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逼近 - 第3章

斯蒂芬·金

  他十分誇張地微笑着,蒙上眼睛。她把頭偏向碼頭一側,吐了一口——顏色鮮紅,黏乎乎的。又一口,再一口,終於她的口中似乎清爽了一點。回頭一看,他正透過手指偷看。

  「對不起,」她說,「我太沒教養了。」

  「不是。」傑西說,但那模樣顯然是在點頭稱是。

  「我們去買冰淇淋吧?」她問,「你開車,我去買。」

  「好主意。」他站起來,幫她也站起來。她又往旁邊吐了一口。顏色鮮紅。

  法蘭妮擔心地問他:「我沒咬掉舌頭吧?」

  「不知道,」傑西輕快地說,「你吞下一塊了嗎?」

  她反感地用手捂住嘴,說,「這沒什麼好玩的。」

  「對不起。法蘭妮,你只是咬了一下。」

  「人的舌頭上有動脈嗎?」

  這會兒,他倆一塊兒手牽手沿着碼頭往回走。她不時地停下來往旁邊吐痰。顏色鮮紅。她可不願吞下這種東西,唔,絕不。

  「別這樣。」

  「好的。」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對他嫣然一笑:「我懷孕了。」

  「真的?那好。你知不知道我在港口看到了什麼……」

  他停下腳步看着她,表情突然僵住了,變得異常謹慎。看見他一副提防的神情,她有些傷心。

  「你說什麼?」

  「我懷孕了。」她歡快地笑着對他說,然後又向碼頭邊上吐了一口。顏色鮮紅。

  「開玩笑,法蘭妮。」他說,心中沒底。

  「不是玩笑。」

  他始終盯着她。過了一會兒,他倆又開始往前走。當他們穿過停車場時,格斯走了出來,向他們揮揮手。法蘭妮和傑西也揮了揮手。

  

  他們在美國一號的皇后牌奶油冰淇淋店前停了下來。傑西買了一個可克冰淇淋,坐在沃爾沃的方向盤後面若有所思地啜飲起來。法蘭妮讓他給自己買了一盒香蕉船奶油沙司,在離開傑西兩英尺的地方,靠着車門坐了下來,用小匙舀起花生、菠蘿沙司和人造奶油冰淇淋。

  「你知道,」她說,「皇后牌奶油冰淇淋泡泡太多。你知道嗎?許多人不知道。」

  傑西看着她,一聲不吭。

  「說真的,」她說,「那些冰淇淋機不過是巨型泡沫機罷了。要不皇后冰淇淋能賣這麼便宜?我看一本商業理論的書中講過這事,賺錢的方法可多了。」

  傑克看着她,一言不發。

  「要是你想吃真正的冰淇淋,就得到迪林冰淇淋店那樣的地方去,而且……」

  她掉淚了。

  他挪過來摟着她的脖子。「法蘭妮,別這樣。求求你。」

  「沙司滴到我身上了。」她說,還在掉淚。他又掏出手絹,為她擦乾眼淚。此刻,她已不再掉淚了,只是鼻子還一翕一翕地抽泣。

  「香蕉船奶油沙司外加血沙司,」她看着他說,淚眼紅紅的,「我想我吃不下了。對不起,傑西。你把它扔掉好嗎?」

  「當然可以。」他說得很勉強。

  他接過沙司,出去扔到垃圾筒里。法蘭妮想,他走路的樣子真滑稽,就像他遭到了嚴重的打擊一樣。從某種意義上,她認為這正是他遭受的打擊所在。但是,如果你換個角度去看,那麼,他那樣子正像他在沙灘上奪去她處女的貞操後她走路的樣子。她曾有一種得了嚴重的尿布疹的感覺,只不過尿布疹不會把你變成孕婦罷了。

