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逼近 - 第2章
斯蒂芬·金
「天哪,」湯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它會爆炸嗎?哈潑?」
「要炸早炸了。」哈潑站起來說。他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悅之情。
他的泵都上了保險,保險費已經付清了。要上保險,每樣東西都保,這些事瑪麗總嘮叨個沒完。
「這傢伙一定是喝醉了。」諾曼說。
「我看着他的頭燈呢,」湯米說,嗓門因為激動而格外高亢,「根本就沒亮過。老天爺,他要是開到60英里,我們早就玩完了。」
他們急忙從屋子裡衝出來,哈潑在前,斯圖緊隨其後。哈潑、湯米和諾曼一起跑到汽車邊上。他們聞見汽油味兒,聽見雪佛萊漸漸冷卻下來的發動機發出緩慢的、像鬧鐘一樣的嘀嗒聲。哈潑拉開車門,方向盤後面的那人像只布袋般地滾了出來。
「上帝啊!」諾曼尖叫了一聲。他轉過身,捧住肥碩的肚子,一陣噁心,倒不是滾出來的人(沒等他摔到地上,哈潑就一把拉住了他),而是衝出的氣味,血、糞便、嘔吐物和腐爛人體混在一起的那種惡臭。
哈潑轉過身來,從腋窩下拖着司機,湯米抓住拖在地上的雙腳,和哈潑一道把他運回辦公室。在頭頂霓虹燈昏暗的光線里,他們臉色青紫,顯出厭惡的神色,哈潑已經忘掉了他的保險金。
其他人探頭往車裡看,漢克立即轉過身,一隻手緊緊捂住嘴,快步走向加油站南邊的草地,晚上吃下去的又盡數吐了出來。
維克和斯圖朝車裡看了一會兒,互相交換了一下目光,又往裡看去。乘員座是一個年輕女人,睡衣扯到了大腿根。一個二三歲的小孩靠在她身上。全都斷氣了。脖子腫成小桶,肉色發紫。眼睛下面的肉鼓脹着。他們看着,維克後來說,那就像棒球手為了震懾對方把煙灰抹到眼睛下面一樣,女人拉着孩子的手。鼻子裡流出的粘液凝結成塊。亂鬨鬨的一堆蒼蠅,有的在那吮吸粘液,有的從她張着的嘴巴里爬進爬出。斯圖經歷過戰爭,但從未見過這麼悲慘的情況,他直勾勾地盯着兩隻牽在一塊的手。
他和維克一起往回走,黯然無神地看着對方。哈潑在付費電話間裡發瘋似地嚷着什麼。諾曼走在他身後,不時地轉過頭,看幾眼破汽車。雪佛萊駕駛座的門敞開着,從後視鏡里可以看到垂着的一雙童鞋。
漢克站在門邊,用一條髒兮兮的手帕抹着嘴巴。「老天,斯圖,」他顯得很難過,斯圖點了點頭。
哈潑放下電話,雪佛萊的司機躺在地板上。「救護車10分鐘後到,你覺得他們……?」他朝雪佛萊車晃了一下拇指。
「他們已經死了,」維克說。他臉色蠟黃,捲菸的時候把煙絲撒了一地。「這是我見過的死得最慘的兩個人。」他看了斯圖一眼,斯圖點點頭,把手插進衣兜,胃裡一陣翻騰。
地板上的人喉嚨里發出一聲深深的呻吟,把他們的視線都引了過去。過了一會兒,當那人開始說話或者非常艱難地試着開始說話時,哈潑跪到了他身邊,畢竟這兒是他的加油站。
車上女人和孩子的症狀無一例外地表現在這個人身上。鼻涕流個不停,呼吸時有一種奇怪的水聲,從胸腔某個地方發出劇烈攪動的聲音。眼睛下面也腫了起來,還沒有發黑,但已是深紫色,脖子看起來也很粗,肉向上涌,給他擠出兩個下巴。他發着高燒。靠他近一點就像是蹲在烤肉架邊上,炭火燒得正旺。
