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逼近 - 第10章

斯蒂芬·金

  這地方有臭蟲。路易斯·拉貢斯蓋,1987年。

  我喜歡把它放在屁眼裡。

  神學博士真可笑。

  喬治·普林手淫。

  我仍然愛你,蘇珊。

  這地方叫薩克斯。傑里·利德,1981年。

  牆上還有些畫,畫着低垂的陰莖,巨大的乳房,筆法粗糙的陰道。所有這一切都告訴尼克,這是一間牢房。

  他小心翼翼地用兩肘支撐起身體,讓雙腳(腳上套着薄薄的拖鞋)搭拉在床沿上,然後改成坐姿。渾身的疼痛一次次地震盪着頭部,脊柱發出可怕的嘎吱聲;胃在肚子裡恐懼地縮成一團,一陣昏厥般的噁心襲來,最叫人心慌氣喘的噁心,他難受得恨不能對上帝呼喊,求上帝讓這陣痛苦快快過去。

  不過他並沒有喊出聲——他無法這樣做——尼克把頭枕在膝蓋上,一手托臉,等着噁心勁過去。他覺察到一邊的臉頰上貼着膏藥,他皺了幾下這邊的臉頰,想判斷醫生在那兒添了幾個針腳。

  他向四周看了看。牢房的面積不大,形狀像一隻倒立的餅乾盒,床頭就是裝着柵欄的門。床腳有一隻沒有蓋子也沒有環的馬桶。他十分小心地轉動僵硬的脖子,發現頭頂有一個帶柵欄的小窗戶。

  他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確定自己不會昏倒之後,抓住身上不成樣子的、膝蓋處已經磨損的睡褲,蹲坐在那個容器上,開始撒尿。這過程持續了至少1個鐘頭。然後他扶着床沿站起身,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他回頭看了看那尿桶,擔心尿里有血,好在沒發現紅色。他放水把尿衝掉了。

  他小心地走到帶着鐵條的門前,朝外張望,外面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左邊是瀰漫着酒氣的混合牢房,裡面有5張床鋪,其中一個鋪位上躺着個老人,一隻手像木棍一樣垂到地上。右邊是走廊,盡頭有一扇開着的門。走廊中央吊着一隻燈,發出昏暗的、綠瑩瑩的光,像他在游泳池見過的那種。

  一個影子漸漸地拉長,在走廊盡頭敞開的門上晃悠,接着一個身着卡嘰布衣服,曬得黝黑的男人走了進來。他扎着武裝帶,別着一把碩大的手槍。他把大拇指插進褲兜里,眼睛盯着尼克,足足1分鐘沒有說話。然後開口道:「小時候,我們在山上射中了1隻美洲獅,然後越過又髒又硬的山石,從20英里遠的地方把它拖回鎮上。到家的時候,那畜牲的全部氣力只能動一動眼睛了,我從沒見過那麼可憐的眼神。除了它,你的眼神就是最可憐的了,孩子。」

  尼克覺得他這番話是有備而來,字斟句酌過,專門為餅乾盒柵欄後的那些鄉巴佬和流浪漢準備的。

  「你叫什麼,巴巴盧加?」

  尼克把一個手指放在破裂腫脹的嘴唇上,搖了搖頭。又把手放在嘴巴上,然後抬手輕輕地在空中劃了一條斜線,又搖了搖頭。

  「什麼?不會說話?不是想騙我吧?」他的口氣相當友好,可惜尼克無法辨別語調的變化。他從空中抓過一支看不見的鋼筆,寫了幾個字。

  「要支鉛筆?」

  尼克點點頭。

  「就算是啞巴,怎麼會沒有一樣證件呢?」

  尼克聳了聳肩。他翻出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摸緊拳頭向空中揮去、這個動作又讓他感到一陣頭痛,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用拳頭輕輕敲打自己的太陽穴,眼睛往上翻着,身體趴在柵欄上。最後,又指了指自己的空口袋。

  「被人搶了?」

  尼克點點頭。

  穿卡嘰布的人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他從辦公室回來,拿着一支筆頭粗粗的鉛筆和一本便箋簿。他把這兩樣東西塞進柵欄。便箋的開頭上寫着「備忘錄」和「約翰·貝克司法官辦公室」。

