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逼近 - 第12章
斯蒂芬·金
「你會的,」他說。他走過去,像個小男孩似的拽拽她的衣服邊。她低頭看着他。拉里踮起腳尖吻吻她的面頰。「我愛你,媽。」
她似乎吃了一驚,不是因為他的吻,也不是因為他的話或是他說話的語調。
「呃,這我知道,拉里。」她說。
「關於你說的那些話,就是眼下遇到了麻煩的事,我是,有點,不過那不是……」
她的聲音立刻變得冰冷而嚴厲,竟然有那麼冰冷,他不禁一怔。「這些事我不想聽。」
「好吧,」他說,「我問你,這附近哪家電影院最好?」
「盧克特溫,」她回答說,「不過我不知道在演什麼片子。」
「沒關係。你知道我的觀點嗎?有三樣東西,美國任何地方都能找得到,可是想要最好的,就只能來紐約。」
「是嗎,紐約時報評論員先生?哪三樣東西呢?」
「電影,棒球,還有內迪克的熱狗。」
她笑了。「你不笨,拉里你從來就不笨。」
於是他下樓去了衛生間,洗掉額上的血跡,然後回到樓上,又一次吻了他的母親。然後從她的磨損的黑色錢包里取出15美元。然後去了魯克斯電影院,看了一個名叫弗雷迪·克魯埃迪瘋狂惡鬼的故事。惡鬼把一些少年吸進他們自己夢中的流沙里,除了主人公,最後所有的人都死了。弗雷迪·克魯埃迪好像也死了,不過也很難說,電影名字還有羅馬數字,不知道還會推出多少個續集。拉里覺得指尖上帶剃刀的那個人可能還會回來,他卻不知道,後排座位上不斷發出的一個聲音已經宣告一切一切的終結:不會再有電影結局,甚至過不了多久,連電影也不會有了。
拉里後排座位上,一個男人在咳嗽。
第12章
客廳深處的角落立着一隻老爺鐘。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就是聽着老爺鐘有節奏的滴嗒聲長大的。它評判着這個房間,這個法蘭妮從來沒有喜歡過的房間,這個甚至會讓她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裡心懷憎恨的房間。
她最喜歡的房間是父親的工作室,地方不大,連着正房和穀倉,門也是小小的,最多5英尺高,快要被廚房古老的木頭溫室遮住了。單是這扇門就讓人生出無限的遐想:它那么小,又那麼隱蔽,後面藏着的仿佛是神話故事和幻想的仙境天國。後來她長大了,長高了,過這道小門時也得像父親一樣低頭彎腰。除非萬不得已,她母親決不會踏進工作間半步。這是一道《愛麗斯漫遊奇境記》的門,有段時間,她的「遊戲」——一個連父親都不肯告訴的秘密——就是想象某一天她打開這扇門時,發現彼得·戈德史密斯的工作室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會另外找到一條從奇境通向霍比頓的地下道,一條雖然低矮卻很舒適的隧道,圓拱形側壁和頂棚都是泥土堆成的,堅硬的樹根在頂篷上縱橫交錯,碰上哪一塊,都會給你的腦袋留下記號。隧道里聞不到潮濕的泥土和空氣,也沒有齷齪的蟲子和蚯蚓,而是瀰漫着一種樟樹的芬芳和烤蘋果餅的香味,這股香氣會把你帶到前面的食品室,在那裡,比爾博·巴金斯先生正在為自己舉行101歲的生日晚會
……
