滴嗒地響着。
「着火了?」如果不是着火,他不應該如此失態。她知道,他的父母就是在火災中喪生的。
「差不多,」他說,「也許更糟。趕快穿好衣服,帶上拉馮。我們必須離開這裡。」
「為什麼?」她一邊下床一邊問道。一種莫名的恐懼襲遍了全身。奇怪,好像是在做夢。「在哪兒?是後院嗎?」她這樣問着,可心裡明白,不是後院。她還是頭一次見到查理如此緊張。她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嗅到煙味。
「薩莉,親愛的,別問了。我們必須離開。走得遠遠的。你去把孩子叫醒,給她穿好衣服。」
「我是不是要……有沒有時間準備一下行李?」
他一時語塞,這個問題似乎有點出乎意料。她才意識到,丈夫與其說是恐懼還不如說是慌亂。他用手胡亂地理了一下頭髮,「不知道。我得去看看風向。」說着便向門外走去。
她光着腳,身穿睡衣,又冷又怕,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他甩下的話讓她感到有點摸不着頭腦。他是不是發了瘋?看風向和有沒有時間準備行李有什麼聯繫?什麼叫走得遠遠的?里諾?維加斯?萊克城?還是……
她用手托着下巴,琢磨起來。
擅離職守!查理在半夜三更攜家出走,肯定是擅離職守。
她走進女兒拉馮的房間,看着熟睡中的孩子,呆呆地立了片刻。她隱隱地覺得這只是一個非常生動的夢。夢會結束的,她會像平時一樣早晨7點醒來,一邊帶着孩子吃飯,一邊收看《今日》第一時段的節目,等查理8點鐘下班回家,她會給他煎好雞蛋。再過兩個禮拜他改值白班,那個時候她就不必獨守空房,也不會再做這種沒頭沒腦的夢了。
「快一點兒!」他十分不滿地催促着,把她心頭朦朧的念頭一掃而光。「我們沒時間了,只能簡單帶上一點東西……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指了指童床,「給拉馮穿上衣服!」他用手捂着嘴,急促地咳了幾聲,接着開始胡亂地從寫字檯的抽屜里掏出各種物件塞進幾個舊衣箱。
她叫醒了孩子,費力地哄她。孩子的哭鬧聲使她更感恐懼。當她看到查理兩手抓着她的內衣幾乎是跑着進屋時,恐懼變成了怒氣。胸罩帶子拖在他的身後,仿佛歡慶的人群在除夕之夜拋出的彩條。
「到底怎麼回事?」她吼道。剛剛止住哭聲的孩子被她一嚇又眼淚汪汪地哭了起來。「你是不是發瘋了?他們會派兵抓我們?派兵!」
「今天晚上不會的。」他說,語氣肯定得令人不寒而慄,「不快點跑,我們就沒有機會脫身了。我自己都說不清我他媽的是怎麼從塔樓跑出來的。我想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沒錯,其他都很正常,肯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他嘆了口氣,接着一聲獰笑,令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拉馮穿好了嗎?好,給她帶幾件衣服,放到那隻箱子裡,其他的放到藍包里,然後就走。現在刮的是東風,謝天謝地。」
他用手捂着嘴,又是一陣咳嗽。
「爹地!」拉馮扯住他的胳膊,「要爹地!要嘛!騎大馬,爹地!騎大馬,要嘛!」
「現在不行。」查理說着,閃身進了廚房。過了一會兒,薩莉聽到碗碟磕磕碰碰的聲音。他正在從碗櫥頂層的湯碗裡取她的零用錢。她在那裡有三四十美元的積蓄,通常一次放進去1美元,有時是50美分。那是她的私房錢。看來不是在做夢。不管發生了什麼事,總之不是在做夢。
