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逼近 - 第6章

斯蒂芬·金

  「當然知道。」拉里說。

  「你租這套別墅不會少於1000塊的。」

  「是的,沒錯。」目前是1200美元,外加500美元的損壞物品押金。他已經支付了押金和半個月的租金,共計1100元,還欠600元。

  「興奮劑多少錢?」韋恩問。

  「噢,夥計,你一定有問題。它像是樂之餅乾裡面的乾酪……」

  「有錢才有可卡因。快說,多少?」

  「該死的東西,」拉里生氣地說「500加500。」

  「轉天就不見了。」

  「簡直是地獄!」拉里驚奇地說,「夥計,今天早上我們出來時我還看到有兩鍋。大部分沒有了,可是……」

  「夥計,你不記得那個水手了?」韋恩突然維妙維肖地模仿起拉里拖泥帶水的聲音。「杜威,把它記到我的賬上。把鍋都填滿。」

  拉里越來越恐懼地看着韋恩。他確實記得起來這個傢伙,小個子、頭髮剛硬,留着與眾不同的髮型,就是那種10年或15年前,我們稱之為吹剪式的髮型,一個留着吹剪式髮型,穿着前面印有「耶穌就要來臨,他要大發雷霆」的T恤衫的小個子男人。這傢伙似乎是個天生的癮君子。他甚至還記起曾告訴這傢伙,水手杜威,讓填滿他待客的鍋,賬就算在他身上。但那曾經是……嗯,已經是幾天前的事了。

  韋恩說:「很久以來,這是發生在水手杜威身上最好的事,夥計。」

  「他欠我多少錢?」

  「錢倒沒什麼。已經貶值了。1200塊。可卡因花了8張大票。」

  過了一會兒,拉里都想吐了。他一聲不吭地瞪着韋恩。他想說出來,卻只張了張嘴:9200塊?

  「通貨膨脹吧,夥計,」韋恩說。「你想要剩下的?」

  「樓上有台彩電。有人用椅子把它砸壞了。我想過修它需要300元。樓下的木製鑲板已經壞得不成樣子。400元。運氣不錯。朝着海邊的落地窗前天已被打碎。300元。起居室的羊毛地毯已經全部毀壞——煙頭燙、啤酒、威士忌。400元。我打電話到酒店,他們很高興他們的進賬,就像水手一樣高興。600元。

  「喝酒喝了600元?」拉里小聲說。憂鬱和恐懼從頭到腳地籠罩了他。

  「還要感謝他們大多數人狂飲的只是啤酒和葡萄酒。你在超市有400元的帳,大多數是比薩餅、油煎土豆片、肉末玉米卷,這些不值錢的東西。但最糟的是謠言四起。很快,警察就要來了。要打破這裡的和平。你有四五個不法分子在搞海洛因。這個地方有三四盎司的『墨西哥棕』毒品。」

  「這也算在我的賬上?」拉里嗓音沙啞地問。

  「不。水手並沒有同海洛因搞在一起。那是一個組織的帳目,而水手並不喜歡水泥牛仔靴的主意(他會腳底抹油地溜走)。但一旦警察到來,你肯定會看到拘捕也會算在你的賬上。」

  「但我不知道……」

  「只是一個天真的、容易上當的人,是吧。」

  「可是……」

  「你為這次到目前為止還算順利的小活動已背了超過12000美元的賬,」韋恩說,「你出去買了那輛汽車……你記在賬上欠了多少錢?」

  「25。」拉里說了個數,話裡帶着哭腔。

  「到下次付你版稅前,你還有多少錢?2000元?」

  「差不多,」拉里說,他不能告訴韋恩他沒剩那麼多:只有大約800元,一半現金,一半支票。

  「拉里,你聽我說,因為你不值得說兩遍。總是有聚會等着舉行。不光在這兒,世上只有兩樣東西永恆不變,一是牛拉屎,一是聚會。這幫人跑來,就像河馬背上的小鳥。現在他們來到了這兒。把他們從你的腐屍上摘除,送他們上路。」

  拉里想到別墅里還有幾十個人。他知道也許此時只有一個人在。想到要對人們說讓他們離開,不禁讓他感到喉頭髮緊。他可能會失去他們對他的好評。另一種相對立的景象又浮現出來:水手杜威又填滿了待客用的鍋,從他身後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筆記本,在賬單的底部把它們全都記下來。

  韋恩平靜地觀察着他在兩種畫面間抉擇。

  「夥計,我會看起來像個大傻瓜。」拉里最後說,他恨這麼軟弱而粗魯的話語從自己的嘴中蹦出。

  「是的,他們會對你有很多說法。他們會說你要進好萊塢了。要成大牌明星了。要忘記老朋友了。其實,拉里,他們中沒有一個是你真正的朋友。你的朋友看到3天前發生的一切,就已經撒手而去了。看到一個朋友尿了褲子而自己甚至還不知道不是那麼有趣的事兒。」

  「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拉里突然很生氣地問。當他意識到他真正的朋友已離他而去,並回想起他們所有人的藉口都是那麼牽強時,一股無名之火湧上心頭。巴里·格里格曾把他拉到一邊,想跟他談談,但拉里那時真的要飄飄欲仙了,他只是點着頭,寬容地朝巴里笑着。現在,他懷疑巴里是否也一直想這樣罵他。他越想越尷尬,越想越生氣。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他又問了一遍,「我覺得你也並不是他媽的那麼喜歡我。」