當然,舒適的隧道從來沒有出現過,不過對於在這棟房子裡長大的法蘭妮·戈德史密斯來說,擁有這個工作間(有時候父親稱之為「工具室」,母親則稱之為「你爸爸喝啤酒的骯髒去處」)就足夠了。那裡有古怪的工具和奇形怪狀的小玩具,有巨大的柜子,柜子里有上千個抽屜,每一個抽屜都塞得滿滿當當,釘子、螺帽、刀片、砂紙(三種型號的砂紙:細的、中粗的和粗的)、刨子、水準儀,以及所有她當時叫不上名字、如今仍然叫不上名字的東西。工作間裡的光線十分昏暗,只從房頂垂下一隻掛滿了蜘蛛網的40瓦燈泡,燈光總是對準父親工作的身影。屋裡瀰漫着灰塵、油污的氣味,還有煙斗冒出的煙味,她現在似乎得出一條規律:每個做父親的都必定抽煙。煙斗、雪茄煙、紙煙、大麻煙、印度大麻煙、萵苣煙,反正逃不出一個煙字,因為煙味是她童年時代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把那個扳手遞給我,法蘭妮。不是那把小的。今天在學校做什麼了?……是嗎?……那麼,羅德斯為什麼要把你推倒呢?……是呀,很嚴重的擦傷。不過跟你衣服的顏色倒是挺相配的,你不覺得嗎?現在你只要找到羅德斯,讓她再把你推倒一次,把另一條腿也擦傷,那兩邊就對稱啦。把那把大起子遞給我,好嗎?……不,黃把的那個。」
「法蘭妮·戈德史密斯!馬上給我從那個骯髒的地方滾出來!把校服換下來!馬——上!你又要髒得不成樣子了!」
即使到了現在,她已經21歲,她還會彎腰穿過那道門,站在父親的工作檯和那個冬天裡暖洋洋讓人昏昏欲睡的古老的本·弗蘭克林爐子之間,捕捉星星點點小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在這間屋子裡長大的感覺。這是一種虛幻的感覺,幾乎總是帶着淡淡的憂傷,回憶起她已經很少憶起的夭折的哥哥弗雷,他曾經多麼健壯地成長,可終於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飛走了。她站在那兒,聞着無孔不入的油味,聞着潮濕的霉味,和父親的煙斗散發出的淡淡的煙味。她幾乎想不起那時候自己是怎樣一個小小的、小小的小女孩,可是離開這個地方,她有時候反倒會記起來,而這種感覺是愉快的。
不過現在還是來說說客廳吧。
客廳。
如果說工作間就像父親的煙斗發出的幻覺般的氣味(他有時在她耳痛的時候,輕輕地把煙噴進她的耳朵,不過之前他總是先讓她保證不告訴卡拉,因為她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大發雷霆),是童年時代幸福的象徵,那麼客廳則代表着一切你希望永遠忘掉的童年的記憶。不跟你說話的時候把嘴巴閉上!記吃不記打!立刻上樓換衣服,你不覺得穿這個不合適嗎?你的腦子是木頭做的嗎?法蘭妮,別抓弄你的衣服,人家還以為你身上有跳蚤呢。你安德魯叔叔和卡萊娜嬸嬸會怎麼想?我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在客廳,你必須保持緘默;在客廳,你想搔癢卻不能;在客廳,不絕於耳的是專制的命令和無聊的談話,親友捏痛你的面頰;噴嚏不能打,笑不能笑,還有最受不了的,連呵欠也得憋回去。
客廳的中心是那隻時鐘,那隻令她母親魂牽夢繞的時鐘。這隻鍾是卡拉的祖父托賓斯·鮑恩1889年搬回家的,此後幾乎立即被奉為傳家寶,多年來歷經變遷,每次都被小心地包好,買好保險,隨着全家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這隻鐘的誕生地是紐約州的布法羅,一家名叫托比亞斯的作坊,那地方的煙味和齷齪勁絲毫不亞於彼得的工作間,雖然這種比較要是讓卡拉聽到一定會斥為風馬牛不相及),當家族中有人因癌症、心臟病或事故去世時,這隻鐘有時又被從家裡的一個位置挪到另一個位置。自從彼得和卡拉大約36年前搬進這棟房子,這隻鍾就一直立在客廳里,忠實地守着自己的崗位,滴嗒,滴嗒,把平淡無奇的時間細細密密地分割開來。如果她願意,這隻鍾總有一天會是她的,當法蘭妮注視着母親蒼白、震驚的面孔,她曾經認真地想過。可是我不想要!我不想要,而且也不會要的!