  他回來鑽到車裡。

  「你肯定嗎,法蘭妮?」他突然問。

  「肯定。」

  「怎麼回事?我以為你在吃藥。」

  「嗯,我估計,一種可能是,當我這批藥經過奧夫利爾那家老廠的傳送帶時,質檢部門的人馬虎大意了;第二,你們的大學食堂里有人在給你們這些小伙子吃壯陽的東西;第三,可能我忘了吃藥,事後又想不起來了。」

  她艱難地向他擠出一絲溫和的笑容,這使他往後退了退。

  「你幹嘛這麼激動,法蘭妮?我只是問問。」

  「好吧,那我換個方式回答你,在4月的一個溫暖的夜晚,肯定是12號、13號,或者14號……」

  「別說了,」他厲聲說,「你用不着……」

  「用不着怎樣?」她冷冰冰地問,心中失望而沮喪。她曾想象過各種各樣的場景,卻從沒想到會是這樣。

  「那麼激動,」他蹩腳地說,「我又不會甩了你。」

  「不。」她的聲音更輕了。此時,她可以把他的一隻手從方向盤上拽下來,握在手裡,一切就會言歸於好。但她做不到。他根本不該得到安慰,不管他是多麼需要安慰。剎那間,她感到,盡情歡笑與美好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她又想哭了,但強忍着沒掉下眼淚。她是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彼得·戈德史密斯的女兒,她不會坐在奧甘奎特的停車場裡哭瞎眼睛。

  「你打算怎麼辦?」傑西問,一邊掏出煙盒。

  「你打算怎麼辦?」

  他打燃打火機。隨着香煙的煙霧冉冉升起,她清楚地看到一個男子漢和一個男孩子在為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努力鬥爭。

  「見鬼。」他說。

  「我看有幾種選擇,」她說,「我們可以結婚,留下這個孩子。我們可以結婚,把孩子養大。要不我們不結婚,我留下孩子。要不……」

  「法蘭妮……」

  「要不我們不結婚,我也不留孩子。要不我做人流。都包括了嗎?我有沒有漏掉哪種?」

  「法蘭妮,我們能不能只是談談……」

  「我們是在談!」她瞥了他一眼,「你可以選擇,你卻說,『見鬼』。這就是你的話。我只是列出了各種可能性。當然,我有更多的時間來制定時間表。」

  「想來支煙嗎?」

  「法蘭妮,真見鬼!」

  「你幹嘛大吼大叫?」她柔聲問。

  「因為你看來決心要惹惱我。」傑克氣咻咻地說。待控制住怒氣,他說:「對不起,我只是不能認為這是我的錯。」

  「你不能?」她眉毛一揚,看着他,「瞧,處女也會懷孕呢!」

  「你他媽的幹嗎不小心點?你有藥,你說過。我相信了你。難道我錯了嗎?」

  「沒有。你沒錯。但那並不改變事實。」

  「我想沒有。」他沮喪地說,把燃了一半的香煙扔掉。「那我們怎麼辦?」

  「你一直在問我,傑西。我只是列出了我想到的幾種選擇。我原以為你會拿主意。還有一種選擇是自殺,但我現在還不想考慮它。那麼,你選擇另一種,我們來討論討論。」

  「我們結婚吧。」他突然堅決地說。那模樣就像決意要快刀斬亂麻似的。其情其形,仿佛船隻全速前進,哀嚎者被趕到甲板下面一樣。

  「不,」她說,「我不想嫁給你。」

  仿佛,他的臉被一些看不見的螺絲擰在了一起,聽到這話,整套螺絲都突然鬆了一圈半。每一塊肌肉一下全都松馳了。簡直滑稽可笑極了!她只得把受傷的舌頭抵住堅硬的上頜,免得又咯咯笑出聲來。她不想再嘲笑傑西。