「狗,」他囁嚅着,「你放它出來了嗎?」
「先生,」哈潑輕輕地搖着他,「我叫了救護車,你很快就沒事了。」
「鍾變紅了,」地板上的人又咕噥了一聲,然後開始咳嗽,一連串撕心裂肺的爆發,稠稠的粘液從嘴裡濺射出來,後而拖着長長的細絲。哈潑趕緊向後閃,作了一個無望的鬼臉。
「最好翻個身,」維克說,「不然他會憋死的。」
他們正要這麼做,咳嗽又變成了低嗥,呼吸又恢復了。他緩緩地睜開眼,一一掃視着從上面盯着他的人。
「這是……哪裡?」
「阿內特。你撞掉了我的油泵,」然後,又趕緊加上一句:「不過沒關係,都上了保險。」
地板上那人試圖坐起來,沒能成功。他伸出一隻手,扶住哈潑的肩膀,才穩住身體。
「我妻子和我的小女兒……」
「她們沒事,」哈潑說,像狗一樣咧開嘴傻笑。
「我像是病得不輕,」那人說。咳嗽時緩時急,呼吸也跟着時有時無。「她們也病了,我們是兩天前動身的,從鹽湖城……」
他又慢慢合上眼睛。「病了,走得還是不夠及時……」
他們聽得見阿內特救護車的笛聲,還遠但越來越近。
病人浮腫的眼睛又睜開了。他們現在感到一種強烈的關切之情。他又掙扎着要坐起來,汗珠從臉上滾落。他猛地一把抓住哈潑。
「薩莉和拉馮都沒事嗎?」他問。唾沫星飛濺出來,哈潑能感覺到這個人向外輻射出的熱量。他病了,神經錯亂,散發着惡臭。令哈潑想起蓋狗的舊氈子有時發出的氣味。
「她們沒事,」哈潑說,顯得有些激動,「你就躺下吧,放鬆點,好嗎?」
那人重又躺下,呼吸更急促了。哈潑和漢克幫他側過身,氣喘得勻了一些。「直到昨天晚上我還感覺很好,」他說,「除了咳嗽就沒什麼。夜裡又咳醒了。走得還不夠快,孩子沒事嗎?」
聲音漸漸弱下來,大家都沒聽清楚他最後說的是什麼。
救護車和笛聲越來越近。斯圖走到窗邊,探頭張望,其他人繼續圍在地板上那人旁邊。
「他怎麼了,維克,你知道嗎?」哈潑問道。
維克搖了搖頭「不知道。」
「可能是吃了什麼東西,」諾曼·布呂特說,「車子掛着加利福尼亞牌照。他們可能在路邊餐館裡吃了不少頓。也許是個有毒的漢堡。很可能。」
救護車開了進來,繞過撞成一團的雪佛萊,停在加油站門前。頂上的紅燈瘋狂地旋轉着。天已經完全黑了。
「把手給我,我拉你出來!」地板上那人猛然叫喊起來,然後了無聲息。
「食物中毒,」維克說,「是了,我希望是這樣,因為……」
「因為什麼?」漢克問道。
「因為除此之外,只能是傳染病了。」維克瞧着他們,神色有些慌亂。「1958年我見過霍亂,在諾加利斯附近傳染開來,看起來跟這差不多。」
進來3個人,推着擔架車。「哈潑,」其中一個說,「你真走運,沒把你這加油站給崩上天。是這傢伙嗎?」
眾人閃在一邊,讓他們進來,比利、蒙蒂、卡洛斯,都是認識的人。
「車子裡還有兩個,」哈潑說,他把蒙蒂拉到一邊,「女人和小姑娘都死了。」
「作孽啊,真的嗎?」
「沒錯,這人還不知道。你們要把他送到布倫特里嗎?」
「大概是吧。」蒙蒂看着他,有點手足無措,「車裡那兩個怎麼辦?哈潑,我不知道怎麼處理。」
「斯圖會叫巡警的。我跟你們的車一起走,行嗎?」
「當然可以。」
他們把那人搬到擔架車上,往外推的時候,哈潑走到斯圖身邊。「我跟這傢伙去布倫特里,你能叫一下巡警嗎?」
「行。」
「還有瑪麗,告訴她這兒發生的事。」
「好的。」
哈潑一溜小跑,鑽進救護車。比利關上身後的門,叫另外兩人上車。他們正滿懷好奇地看着那輛雪佛萊車。