孩子又抽泣起來,因為從來都是百依百順的爹地這次沒有讓她騎大馬。薩莉費力地給她穿上外套,然後慌手慌腳地把一大堆衣物塞進了衣箱。她感到一陣寬慰,孩子已經把過尿,用不着再帶尿布了。
查理跑進臥室,一邊從湯碗裡把一些皺皺巴巴的票子塞進上衣口袋。薩莉抱起拉馮。她倒是已經睡醒了,可以自己走路,但薩莉想抱着她。薩莉彎下腰,從地上拎起了衣箱。
「我們去哪兒,爹地?」孩子問,「我還要睡覺呢。」
「小孩子能在車上睡。」查理一邊說着,一邊抓起了兩隻衣箱。
薩莉開始清楚地意識到了什麼。「是不是遇上了事故?」她低聲說道。「噢,天哪!遇上事故了,對不對?基地?」
「我當時正在玩撲克,抬頭一看,儀表從綠色變成了紅色,我就打開監視器。薩莉,他們全都……」
他沒有再說下去。他看到孩子睜大了一雙好奇的眼睛,眼裡還噙着淚水。
「底下的人,全都死了。」他說,「也許有一兩個倖免,大概也都跑掉了。」
「『死了』是什麼,爹地?」孩子問道。
「沒什麼,寶貝。」薩莉說。她的話音顯得非常冷靜。
查理哽咽了,喉嚨里仿佛卡進了什麼東西。
「幸虧我抬頭看了眼儀表,晚上半分鐘,我也會給封在塔樓控制室里,像瓶子裡的臭蟲。」
「哪兒出故障了?是……」
「不知道。我根本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他們……他們一會兒功夫就全完了。我拿的錢多,乾的活也危險。但還不至於要在這裡等死。現在是東風。我們向東開。別說了。」
她昏昏欲睡,好像做着一場噩夢。她跟在他的身後,走到汽車道上,這裡停着他們開了15年的雪佛萊牌汽車。薩莉抱着孩子,在車門口站了片刻,看着住了4年的房子。她記得剛剛搬進來時孩子還沒出世。
「好了,上車吧,老婆。」
她順從地上了車。汽車大燈在房前掃了一下。窗戶上的回影仿佛是野獸的眼睛。
他緊張地把着方向盤,儀錶板的微光映在臉上。「基地大門要是關了,我們就得闖出去。」她聽得出,這話並不是空穴來風。她忽然感到膝蓋濕乎乎的。
他們的擔心看來是多餘的。基地的大門仍然敞開着。一名警衛手裡捧着雜誌在打瞌睡。她沒有看到另一名警衛的影子。這裡是基地——一座普通軍車倉庫的外牆。基地核心區域發生了什麼事與這裡的人並不相干。
她一陣顫抖,把手放在了他的腿上。孩子已經睡着了。查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親愛的。」
黎明時分,他們的車子在內華達的公路上向東疾馳。查理還在不停地咳嗽。
第1章
阿內特是一個只有4條街道、髒亂不堪的小鎮,離休斯頓大約110英里。哈潑的德士古加油站就在小鎮北邊的93號。今晚,老主顧們都在,坐在吧檯邊上,喝着啤酒,漫無邊際地聊着,看蛾子在招牌的大燈里飛進飛出。
阿內特的日子很艱難,1981年的時候還有兩個工廠,一個生產紙製品(主要供野餐和烤肉用),一個是計算器廠。造紙廠現在已經關門了,計算器廠的日子也不好過;台灣產計算器,成本要低得多,質量又好,像那些便攜電視和半導體收音機一樣。
諾曼·布呂特和湯米都在造紙廠幹過,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工作了,一直領救濟金。亨利·卡邁克爾和斯圖爾特·雷德曼在計算器廠工作,但一周的工作時間很少超過30個小時,維克·帕爾弗里已經退休了,抽着自個兒卷的臭烘烘的煙,他也只能抽得起這個了。