  尼克把便箋倒轉過來,用鉛筆敲着上面的名字,挑了挑眉毛以示探詢。

  「對,是我。你是誰?」

  「尼克·安德羅斯,」他寫道。然後他把手伸出柵欄。

  貝克搖搖頭。「我沒準備跟你握手。你還是個聾子?」

  尼克點點頭。

  「晚上出了什麼事?索姆斯醫生和他的太太差點像撞一隻土撥鼠一樣撞到你,孩子。」

  「有人打了我,還搶了我的東西。在離主街一家旅館大約1英里的地方。」

  「像你這麼大的孩子不該去那種地方。你還不到喝酒的年齡。」

  尼克憤憤不平地搖了搖頭。「我22歲了,」他寫道,「我喝了兩瓶啤酒,難道就該被他們打、砸、搶?」

  貝克看後,臉上浮起了苦澀滑稽的表情。「這並不說明你就能在碩尤落腳。你到這兒幹什麼,孩子?」

  尼克撕下便箋簿第一頁,揉成一團,扔在地上。他正準備用筆來回答提問,一隻胳膊飛快地伸進柵欄,鐵鉗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尼克趕緊抬起頭。

  「這些牢房是我老婆打掃的,」貝克說,「我看不出你有什麼必要在這裡亂丟東西。去,把它扔到廁所里。」

  尼克彎下腰,背上的疼痛使他不由自主地抽縮了一下,他努力從地上拾起那個紙團,送到馬桶邊,扔了進去。然後揚起眉毛,抬頭看着貝克。貝克點點頭。

  尼克轉身回來。這一次他寫了很多東西,鉛筆在紙上飛舞。貝克想,教一個又聾又啞的孩子讀書寫字一定大有學問,這個尼克·安德羅斯肯定也有些天賦,才能掌握其中的奧秘。在阿肯色州碩尤鎮上,那些傢伙們從來就沒有學會過什麼真正的本事,他們當中不少人就知道在酒館閒蕩。不過他又想,怎麼能指望這個剛剛闖到鎮上的孩子知道這些事呢。

  尼克把便箋簿遞過柵欄。

  「我旅行來到此地,不過我不是流浪漢。今天我給一個叫里奇·埃勒頓的人幹活,在西邊大約6英里的地方。我替他打掃倉庫,還把一車乾草堆到草料棚里。上星期我在俄克拉河馬州的沃茨運籬笆。打我的那些人搶走了我一個星期的工錢。」

  「你敢肯定你是給里奇·埃勒頓幹活的嗎?你要知道,我是能查出來的。」貝克撕下尼克寫的解釋,折成照片大小,塞進襯衫口袋。

  尼克點點頭。

  「你見過他的狗嗎?」

  尼克點點頭。

  「那狗什麼樣子?」

  尼克打手勢要回便箋簿。「是只德國短毛大獵狗,」他寫道,「不過很友善,不凶。」

  貝克點了點頭,轉身回到辦公室。尼克站在柵欄前,焦急地望着。不一會兒,貝克回來了,拿着一隻很大的鑰匙圈。他打開牢房的鎖,推開門。

  「到辦公室來,」貝克說,「要不要吃點早餐?」

  尼克搖搖頭,做了個倒水的動作。

  「咖啡?好吧。要不要奶油和糖?」

  尼克搖搖頭。

  「喝點嘛,像個男子漢的樣,嗯?」貝克笑道,「來吧。」

  貝克沿過道往前走,一直說着話,可是尼克在他身後,看不見他嘴巴,也就「聽」不見他在說什麼。「我不介意有個伴。我有失眠症。晚上大多睡不到三四個小時。我老婆想讓我到派恩布拉夫去找個有名的大夫看看。要是再這樣下去,我真得去看看了。我是說,你看——早上5點鐘,天還沒亮呢,我就到這兒來了,坐在那兒吃雞蛋和家裡炸的東西,這段時間那輛卡車一直堵着公路。」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轉過身來,尼克聽到了半句「……那輛卡車一直堵着公路」。他揚了揚眉毛,聳聳肩表示迷惑不解。

  「不要緊,」貝克說,「對你這樣的年輕人不該說這些。」

  在外間的辦公室里,貝克用一隻大熱水瓶給他倒了一杯濃咖啡。行政司法官的早餐剛吃了一半,餐具放在辦公桌上的犯人記錄簿上,他把早餐盤拉到自己面前。尼克呷了口咖啡,嘴巴一陣疼痛,不過咖啡的味道不錯。

  他拍了拍貝克的肩膀,貝克抬起頭,尼克指着咖啡,摸了摸肚子,鄭重地眨了眨眼睛。

  貝克微笑了,「你是說味道很好吧。是我老婆珍妮煮的。」他把半隻煎得很老的雞蛋塞進嘴裡,咀嚼着,然後用叉子指着尼克。「你真行。像個啞劇演員。我敢說,你不費多少力氣就能讓別人明白你的意思,是吧?」