一會兒,救護車開了出去,汽笛尖叫着,紅燈發出血一樣的暈光,閃個不停。斯圖走到電話旁,投進15美分。
雪佛萊車裡那人在離醫院2公里的時候死了。他深深吸進最後一口氣,吐出來,接着又吐了一小口,便斷了氣息。
哈潑從上衣口袋摸出他的錢包,看了一下。裡面有187美元現金。一張叫查理·B·坎皮恩的加利福尼亞駕駛證。
一張軍官證,還有他妻子和女兒塑封的照片。哈潑不願去看那些照片。
他把錢包塞回死人的口袋裡,叫卡洛斯關掉汽笛。
已經是9點10分了。
第2章
一座長長的石碼頭從緬因州海濱小鎮奧甘奎特一直延伸到大西洋中。今天,在法蘭妮·戈德史密斯看來,它就像一根灰色的手指,譴責般地指向遠方。她把汽車停在公用停車場,看見傑西·賴德坐在碼頭盡頭。午後陽光照出他的側影,成群的海鷗在他頭頂上盤旋尖叫。簡直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新英格蘭油畫。她擔心哪只海鷗會冒然灑下白色的糞便,弄髒傑西潔淨的藍錢布雷綢襯衣,那樣可就大煞風景了。畢竟,傑西是一個虔誠的詩人。
她知道那是傑西,他的十速自行車鎖在停車場管理員格斯屋子後面的鐵欄杆上。格斯是本地人,大腹便便又禿了腦袋,此刻正從屋裡出來,向這邊走過來。外地人停車要收1美元,他知道法蘭妮就住在鎮上,沃爾沃車擋風玻璃上貼着的「本地居民」標籤,他看都沒看。法蘭妮經常到這兒來。
我確實常來,法蘭妮想。實際上,我就是在這兒的海灘上懷孕的,剛好比潮位線高出12英尺。親愛的小東西:你就是在緬因州景色迷人的海岸成形的,就在防波堤東面20碼,比潮位線高出12英尺,有一個「X」形的地方。
格斯向她揚起手,打了個「V」形手勢。
「你的朋友在碼頭那邊,戈德史密斯小姐。」
「謝謝你,格斯,生意怎麼樣?」
他微笑着向停車場擺擺手。裡面總共可能只有二十三四輛汽車,而且,她看見大多數車上都貼着藍白相間的「本地居民」標籤。
「時候太早,生意還不多。」他說,「今天是6月17號。再等兩周,我們就會給鎮裡賺些錢了。」
「肯定會的,如果你不都裝進自己腰包的話。」
格斯哈哈大笑着走回屋裡。
法蘭妮一手撐着暖乎乎的車邊,脫掉旅遊鞋,蹬上一雙平底橡膠拖鞋。她身材頎長,穿着一條寬鬆的直筒連衣裙,一頭栗色的長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半截裙子。她的身材不錯,修長的雙腿總引來讚嘆的目光。她認為,大學生聯誼會是個好去處。人們常說:看,看,看,性感美妞來了。她曾是1990年的校花。
她對自己報以苦澀的一笑。她想,你在胡鬧,就像這是世界新聞(第6章:赫斯特·普林給迪麥斯德爾牧師帶來了珀爾即將到達的消息)。他不是迪麥斯德爾。他是傑西·賴德,現年20歲,比我們的女主人公法蘭妮年輕1歲。他是個虔誠的校園詩人,從那一身潔淨的藍錢布雷綢絲衣衫上可以看得出來。
她在沙灘邊停了停,儘管隔着橡膠拖鞋,仍能感覺到沙地暖洋洋地烘烤着腳心。遠處,碼頭那端的剪影往水中扔着小石子。她感到有些好笑,但更感到失望。她想,他知道自己坐在那兒是什麼樣子。拜倫勳爵,孤獨寂寞,又無所畏懼。一個人孤寂地坐着,眺望着那一直延伸到英格蘭的大海。但是,我是一名流浪者,也許絕不……
哦,真是廢話!