「我現在要說的是,」哈潑兩手支着膝蓋,身子前傾,沖大家說,「他們已經決定穩住通貨膨脹,還有國債。我們要新聞,我們要紙張,我們馬上要印上5000萬的千元大鈔。」
帕爾弗里1984年之前一直是機械師,在座的人中只有他對自己還有信心,敢指出哈潑那些最明顯不過的傻話。他一邊卷着臭烘烘的煙,一邊說:「那對我們也沒什麼用。他們要那麼做,就會和內戰後兩年裡的里士滿沒二樣。那時候,你想要一塊薑餅,給麵包師一個聯邦元,他把這一元錢放在薑餅上,就給你切這麼大一塊。錢是紙嗎。」
「可不是人人都這麼想,」哈潑有些不快。他從櫃檯上拎出一個沾滿油漬的紅色塑料文件夾,「我欠着這些人的錢,他們早就開始心急火燎地不耐煩了。」
斯圖爾特·雷德曼可能是阿內特最寡言少語的了,他正坐在一個滿是裂紋的塑料凳子上,手裡拿着飲料,看着93號加油站大玻璃窗外面。斯圖知道窮是什麼滋味。他就是在這個小鎮裡長大,也是一路窮過來的。斯圖7歲那年,當牙醫的父親就死了,丟下老婆、斯圖和另外兩個孩子。
斯圖的母親在阿內特邊上紅珠貨車站找到一份工作——如果貨車站不是在1979年毀於那場大火的話,從斯圖現在坐的地方就能看到它,掙來的剛夠一家4人糊口。斯圖9歲就出去幹活了,先是為魯格·圖克賣力氣,紅珠貨車站也是他的。斯圖放了學就去那兒幫着幹活,一小時35美分。後來又去了附近布倫特里鎮的貨場,虛報了年齡,一周干20小時,拼死拼活,拿的是最低工資。
聽哈潑和維克說起錢,說這東西總是莫名其妙就花完了,他想起了用手推車拉那些沒完沒了的內臟和毛皮時,雙手第一次血流不止的情景。他盡力瞞着母親,實際幹了不到一星期,母親就知道了。母親不是個輕易就掉淚的女人,捧着他的手啜泣了一會,也沒叫他別再幹了。她知道家裡的狀況,她很現實。
他之所以沉默寡言,部分是因為他從來沒有過朋友,或者說是沒時間有朋友。要上學,要工作。他最小的弟弟德夫在他開始進貨場工作那年死於肺炎。對德夫的死,斯圖一直不能釋懷,他覺得自己有罪。他最喜歡的就是德夫……但德夫的死也意味着少一張嘴吃飯。
上高中的時候他迷上了橄欖球,儘管占用了不少學習時間,母親卻一直鼓勵他打下去,她說:「斯圖,想要從這裡出去,橄欖球就是你的門票了。想想艾迪·沃菲爾德。」艾迪是當地的英雄,出生在一個比斯圖家還要貧困的家庭,卻成為了地區高中隊的四分衛手,很是風光,靠着運動獎學金去了德州,為綠港貝克隊打了10年球,大部分時間是替補,也有過那麼幾次難忘的發球手經歷。現在,從西邊到西南都有艾迪的連鎖餐館。在阿內特,這是一個受盡磨難終成正果的傳奇形象。你在阿內特說到「成功,」指的就是艾迪。
斯圖不是四分衛,他也不是艾迪·沃菲爾德。但他剛進高中的時候,的確像是有那麼一個搏一把的機會,贏一小筆獎學金。那時還有一種勤工儉學計劃,學監跟他說了國防教育法的貸款方案。
接着母親就生病了,喪失了工作能力。得的是癌症。斯圖還差兩個月高中畢業,她就死了,留下斯圖和弟弟布賴斯。斯圖沒再理會運動獎學金,徑直去計算器廠找了份活。最終邁出阿內特的是小斯圖3歲的弟弟布賴斯,他現在在明尼蘇達州,是IBM的系統分析員。他不常寫信,斯圖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妻子的葬禮上——得的正是致斯圖母親於死地的同一種癌。他覺得布賴斯可能也有罪惡感要承擔……布賴斯也許會有那麼一點愧疚,哥哥已經成了死氣沉沉的德州小鎮上循規蹈矩的老小子,白日裡在計算器廠虛度時光,晚上就是在哈潑或印第安首領酒館和啤酒作伴。
