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逼近 - 第17章
斯蒂芬·金
魯迪輕輕地把他拉起來並領他到了桌子旁。那裡有一張白紙。魯迪指了指那張紙,又指了指尼克。尼克看了看紙,又看了看魯迪,然後擺擺頭。魯迪點點頭並且接着又指了指那張白紙。他削好一枝鉛筆遞給尼克。尼克把它放下,好像燙手一樣。他搖搖頭。魯迪指着鉛筆,然後指着尼克,又指着那張紙。尼克搖了搖頭。魯迪又打了他一嘴巴。
更多的淚水在流淌。那張猙獰的臉只帶着一種可怕的耐性看着他。魯迪又一次指着那張紙,指着那枝鉛筆,指着尼克。
尼克把筆攥在拳頭裡,寫下了幾個字,這幾個字是他認識的,是從那沾滿蜘蛛網和鏽蝕的思維大腦的機制中苦思冥想出來的。他寫道:
媽的,安德羅斯,操你媽!
隨後,他把鉛筆一折兩節,繃着臉,挑戰似地看着魯迪。但魯迪卻笑了,突然他越過桌子,把尼克的頭緊緊地捧在他那雙堅硬的、結滿老繭的手中。他的手溫暖而柔和。尼克記不得最後一次受到這種愛的撫摸是什麼時候了。他的媽媽曾這樣撫摸過他。
魯迪的手從尼克的臉上鬆開。他撿起帶筆頭的那半截鉛筆。他把紙翻到空白一面,用筆頭叩着白紙空間,然後又叩一下尼克。他做了一遍,一遍又一遍。最後,尼克明白了。
(你就是這張白紙。)
尼克開始哭泣了。
魯迪又待了6年。
……那就是我學會讀書和寫字的地方。一位名叫魯迪·斯帕克曼的男人開始幫助我。同他在一起我是非常幸運的。1989年,孤兒院解散了。他們盡其所能把許多孩子都進行了安置,只有我不屬於他們當中的一員。他們說,過一段時間,我可以同某個家族取得聯繫並且國家將為他們收留我而向他們付費。我想找魯迪,可魯迪在非洲,正在為和平隊工作。
所以,我逃跑了。我那時16歲了,我認為他們不會太賣力去找我。我想,只要我不惹什麼麻煩,我就會一切順利,直到今天,我一直不錯。我曾經一度上過高中函授課程,因為魯迪總是講教育是最重要的。當我安頓下來一段時間時,我就打算進行全國高中學歷考試。我不久就會通過的,我喜歡上學。也許有一天我會去上大學。我知道這聽起來很離奇,像我這樣一個聾啞人還想上大學,可是我並不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好了,這就是我的情況。
昨天上午大約7點半鐘,貝克走了進來,當時尼克正在倒垃圾筐。這位司法官看上去好多了。
「感覺怎麼樣?」尼克寫道。
「非常好,我一直燒到半夜。這是我從小到大燒得最厲害的一次。阿斯匹林看來不起作用。珍妮想請醫生來,但是到了12點半鐘,燒剛好退了。隨後我像木頭一樣沉睡過去。你怎麼樣?」
尼克用大拇指與食指做了一個圈的動作表示OK。
「我們的客人怎麼樣?」
尼克像啞劇演員一樣急促不清地張合了好幾次嘴。看起來很憤怒。他做出了對看不見的柵欄進行撞擊的姿勢。
貝克扭過頭笑了,然後打了幾個噴嚏。
「你應該去看電視,」他說,「你不是說要盡力把你的生活情況寫下來嗎?你寫了嗎?」
尼克點點頭並遞出了一筆一划寫出來的兩張紙。這位司法官坐下來,認真仔細地看了一遍,看完時,他久久地凝視着尼克,他的眼神有着深深的穿透力,弄得尼克一時不好意思,很不自在地盯着腳看。
他再抬頭看時,貝克說:「你從16歲起就一直靠着自己生活嗎?有6年了嗎?」
尼克點了點頭。
「你真的把所有的高中課程都念完了嗎?」
尼克在一張便箋紙上寫了一會兒。「因為我很晚才學會讀書寫字,所以,我落後很長的距離。孤兒院關閉的時候,我剛剛開始趕上。我從那裡得了6個高中學分,後來又從芝加哥的拉塞爾那裡得了6個學分。我還需要再得到4個學分。」
「你還需要上哪些課程?」貝克問道,然後轉過頭大聲叫道:「你們那兒給我閉嘴!等我他媽病好了你們才能吃到烤餅喝到咖啡!」
尼克寫道:「幾何、高等數學、兩年的外語,這些都是大學的要求。」
「一門外語,你是說像法語、德語、西班牙語那樣的外語嗎?」
尼克點點頭。
貝克笑着並搖搖他的頭。「別吹了,一個聾啞人要學講外語。對你來說,什麼都沒有,孩子。這一點你是知道的。」