在這個房間裡,玻璃鐘下放着一些乾花,地上鋪着一塊嵌着暗紅色玫瑰花圖案的鴿灰色地毯,一扇雅致的凸肚窗俯瞰山下的1號公路,公路和花園之間是一大片水蠟樹樹籬,這是在加油站剛剛在公路拐角處出現的時候,卡拉以一種不折不撓的熱情,不斷催促丈夫種下的。這樹籬一經種下,她又熱情不減地催促丈夫想辦法讓樹籬快些長高。法蘭妮心想,即使是放射性肥料能幫她拔苗助長的話,她也決不會棄之不用的。隨着樹籬不斷長高,卡拉關於水蠟樹的抗議的噪聲在逐漸減小,估計再過兩年左右,這噪聲就會完全消失,因為到那時,樹籬的高度就會把那個討厭的加油站完全遮住,使這神聖的客廳從此免遭褻瀆。
至少,有關這個話題的噪聲將會消失。
牆紙上巨大的綠葉紅花的圖案幾乎和地毯上的玫瑰花同樣暗淡。早期的美式家具和一套深色的紅木雙門家具。一隻僅供展示的壁爐,壁爐旁邊永遠一塵不染的紅磚地面上,一成不變地擺着一截樺木。在法蘭妮看來,那截木頭怕是早已乾燥得像報紙一樣一點就着。樺木上面吊着一隻巨大的罐子,大得足以供小孩在裡面洗澡。罐子是從法蘭妮的曾祖母手中傳下來的,它一成不變地懸掛在那塊永恆的樺木上面。壁爐台的上方,結束這一部分畫面的,還有那杆一成不變的燧發槍。
平淡無奇的時間被分分秒秒地分割開來。
她最早的記憶之一,就是在那塊印着暗紅色玫瑰花圖案的鴿灰色地毯上撒尿。她那時大約3歲,還沒有經過長時間的訓練,可能也沒有獲准進入這間重要場合專用的客廳,因為小孩子製造意外的機會比較多。不過不知怎麼她還是進去了,然後就看見她的母親百米衝刺般跑過來,一把抓起她,想趁那要命的事情還沒發生趕緊阻止她,可是她已經憋不住了,屁股周圍的鴿灰色地毯慢慢變成暗灰色,她的母親尖聲高叫起來。那污漬最終被洗去了,可誰知道經過了多少次耐心的洗滌?也許上帝會知道,反正法蘭妮·戈德史密斯不會知道。
那一次,法蘭妮和諾曼·伯斯坦躲在穀倉里,一邊的乾草上堆着兩人的衣服,正在彼此觀察的時候被母親撞個正着,母親就是在這間客廳里給她訓話的,聲色俱厲,毫不含糊,不厭其詳。當平淡無奇的時間被那隻老爺鐘莊嚴的滴答聲分割得支離破碎,卡拉問她,要是讓你光着身子到國家一號公路上遛一圈,你願不願意?那會怎麼樣?6歲的法蘭妮哭了起來,不過說不清什麼原因,她總算抑制住了漸漸逼近的歇斯底里的發作。
10歲的時候,有一次她騎在車上,只顧回頭對喬治亞特說話,一下子撞在了郵筒上。她的頭磕破了,鼻子流了血,雙膝也蹭破了皮,眼前一陣金星亂冒。恢復清醒之後,她沿着車道蹣跚地走回家,眼淚汪汪地,被那麼多從自己身上流出的血嚇壞了。她本來要找父親求救的,可是父親上班去了,她只好磕磕絆絆地進了客廳。她的母親正在給維爾納太太和佐治太太沏茶。出去!她尖聲叫道。接着她跑過去,抱住法蘭妮,喊着:「哦,法蘭妮,哦,親愛的,出了什麼事,看你可憐的鼻子!」可是她還是把法蘭妮領到廚房,因為那裡的地板不怕被血玷污。儘管她一直柔聲撫慰,可法蘭妮永遠也忘不了,她的第一個反應不是「哦,法蘭妮!」而是「出去!」她最關心的是那個客廳,在那裡,平淡無奇的時間可以一分一秒地走,而鮮血卻沒有權利流。永遠忘不了這一幕的也許還有佐治太太,儘管法蘭妮當時淚眼模糊,她還是瞥到了這位女士在那一瞬間臉上震驚的、不敢相信的表情。從那以後,佐治太太幾乎再也沒有登門。
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她的成績單上的品行分得了個「差」,於是她自然被請進客廳跟母親討論這個評語。高中畢業那年,她因三次課後留校的紀錄又被請進了這間客廳。客廳是討論法蘭妮理想的地方,而她的理想在這裡似乎總被斥為淺薄可笑;客廳是討論法蘭妮希望的地方,而她的希望在這裡似乎總被判定毫無價值;客廳也是討論法蘭妮不滿的地方,而她的不滿在這裡似乎全成了無理取鬧更別提她的哭泣、牢騷和不知足了。