  「為什麼?」他問,「法蘭妮……」

  「我得想想為什麼。我不想讓你和我討論原因,因為現在我不知道。」

  「你不愛我。」他怒氣沖沖地說。

  「大多數情況下,愛情與婚姻是互不相容的。重新選擇一種吧。」

  他長時間沉默不語。他又擺弄着另一支煙,但並不點燃。終於,他開口了:「我不能作出選擇,法蘭妮,因為你不願討論這種選擇。你想把我駁得無話可說。」

  這話略略觸動了她,她點點頭。「也許你是對的。過去幾周里,我也曾把自己駁得有些無話可說。傑西,你現在畢竟是名大學生。如果有搶劫犯拿刀逼着你,你會在現場召集一個研討會的。」

  「求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

  「不。你已經想出了你所有的理由。也許我也需要時間想一想。好吧。你帶我回停車場好嗎?等你下了車,我再忙些事。」

  他吃驚地看着她。「法蘭妮,我一直從波特蘭騎車到這兒來。我在鎮外頭的旅館裡有一間房。」

  「很好。」她平靜地說。

  「我住在萊特豪斯汽車旅館,你要想通了就給我打電話吧。」

  「好的。」她挪到方向盤後面,突然感到非常疲倦。舌頭上咬過的地方疼得厲害。

  他走到鎖自行車的地方,推着車向她走來。「希望你會打電話,法蘭妮。」

  她不自然地笑笑:「我們會見面的,再見,傑西。」

  她發動沃爾沃,轉過彎,穿過停車場駛上海濱路。她看見傑西靠着自行車站着,身後是一片汪洋,這是她今天第二次從心裡譴責他,譴責他非常清楚自己構成了怎樣的一幅圖畫。這一次,她沒有心煩,而是感到有些傷感。她開着車,心裡想道,不知大海是否還像一切都還沒發生以前看到的那副模樣。舌頭火辣辣地疼。她把車窗開大一些,吐了口痰。這次全是白色的,沒事了。她聞到了海洋濃烈的鹹味,就像苦澀的眼淚。

第3章

  上午10點15分,諾曼·布呂特被臥室外孩子們的吵鬧聲和廚房收音機里傳出的鄉村音樂聲吵醒了。

  他穿着內衣短褲衝到門口,猛地拉開門,大吼了一聲:「你們給我閉嘴!」

  盧克和博比不吱聲,眼巴巴地看着他。對孩子,諾曼·布呂特總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他們穿着破舊的衣服,活脫脫阿內特東區黑人小孩的穿戴,這讓他感到一陣陣心痛;可同時,他的心頭又生起一股無名的怒氣,真想幾步衝過去把他們打個半死。

  「是的,爹地。」盧克怯生生地說。他今年9歲。

  「是的,爹地。」博比也隨聲應和着。他今年快8歲了。

  諾曼站了一會兒,瞪着兩個孩子,然後砰地一下關上了門。他愣愣地站着,看見衣服胡亂地堆放在軟塌塌的雙人床上。

  臭娘兒們,他想。衣服都沒給我掛好。

  「莉拉!」他大吼了一聲。

  沒人應聲。他想立刻衝出去問問盧克,她到底去了什麼地方。領救濟物資得到下個禮拜,她大概還沒有傻到去跑職業介紹所的地步。

  他沒有去問孩子。他覺得很累,頭疼得厲害,就像是昨晚上喝多了酒,其實他在哈潑那裡只喝了三杯啤酒。這次事故真是太可怕了。女人和小孩死在車裡,那個男人沒等送到醫院,就斷了氣。哈潑趕回時,州巡警和殯儀館的人已經來過了。法醫對死因未作任何說明。

  「不是霍亂,請諸位放心,不要搞得人心惶惶。我們很快就會進行屍體檢查,具體情況不久就會見報。」

  諾曼慢吞吞地穿好衣服,頭痛得越發厲害了。孩子們最好老老實實不吵不鬧,不然他也許真地會把他們痛打一頓。

  他把襯衣下擺塞進褲子,一頭鑽進了廚房。明媚的陽光從東邊窗子射進來,明晃得讓他睜不開眼。

  爐子上的收音機正放着歌曲:

  「可是寶貝兒能否請你告訴我,

  告訴我,你是否真地愛着你的心上人。

  他是個正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