尼克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那麼為什麼你一直到處流浪呢?」
尼克寫道:「我還未成年時,我不敢在一個地方待的時間太長。我害怕他們會把我安置到另一家別的什麼孤兒院裡。當我長大了,想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時,時局又變得很糟糕。好像說是……但是由於我耳朵聾,我聽不見(哈……哈)。」
「大部分地方你都會白跑一趟,」貝克說,「在艱難的歲月里,人情味不是那麼容易表露出來的,尼克。至於穩定的工作,我也許能夠在這兒給你安排個什麼事兒干,除非那些傢伙讓你徹底地對碩尤和阿肯色感到失望。不過……我們不都是那樣的。」
尼克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你的牙怎麼樣?這一下你挨得可不輕啊。」
尼克聳聳肩。
「那些止痛片吃了嗎?」
尼克伸出兩個指頭。
「嗯,好吧,我要對那些傢伙做一些文案工作。你繼續忙你的事情吧。我們晚些時候再談。」
索姆斯醫生,就是開車幾乎撞着尼克的那個人,當天上午大約9點30分來了。他大概60歲左右,一頭亂糟糟的白髮,一副像長有嗉子似的雞脖子,兩隻藍眼睛炯炯有神。
「大個子約翰對我說你懂唇語,」他說,「他還說他想給你找一份有錢賺的事情干,所以我想最好確定一下你不會死在他的手上。請把你的襯衣脫下。」
尼克解開了他那件藍色的工作襯衣,把它脫了下來。
「天哪,好好給他查一查,」貝克說。
索姆斯一邊查看着尼克一邊平淡地說:「各個部位都在運轉,一切良好。小伙子,你左胸乳頭差一點沒了。」他指着剛好在奶頭上方的一塊月芽形痂。尼克的肚子和胸廓看上去就像加拿大的日出。索姆斯對它進行了觸動和按摸並且仔細地查看了他的眼睛瞳孔。最後,他檢查了尼克殘留的前齒。這是他目前唯一真正受過傷害的地方,而這種傷痕是顯眼的。
他說:「這一定鑽心地疼吧。」尼克悲哀地點點頭。「你的這些牙都留不住了,」索姆斯接着說。「你……」他接連打了三個噴嚏。「對不起。」
他開始把工具放回黑包里,「小伙子,預後情況良好,這種預測不包括去扎克小酒館會出現閃電或跳閘。你的講話障礙是天生的還是由於失聰而引起的呢。」
尼克寫道:「天生的缺陷。」
索姆斯點點頭。「實在不好意思。想開一點,感謝上帝吧,他沒有決定讓你的腦海成為一片漿糊。請把襯衣穿好。」
尼克穿好襯衣。他喜歡索姆斯,因為索姆斯和魯迪是一樣的人。
索姆斯說:「我會讓他們在藥房再給你配一些止痛藥。讓富翁掏錢吧!」
「嘿,嘿,怎麼說的。」約翰·貝克說。
索姆斯繼續說:「他可是存了不少錢。」他又打了個噴嚏,用手擦了擦鼻子,接着在包里翻找,掏出一副聽診器。
貝克笑着說:「老伯,你要小心一些,不然我以酗酒和妨害公務罪把你銬起來。」
索姆斯說:「是,是,是。總有一天你的嘴張的太大了你會直接掉進去的。約翰,把襯衣脫下來,讓我看看你的奶子是不是還像過去那麼大。」
「脫下我的襯衣?為什麼?」
「因為你老婆叫我給你查一查,就為這個。她認為你病了,她可不想讓你病情加重,天知道為什麼。如果你完了,她和我就不必偷偷摸摸地來了,我不知跟她說了多少次,來吧,約翰。把皮膚露出來。」
「只是感冒了」,貝克說着,不情願地解開襯衣扣子。「今天早上我感覺很好。說真的,安布瓦茲,你好像比我強不了哪去。」
「大夫說了算,不是你說了算。」當貝克脫下襯衣時,索姆斯把臉扭向尼克說道,「不過,你要知道,感冒傳染起來是很有趣的。萊思羅普太太病倒了。里奇一家和貝克那些傢伙幾乎都咳嗽得很厲害,甚至住在那裡的比利·沃納也在一個勁兒地咳嗽。」
貝克慢慢地脫下內衣。
「好了,我告訴你一些什麼呢?」索姆斯問道,「瞧這對大奶子,跟娘兒們的差不多,連我這樣的糟老頭看了也會起性的。」
聽診器剛一挨着貝克的胸,他便一把握住了它。「天呢,這麼涼!你幹什麼呢,把它放得冰涼冰涼?」
「吸氣,」索姆斯說道,皺起了眉頭,「現在呼氣。」
貝克的呼氣變成微弱的咳嗽。