客廳也是安放她哥哥棺木的地方,支架上放着玫瑰、菊花和山谷的百合,芳香滿屋,而在那個角落,面無表情的老爺鐘固守着它的崗位,滴答,滴答,分分秒秒地分割着平淡無奇的時間。
「你懷孕了。」卡拉又一次重複道。
「是的,媽媽。」她的聲音乾巴巴的,可她不允許自己舔一下乾燥的雙唇,相反,卻把它們狠狠地閉起來。她想:在我父親的工作間裡,有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她永遠都會在那裡,笑着,躲在桌子下面,躲在帶着上千個抽屜的工具櫃後面,結痂的膝蓋頂着胸膛。那是個幸福的女孩。可是在我母親的客廳里,有一個小得多的小女孩,她會忍不住像一隻討厭的小狗一樣把尿撒在地毯上。一隻討厭的小母狗。她同樣永遠都會在那裡,不管我多麼希望她消失。
「哦,法蘭妮,」她母親說,語速非常快。她一隻手撐着一側的臉頰,宛如一個被人冒犯的少女。「這事是怎麼發生的?」
這問題跟傑西提的一樣。她真的被激怒了,她的問題居然跟他的一樣。
「既然你自己生過兩個孩子,媽媽,我想你知道它是怎麼發生的。」
「你少給我狡辯!」卡拉喊道。她怒目圓睜,眼裡幾乎噴出火來,那陣勢曾讓小時候的法蘭妮心驚肉跳。她以極快的速度站起身來(這個動作也曾讓法蘭妮心驚肉跳)。這是個高個的女人,一頭灰色頭髮優雅地在頭頂盤成髻,髮髻頂端帶着髮飾,那常常是巧手美容師的藝術品。高挑的身材,穿一件時髦的綠色外衣和一條完美的米色長褲。她走到壁爐台前,這是她遇到煩惱時的習慣動作。她站在那兒。在燧發槍的下面,放着一本大大的剪貼簿。卡拉是半個業餘家譜學家,她的整個家族都裝在那個本子裡面……至少從遙遠的1638年算起,那時這個家族的第一位有案可稽的祖先已經在從倫敦的無名百姓中出人頭地,一個古老的教堂收錄了他的姓名:默頓·唐斯,弗里馬森。4年前,她的家譜發表在《新英格蘭家譜學家》上,而卡拉就是編纂人。
現在她用手指撥弄着那本苦心經營的書,那是個無人能夠涉足的安全所在。難道那些名字中間就沒有小偷?沒有酗酒的人?沒有未婚母親?法蘭妮感到懷疑。
「你怎麼能對我和你父親做出這種事來?」她終於發問,「是那個傑西嗎?」
「是的。傑西是孩子的父親。」
「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卡拉重複道,「我們竭盡全力培養你走正道。這真是真是……」
她雙手捂住臉,啜泣起來。
「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她哭道,「不管怎樣,我們為你付出了那麼多,難道這就是你的報答?你竟然出去跟……跟一個男人……像個發情的母狗?你真不要臉!真不要臉!」
她的啜泣變成了嗚咽,身子靠着壁爐台,一隻手遮住眼睛,另一隻手還在剪貼簿的綠布封面上摸來摸去。角落裡的老爺鐘一如既往地走着,滴嗒,滴嗒。
「媽媽!」
「別對我說話!你已經說得夠多了!」
法蘭妮僵直地站着。如果木頭會發抖,那她的兩條腿就是不折不扣的兩截木頭。眼淚開始從眼窩裡湧出來,她任它們自由地流淌。她不想再讓這間屋子把她壓垮。「我走了。」
「你吃我們的飯!」卡拉突然向她吼道,「我們那麼愛你……撫養你……這就是我們得到的報答!不要臉!不要臉!」
眼淚模糊了法蘭妮的視線。她磕磕絆絆地往前走,右腳在左腳踝上絆了一下,身體失去了平衡。她撲倒在地,頭碰在咖啡桌上,一隻花瓶被她的手帶到了地毯上。花瓶沒碎,可是水從裡面汩汩地流出來,鴿灰色的地毯變成了暗灰色。
「你看看!」卡拉尖聲叫道,簡直是一副得意揚揚的神氣。淚水在她兩眼的下方形成了黑色的凹地,又在她化過妝的臉上留下了兩道軌跡。她顯得憔悴不堪,有些歇斯底里。「你看看!你把地毯給毀了,這是你外祖母的地毯呀!」
法蘭妮坐在地板上,目瞪口呆地用雙手捂着腦袋,依舊在哭泣。她想告訴母親,那不過是水而已,可是她現在已經完全失去了自信,不敢肯定那是否真的只是水。只是水嗎?或者是尿?到底是什麼呢?