結婚是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但只持續了8個月,那是4年前的事了。斯圖也曾想過離開阿納特,去外面闖蕩一番,但小鎮的惰性留住了他——熟悉的地點和熟悉的面孔就像一曲低緩悠長的歌。他在阿內特很招人喜歡。維克·帕爾弗里一度給了他一個最高形式的榮譽,稱呼他「舊式硬漢」。
維克和哈潑正在嘮叨個沒完,大地漸漸融入一片黑暗之中,天空中還有些許的薄暮。汽車現在大都不從93號公路走了,這也是哈潑存下那麼多賬單的原因之一。
但斯圖看見,有輛車正駛過來。
還有差不多1/4英里,白日最後一抹光線在車子上折射出一層灰濛濛的光。斯圖眼尖,看出來是一輛1975年的雪佛萊,沒開燈,時速不超過15英里,一路搖晃着開過來。斯圖是唯一看見這輛車的人。
「比方說你用分期付款買這個加油站,」維克嚷嚷着,「比方說是50美元一個月。」
「這也太少了。」
「只是打個比方,就算50元吧,如果聯邦政府搶在前面,先給你印了一卡車鈔票,銀行那幫人轉臉就會要150元,你還是一貧如洗。」
「不錯,」漢克·卡邁克爾表示同意。哈潑瞧了他一眼,很是惱火。漢克從飲料機里取可樂從來就沒付過錢,偏偏哈潑知道他這個習慣,而且,漢克知道他知道。漢克要是想站到哪一邊,也該是他這邊啊。
「不一定會是這樣。」哈潑畢竟受過9年教育,不會輕易地理屈詞窮。他繼續解釋原因。
斯圖覺得他們這場唇槍舌戰實在是無聊透頂。哈潑的聲音在他耳朵里漸漸低下來,成了毫無意義的嗡嗡聲。他轉過來去看那輛左搖右擺衝過來的雪佛萊車。照這樣開車,斯圖覺得,它是走不遠了。車子越過白線,左胎在路上揚起一大團灰塵。又搖搖晃晃地倒回去,剛剛回到車道,又險些衝進溝里。駕駛員仿佛是把德士古加油站的霓虹燈當成燈塔,汽車像一顆速度快要耗盡的子彈,沿着瀝青路筆直地射過來。斯圖現在能聽見馬達疲於奔命的低鳴,像垂死的螃蟹或是一套松松垮垮的閥門,一個勁地呼哧呼哧,車子從入口旁駛過,撞在路邊的護欄上。酒吧招牌上的燈光反射到雪佛萊滿是灰塵的擋風玻璃上,車裡的東西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斯圖還是瞧見司機模糊的身影在撞擊時蜷縮起來。仍然是15英里的時速,沒顯出絲毫減速的跡象。
「所以我說,流通的錢越多,你……」
「最好關掉你的泵,哈潑。」斯圖說。
「泵?你說什麼?」
諾曼·布呂特轉身向窗外看去。「基督騎着一匹小馬。」他說。
斯圖從椅子裡坐起來,側向湯米·沃納梅克和漢克·卡邁克爾,每隻手4個,一把拉下所有8個開關,只有他沒看見雪佛萊車撞上高地上的油泵,並把它們一一折斷的情景。
湯米·沃納梅克第二天在「印第安首領」酒吧里發誓說,這車的頭燈根本沒亮過,雪佛萊以15英里的恆速,像玫瑰節遊行的花車一樣開過來。車前底擦刮着高出來的地面,輪子撞上去的一剎那,除了斯圖大家都看到司機的頭猛地向前一衝,重重擊在擋風玻璃上,玻璃頓時呈輻射狀四下里裂開。
雪萊佛像被人踢了一腳的老狗,往上一躥,徑直朝油泵衝過來。精煉油油泵的噴管咔嚓一聲折斷,滾到了一邊,空氣中瀰漫開一股汽油味,脫落的噴嘴在燈光下閃着黃光。
他們看見了雪佛萊排氣管在水泥地上擦出的火花。哈潑在墨西哥見過汽油站爆炸,本能地用手捂住眼睛,等待着想象中他見過的火球出現。雪佛萊車尾部搖晃了那麼幾下,又滑向另一側。車子前端鑽進低鉛汽油泵里,砰地一聲悶響,又撞倒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