索姆斯對司法官胸前背後查了很長時間,最後他放下聽診器用壓舌板察看了貝克的喉嚨。看完後,他把壓舌板折成兩節丟進了廢紙筐。
「怎麼了?」貝克說。
索姆斯用右手指按了按貝克頜下脖頸的皮肉。貝克痛得往後縮了一下。
「我不必問疼不疼,約翰,你回家去,躺在床上,這不是醫囑,而是命令。」索姆斯說。
司法官眨巴眨巴眼睛。他平靜地說:「安布瓦茲,得了吧。你知道,我不能那樣做,我還有3個犯人今天下午必須押解到卡姆登。昨天晚上,我把這個小伙子留下同那些犯人在一起,但我是不得已這麼幹的,我不會再這樣做了。他是個啞巴。昨天晚上如果我思維正常的話,我是不會同意的。」
「約翰,你別管他們。現在是你自己有問題。這是某種呼吸傳染病,一種真正通過講話傳播的疾病,接下來是發燒。約翰,你的呼吸器官有毛病,恕我直言,對於你這種身上的肉長得過多的男人來說,這不是鬧着玩的。上床去吧。如果你明天早上仍然感覺沒什麼問題的話,那麼再來處理這些犯人。最好是叫州巡警把他們帶走。」
貝克帶有歉意地看着尼克。他說:「你知道,我就是感覺有點氣不夠喘。也許休息一下就……」
尼克寫道:「回家去躺下。我會盡心盡力的。此外,我必須掙足了錢買藥。」
「沒有人是為你這樣的工作狂去賣力的,」索姆斯說着並咯咯地笑了。
貝克拿起上面寫有尼克簡歷的兩頁紙。「我可以帶回家給珍妮看嗎?尼克,她對你真的很喜歡。」
尼克在信箋上匆忙地寫下:「當然可以啦。她人非常好。」
「都是一類的人,」貝克說。他在系襯衣扣子時嘆了一口氣。「這次發燒又是來勢洶洶。你認為我抗得住嗎?」
索姆斯一邊扣他的包一邊說:「服用阿斯匹林。這種病是我最討厭的腺傳染病。」
貝克說:「在桌子底部抽屜里有一個香煙盒,裡面是少量備用現金。你可以到外面吃午飯,順便把你的藥買回來。那幫傢伙比無賴還要無賴。他們不會有事的。你拿走多少錢只要打個條就行了。我要同州巡警聯繫,到今天下午晚些時候,你就會擺脫他們了。」
尼克做了一個OK的手勢。
貝克莊重地說:「有急事你要及時找我,珍妮說沒問題,你自己要細心。」
尼克點點頭。
珍妮·貝克昨天晚上6點鐘左右過來時,帶着用盤子蓋着的晚飯和一盒牛奶。
尼克說道,「非常感謝。你丈夫怎麼樣了?」
她笑了,她是一個滿頭栗色棕發的小巧女人,得體地穿着花格襯衣和褪色的牛仔褲。「他想親自來,可我告訴他不行。今天下午他燒發得很高,把我嚇壞了。不過今天晚上差不多退了。我認為這得怪州巡警。約翰不衝着州巡警大發一頓脾氣是不會真正痛快的。」
尼克好奇地望着她。
「他們告訴他要到明天上午9點才能派人來押送罪犯,請病假的人特別多,有20多個人不在位,當班的也在忙着送人去卡姆登或派恩布拉夫斯的醫院,附近這種病正流行。索姆斯嘴上說沒什麼,其實他也很擔心。」
她自己看上去也是很着急的。接着她從胸部口袋裡掏出兩頁折起來的便箋紙。
「這真是一個感人的事故。」她平靜地說,並把那兩頁紙還給他。「你是我曾聽到過的最不幸的人。我認為,你戰勝殘疾的精神令人欽佩。我必須對我兄弟的事情再一次向你道歉。」
尼克十分窘迫,只能聳聳肩。
「我希望你會繼續留在碩尤,」她說着,同時站起身來。「我丈夫喜歡你,我也喜歡你。一定要當心裏面的那些人。」
「我會的,」尼克寫道,「請轉告司法官,我希望他康復。」
「我會把你的祝願轉告他的。」
她走了。尼克斷斷續續地睡了一夜,不時起來去查看那3間牢房。他們算不上亡命之徒,不到10點鐘,他們全都睡着了。鎮上的兩個人進來查看,看到尼克沒事便放下心來。而尼克注意到他們兩個似乎都得了感冒。
他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夢。醒來時所能記住的就是他好像一直穿行在無邊無際的青玉米地里,在尋找什麼東西而且驚恐地害怕別的什麼東西,這東西似乎在尾隨着他。
今天早上,他早早地起來,把監獄後面仔細地打掃了一遍,沒有理睬比利·沃納和邁克·奇爾德雷斯。
正要出門時,比利緊隨着喊住他:「雷就要回來了,你知道嗎?他要抓着你,恐怕你不僅又聾又啞,還得變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