又是那種神經質的快動作,卡拉一把抓起花瓶,在法蘭妮眼前揮舞。「你下一步要怎樣,小姐?你想一直呆在這兒嗎?你是不是指望我們給你吃、給你住,讓你滿鎮上去尋歡作樂?我想你是這麼算計的。哼,休想!休想!我不會答應的。我不會答應的!」
「我不想留在這裡,」法蘭妮喃喃地說,「你以為我願意嗎?」
「你去哪裡?去跟他住?我猜就是這樣。」
「到多爾切斯特去找鮑比·倫格爾頓,或者到薩默斯沃思去找戴比·史密斯,我想是這樣。」法蘭妮緩緩地重新振作了自己,站起身來。她還在流淚,但她同時也開始失去理智。「這跟你毫無關係。」
「跟我沒有關係?」卡拉重複道,花瓶仍然抓在手裡。她的臉白得像紙,「跟我沒有關係?你在我的屋檐下,還說跟我沒有關係?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母狗!」
她摑了法蘭妮一個耳光,重重的。法蘭妮的頭朝後擺去。她拿開捂着腦袋的手,捂住了自己的面頰,不敢相信地看着她母親。
「我們送你去好學校上學,這就是我們得到的回報,」卡拉說着,冷酷可怕地露齒一笑,「現在你再也沒有機會畢業了。等你嫁給他以後……」
「我不打算嫁給他。而且我也不打算離開學校。」
卡拉瞪大了眼睛。她盯着法蘭妮,好像法蘭妮的腦子出了問題。「你說什麼?墮胎?你是說墮胎?你準備像個妓女一樣把孩子殺死?」
「我要把孩子生下來。春天這個學期我只能休學了,但我可以到明年夏天完成學業。」
「你想靠什麼來完成學業?花我的錢?你要是打這主意的話,那可就想得太美了。像你這麼現代派的女孩用不着靠父母養活,對吧?」
「我有辦法養活自己,」法蘭妮輕鬆地說,「錢麼……我可以自己掙。」
「你真是恬不知恥!半點也不為別人着想,只想着你自己!」卡拉喊道,「上帝,你做出這種事讓我和你爸爸今後怎麼見人!你一點都不關心!你爸爸會為你傷透心的,而且……」
「沒那麼嚴重。」彼得·戈德史密斯平靜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兩人齊刷刷地把目光轉向他。他遠遠地站在門口,在離門廳的破舊地毯和客廳那塊寶貝地毯交界處很近的地方,他的穿着工作靴的雙腳停住不動了。法蘭妮突然意識到,那正是她曾經無數次看見父親停下雙腳的地方。他最後一次進客廳是什麼時候?她已經記不起來。
「你在這兒幹什麼?」卡拉厲聲問,方才對丈夫心臟的擔心頓時跑到了九霄雲外。「我還以為你下午要工作到很晚呢。」
「我和哈瑞·馬斯特關掉了機器,」彼得說,「法蘭妮已經告訴我了,卡拉。我們快要抱外孫啦。」
「抱外孫!」她尖叫道。接着從她的喉嚨里爆發出一陣可怕的、含混的大笑。「你把球踢給了我。她先告訴了你,而你卻瞞着我。好。這才是我的好丈夫呢。不過現在我要把門關上,讓我們倆來搞定這件事。」
她對着法蘭妮恨恨地冷笑。
「只有……我們『女人』。」
她抓住客廳的門把手,關門。法蘭妮眼睜睜地看着,依然目瞪口呆,她無法理解母親突然爆發的狂怒與惡毒。
彼得慢慢地,不情願地伸出手,頂住了那扇關到一半的門。
「彼得,我希望你交給我處理。」