讓她心煩的並不是這種想法,而是自己的這種心態。她認為是愛戀着的年輕人坐在那兒,她卻站在背後冷嘲熱諷。
她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塊和裂縫,沿着碼頭向上走。碼頭的年代非常久遠,是防波堤的一部分。如今,大多數船隻都泊在小鎮南端,那裡有3個船埠和7家帶酒吧的汽車旅館,整個夏天都生意興隆。
她慢慢走着,盡力與自己的想法作鬥爭:也許就在她知道自己懷孕的這11天中,她已經不再愛他了。埃米·勞德說她是一個「小孕婦」。是他讓她懷孕的,不是嗎?
肯定是的。她一直在吃避孕藥。這非常簡單。她到學校的醫務室去,告訴醫生她痛經,還常常令人尷尬地打嗝。醫生給她開了處方,甚至還給了她1個月的假條!
她又停了下來。這會兒,她已經走到了水上,波浪拍打着左右兩側的沙灘。她想起校醫可能經常會聽到有人來訴說痛經和長了許多膿皰,就像藥劑師常聽到有人說替兄弟買避孕套一樣——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年齡,甚至更是司空見慣。她只須對他說:「給我避孕藥,我要做愛。」她年齡不小了,為什麼還羞羞答答?她看着傑西的後背,嘆了口氣。害羞是人之常情嘛。
不管怎麼說,避孕藥沒起作用。一定是奧弗利爾廠的哪個質檢員馬馬虎虎出了差錯。要不就是她忘了吃藥,事後又記不起來了。
她輕輕走到他身後,雙手搭在他的肩上。
傑西正左手握着石子,右手砰砰砰地往水裡扔,這下叫了一聲,突然摔倒在地。石子散落一地,差點把法蘭妮撞落到水裡。
她忍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看到傑西怒不可遏地轉過身,趕忙用手捂着嘴止住了笑聲。他身材健美,一頭黑髮,戴着金邊眼鏡,相貌平平,讓人永遠也看不出他內心的感受。對自己平平的外表,傑西從未滿意過。
「你嚇死我了!」他大聲吼道。
「哦,傑西」她咯咯笑着說,「哦,傑西,真對不起,可這真好玩,真的好玩。」
「我們差點掉進水裡。」他說,憤憤地向她邁了一步。
她向後退了一步,在石頭上絆了一下,重重地坐在了地上。下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舌頭硌得疼痛難忍!笑聲戛然而止,仿佛是被一刀斬斷。她的突然沉默——我是一台收音機,你把我關了——似乎可笑至極,於是,她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顧不得舌頭正在流血,也顧不得眼淚都疼得掉了下來。
「你沒事吧,法蘭妮?」他關切地在她身旁跪下。
我確實愛他,她有些寬慰地想,這對我來說是好事。
「傷着你了嗎,法蘭妮?」
「只是我的自尊。」她說着讓他扶她起來,「我咬住舌頭了。你看?」她伸出舌頭,希望他報以一笑,但他皺了皺眉。
「見鬼,法蘭妮,你真的在流血。」他從背後的口袋中抽出一張手絹,猶豫不決地看了看,然後又放了回去。
她想起了他們倆曾手牽手走回停車場——夏日的陽光下,一對年輕的戀人——他倆共用的手絹含在她的嘴裡。她向滿臉笑容和藹可親的管理員揮揮手,說:「嗨,格斯。」
她又咯咯笑了起來,儘管舌頭很疼,嘴裡生出的腥味使她感到有些噁心。
「不准看,」她一本正經地說,「我可不像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