  尼克抬手在空中做了個上下起伏的手勢。馬馬虎虎吧。

  「我不打算拘留你,」貝克說,用一片烤麵包擦了擦黃油,「不過我告訴你,如果你走運,也許我們能幫你找到搶劫你的傢伙。想不想碰碰運氣?」

  尼克點點頭,寫道:「你認為我能要回我那一個星期的工錢嗎?」

  「那可沒門,」貝克直截了當地答道,「我只是一個鄉巴佬一樣的行政司法人員,孩子。想要回你的錢,那得去找奧拉爾·羅伯茨。」

  尼克點點頭,又聳了聳肩。他把雙手放在一起,做了個小鳥飛走的動作。

  「對,是這樣,他們有幾個人?」

  尼克伸出4個指頭,聳聳肩,又伸出5個指頭。

  「你能認出他們中間的誰嗎?」

  尼克伸出一個指頭,然後寫道:「高個、金髮。體形跟你差不多,可能塊頭更大一些。灰色襯衫和灰色褲子。戴着一隻大戒指。在右手的中指上。紫色鑽石。鑽石劃了我。」

  貝克讀着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起了變化,先是關注,後是憤怒。尼克以為這憤怒是衝着自己來的,又害怕起來。

  「哦,耶穌基督,」貝克說,「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了。你能肯定嗎?」

  尼克勉強點點頭。

  「還有呢?你還看到了什麼?」

  尼克苦思冥想了一會兒,又寫道:「小傷疤。在他的額頭上。」

  貝克看着寫下的字。「是雷·布斯,」他說,「我的小舅子。謝謝你,孩子。才早上5點鐘,可我的一天已經完蛋了。」

  尼克微微睜大了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打了個表示同情的手勢。

  「唉,沒什麼,」貝克說,更像是自言自語,「他是個蹩腳的演員,珍妮很清楚這一點。小時候雷經常打她。不過他們畢竟還是姐弟,我想這個星期我可以暫時忘掉我老婆了。」

  尼克低下頭,有些局促不安。過了一會兒貝克搖了搖他的肩膀,讓他看着自己說話。

  「不管怎麼樣,很可能起不到半點作用,」他說,「雷和他那幫狐朋狗友會抵賴的。他們打你的時候,你還手了嗎?」

  「踢過這個雷的肚子,」尼克寫道,「揍了另一個人的鼻子,可能流了血。」

  「雷經常和文斯·霍根、比利·沃納、邁克·奇爾德雷斯來往,」貝克說,「也許我能單獨把文斯弄來治服他。文斯是膽小鬼一個,沒一點骨氣的軟皮蛋。要是能抓到他,就可以順藤摸瓜找到邁克和比爾利。雷那枚戒指是在通用登陸艦兄弟會時搞到的。他二年級就因為成績不及格被學校開除了。」他停了停,用指頭敲敲碗沿,「要是你沒意見,這倒是個好機會,孩子。不過我得先警告你,咱們可能抓不到他們。他們像一群狗一樣既兇惡又膽小,但他們是鎮上的人,而你是一個又聾又啞的流浪漢。而且一旦給他們逃脫了,他們一定會追殺你的。」

  尼克思索着他的話。腦子裡不斷浮現出自己當時的樣子,一個流血的稻草人,被他們推來搡去,雷的嘴唇變幻出一句話:我要給他點顏色瞧瞧,狗日的踢我。他似乎又感覺到他的背包——兩年流浪生活的老朋友——被人扯了下來。

  他在便箋簿上寫下3個字,又在下面劃了道線:「試試吧。」

  貝克嘆了口氣,點點頭。「好吧。文斯·霍根在鋸木廠幹活……嗯,這麼說不太確切,應該說他經常幹的事就是在鋸木廠閒混。咱們9點左右坐車到那兒,你沒什麼問題吧。也許咱們可以來個突然襲擊,他也許會在無意中說漏嘴。」

  尼克點點頭。

  「你的嘴巴怎麼樣了?索姆斯醫生留下幾個藥丸。他說一定會夠你受的。」

  尼克沮喪地點點頭。

  「我要抓住他們。那……」他頓住了,尼克在他的無聲電影世界裡,看到行政司法官對着手帕連打了幾個噴嚏。「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繼續說,但他現在已經轉過身去,尼克只捕捉到第一個詞。「我得了重感冒。耶穌基督,生活不是很美妙嗎?歡迎你來阿肯色州,孩子。」

  他拿着藥丸,又回到尼克坐的地方。他把藥丸和一杯水遞給尼克,然後輕輕地摸了摸喉結處,那裡顯然又腫又痛。腺體腫脹,咳嗽,打噴嚏,發低燒。真的,這本來會是美妙的一天呢。