「我知道你希望這樣。過去我一直順着你。但這一次不行,卡拉。」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你錯了。」他不動聲色地回答。
「爸爸!」
卡拉轉向她,發紅的顴骨在她紙一樣蒼白的臉上格外顯眼。「不許跟他說話!」她尖叫着,「這回你要打交道的可不是他!我知道,再古怪的念頭,你也有本事哄得他相信你,你把天捅個窟窿,也會用甜言蜜語騙他支持你,不過,今天你要打交道的不是他,小姐!」
「好啦,卡拉。」
「出去!」
「我並沒進去呀。你看。」
「你敢取笑我!你給我從我的客廳滾出去!」
話音未落,她已經開始推門。她低頭拱背,雙肩用力,那樣子活像一隻好鬥的公牛。起初,他輕易就把門頂住了,接着不得不用些力氣,最後竟至脖子上青筋突起,雖然她只是個女人,一個比他輕70磅的女人。
法蘭妮想尖叫,好讓他們停下來,好讓父親離開這裡,好讓他們倆不必再面對卡拉眼前的這副樣子:冥冥中一直在迫近的喪失理性的怨毒剎那間淹沒了她,她雙唇緊閉,如同門上生鏽的合葉。
「出去!從我的客廳里滾出去!滾!滾!滾!你這個雜種,放開這該死的門,給我滾出去!」
就在那一刻,他打了她。
那聲音不甚清脆,幾乎引不起注意。老爺鐘沒有因為這聲音而亂了陣腳,它一如繼往地滴答,滴答,滴答,踏着它從未改變過的步伐。家具也沒有因為這聲音而呻吟。但是卡拉的怒吼卻戛然而止,仿佛那吼聲遇上了鋒利的手術刀。她跪倒在地,失去了外力的門完全打開,輕輕地碰在扶手套繡着花紋的維多利亞高背椅上。
「不,哦,不。」法蘭妮低低地說,像一隻受傷的小鳥。
卡拉用一隻手捂住臉頰,直直地盯着丈夫。
「我忍了10年,也許更久,我已經忍無可忍了,」彼得說。他的聲音有些發顫。「我一直告訴我自己,我不打你是因為我不贊成打女人。我一直沒有這麼做。可是當一個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變成了一隻狗並且開始咬人的時候,那麼別人就不能不躲開它了。我只是希望,卡拉,我能有勇氣儘早離開你。這樣對你我的傷害都會少些。」
「爸爸!」
「噓,法蘭妮!」他溫和地阻止道。她沉默了。
「你說她自私,」彼得一邊說一邊繼續低頭注視着妻子靜止的、無比震驚的面孔。「其實自私的人是你自己。自從弗雷死後,你就再也不去關心法蘭妮了,因為你斷定,付出的關愛越多,受到的傷害就越大,於是你覺得,還是只為自己活着更安全。這就是你的出發點,你所做的樁樁件件事情的出發點。這間房子。你關心家族的每一個死者,卻唯獨忽視了活着的人。當她走進這間房子來告訴你她的難處,尋求你的幫助的時候,我敢說,你腦子裡首先想到的是花園俱樂部的女士們會怎麼說,或者這會不會影響你參加埃米·勞德的婚禮。傷害可以是改變的理由,但世界上所有的傷害加在一起也無法改變事實。你從來就是自私的。」
他伸手去攙她。她站起來,夢遊一般。臉上還保留着剛才的表情;眼睛還是大睜着,寫滿了難以置信的神色。冷酷暫時還沒有回到這張臉上,但法蘭妮隱隱覺得,那不過是瞬間就會來臨的事情。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