第10章

  拉里一覺醒來,醉意還沒有完全消去,嘴裡一種給小孩當過便壺的滋味,頭腦里的感覺則像是來到了一個本不該來的地方。

  這是張單人床,床上卻放着兩隻枕頭。他聞到一股煎肉的味道。他坐起身,向窗外望去,紐約又是一個灰濛濛的天。他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們頭天晚上對伯克利做了件可怕的事情:把它弄得髒亂不堪,煙霧騰騰。於是昨晚的情形開始浮現,他意識到眼前不是伯克利,而是福德姆。他是在特雷蒙特大街的一所二樓公寓裡,離中央廣場不遠,他母親一定會奇怪他昨晚跑到哪裡去了。他有沒有給她打過電話呢?真應該隨便找個什麼藉口,管它多麼站不住腳。

  他一扭身兩腿搭在床沿上,找到一隻皺巴巴的雲斯頓煙盒,裡面還剩下寶貴的最後一支煙。他用一隻綠色打火機把它點燃。一股馬糞味。外面廚房不斷傳來煎肉的聲音,像無線電干擾的噪音。

  姑娘的名字叫馬麗亞,她說她是……干哪一行的呢?口腔保健醫生,是這麼個職業吧?拉里不知道她對保健知識有多少了解,但她的口才倒是頂呱呱的。他模糊地記得自己像支大鼓槌般被急急地摟住。在起居室,糟糕透頂的立體聲唱機里,克羅斯比、斯蒂爾斯和納什正唱着橋下逝去了多少流水,我們浪費了幾多光陰。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馬麗亞可沒浪費多少時間。當她發現他就是那個拉里·安德伍德時,她很是興奮。在那夜狂歡的某個時刻,他們不是還跑出去,想找一家還沒關門的唱片店,買張《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的唱片嗎?

  他微微地呻吟,試圖跳過昨天乏味的開頭,直奔那狂熱、急不可耐的結尾。

  

  他記得,揚基一家不在鎮上。他醒來的時候,母親上班去了。不過廚房的桌子上留了一張便條,寫着揚基一家的日程安排:「拉里:告訴你,揚基一家要到7月1日才回來,他們7月4日有兩場比賽。要是你那天沒事的話,帶媽媽去棒球場怎麼樣?我準備買些啤酒和熱狗。冰箱裡有雞蛋和臘腸,還有你可能更喜歡的咖啡卷和麵包。照顧好自己,吻你。」後面是典型的艾麗斯·安德伍德風格的附言:「你那些狐朋狗友們現在多半已經走了,擺脫那幫無賴真是再好不過,不過我想巴迪·馬克斯可能在斯特里克大街的印刷所工作。」

  只要想想那便條就足以把他嚇回去了。他的名字前面沒有「親愛的」3個字,她的簽名之前也沒有「愛你的」3個字。她不相信騙人的廢話。真正的東西在冰箱裡。有時候當他用睡眠來消除旅途的勞頓時,她早已去採購所有他喜歡的東西了。她的記憶力好得驚人。一罐上等火腿、兩塊地道的黃油,她那點薪水怎麼可能買得起呢?兩個6瓶一捆的可口可樂。還有熟香腸。艾麗斯獨家調味汁里浸過的烤牛肉,這種調味汁的配方她連兒子都不肯透露;冷凍室里有一加侖巴羅冷飲店的冰淇淋。另外還有乳酪餅,上面有草莓的那種。

  情急之下,他進了盥洗室,除了為膀胱減去一點負擔,他還要查看一下藥品櫃。架子上掛着一支嶄新的牙刷,還擺放着他孩提時代用過的所有牙刷,一個挨着一個。柜子里有一包一次性剃刀,一罐剃鬚油,甚至還有一瓶科隆香水。「價錢不貴。」她會說。拉里好像真的聽到了她的話,不過跟花掉的鈔票相比,它的香味可差得遠呢。

  他站在那裡,看着這些東西,然後拿出一管新牙膏,抓在手裡。沒有「親愛的」,沒有「愛你的,媽媽」,只是一支新牙刷,一管新牙膏,一瓶科隆香水。他想,有些時候,真正的愛是沉默的,也是不易覺察的。他開始刷牙,一邊疑惑是不是有人在什麼地方唱歌。

  

  口腔醫生走進來,只穿了一條粉紅色尼龍襯裙。「嗨,拉里。」她招呼道。她個頭很矮,身上有點桑德拉·迪伊的那種風韻,一對乳房驕傲地對着他,沒有絲毫下垂的跡象。那個老掉牙的笑話怎麼說來着?對了,中尉,她有一對點38和一支真正的槍。哈哈,真有意思。他從3000英里外的地方趕來,就為了和桑德拉·迪伊糾纏一個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