  「是的……我確實也不喜歡你。除此之外,夥計,我不能說。我能讓你在這事上碰一鼻子灰。一次對你就夠了。」

  「你什麼意思?」

  「你會對他們說的。因為你身上有一種強硬的氣質。成功需要多少代價,但你畢竟成功了。你會有一段輝煌的事業。5年後沒有人會記起纏綿的流行音樂。只有高中的暴撲樂手還會收集你的唱片。你會發財的。」

  拉里雙手攥着拳頭。他想把眼前這張平靜的臉敲爛。韋恩正在說的話,讓他覺得自己像停車指示牌旁邊的一小堆兒狗屎。

  「回去取消招待會,」韋恩輕柔地說,「然後開車走。夥計,就走。在外面呆一陣兒,直到下一張版權稅支票在等着你。」

  「可是杜威……」

  「我會找人對杜威說的。我十分榮幸這樣做,夥計。他會告訴杜威等着他的錢,像個好孩子,而杜威會很高興地答應的。」他停了下來,目光追隨着兩個穿着鮮艷游泳衣的小孩在沙灘上跑。一條狗伴其左右,衝着藍天大聲歡快地叫着。

  拉里站了起來,勉強道了謝。海風吹進吹出他的舊內衣。他嘴裡說出的話像一塊一塊的磚頭。

  「你要轉移到別處,好好地想一想,」韋恩說,站在他身旁,兩眼仍注視着那兩個孩子。「你要想的事很多。你需要什麼樣的經紀人,什麼樣的巡迴演出,《小小救世主》一炮打響後你需要什麼樣的合同。我想就是這些。如果你給自己一點空間的話,你會把它們全部想出來的。像你這樣的人總會有這個腦子的。」

  像你這樣的人總會有這個腦子的。

  像你這樣的人總會有這個腦子的。

  像你這樣的人……

  有人在敲車窗玻璃。

  拉里條件反射地一動,然後坐了起來。他脖子突然感到一陣疼痛,他畏縮着不敢動了,那兒的肌肉感覺僵僵的。他睡着了,不只是打個盹兒。似乎重新回到了加利福尼亞。但此時此地是灰色紐約的白晝,手指又敲了起來。

  他痛苦而小心地轉過頭來,看到了他的媽媽,頭上披着一條網狀圍巾,正在朝車子裡看。

  他們隔着車窗彼此望着,拉里莫名其妙地感覺自己赤裸裸的,像動物園裡的一隻動物一樣被人看着。然後,他笑了起來,把車窗搖了下去。

  「媽媽?」

  「我知道是你,」她以一種異常平靜的口吻說,「出來,讓我看看你站起來的樣子。」

  兩條腿也睡着了;當他打開車門出來時,四肢麻木的感覺一直延伸到大腳趾。他從不希望以這種方式見到她,毫無思想準備,而且暴露無遺。他感覺像一個在站崗時睡着的哨兵突然被喊了立正一樣。他不知怎地希望母親看起來小一點兒,不那麼自信,這麼幾年像施了魔法一樣,他成熟了,而她還是老樣子。

  但她發現他的方式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他10歲時,她總會在星期天的早晨叫醒他,認為他睡得時間太長了,她就會用一隻手指敲他臥室關着的門。14年後,她還是用這種辦法叫醒他,他睡在他的新車裡像一個疲憊的孩子,總想熬夜,卻被瞌睡蟲弄得昏昏欲睡,而且睡着時的姿態不怎麼優雅。

  現在,他就站在她的面前,頭髮亂亂的,疲憊地咧着嘴傻笑。他的兩條腿仍感覺麻木,他不得不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他想起她曾經告訴過他如果他這樣的時候就必須去浴室,現在,他不動了,任憑麻木的感覺刺痛着他。

  「你好,媽媽。」他說。

  她一言不發地看着他,一種敬畏之情又回到了他的心中,像小鳥歸巢一般的感覺。擔心她會轉身離他而去,拒絕接受他,給他一個背影,或者走到拐角處的地鐵口,離開他。

  她喘了口粗氣,一個人搬起一件重物前就是這樣喘粗氣。她說話的聲音是那麼的自然、輕柔——那麼恰如其分——他感到非常高興,幾乎忘了他的第一印象。

  「你好,拉里,」她說,「上樓吧。我從窗戶往外面看時,就知道是你。我已經打電話請了病假。」

  她轉身領着他上了原先兩隻石狗中間的台階。他跟着她上了三個台階,趕上了她,由於腿腳麻木走得還不利索。「媽媽?」

  她轉過頭來,他緊緊地抱住了她。她的臉上閃現出一種驚恐的表情,好像寧願被搶劫,也不願意被擁抱似的。接着,臉上的驚恐消失了,她接受了他的擁抱,也緊緊地抱住了他。她的香粉味悄悄地鑽到他的鼻孔里,不經意地勾起了鄉愁,如此強烈、甜蜜又如此苦澀。過了一會兒,他想他快要哭了,還自鳴得意地想她可能也會這樣;此時此刻十分感人。透過她傾斜的肩,他可以看那隻死貓,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地躺在垃圾箱裡。當他們分開時,她的眼睛乾乾的。

  「來吧,我給你做點兒早飯。你是不是開了一整夜的車?」

  「是的。」他說,聲音因動了感情而略微有點兒沙啞。

  「那好,來吧。電梯停了,但是只有兩層。這對有關節炎的哈爾西太太來說更糟。她住五層。別忘了擦擦你的腳。如果你帶着泥進來,弗里曼先生會說我的。我發誓他能聞出來。骯髒是他的大敵,是吧?」他們現在都住在樓上。「你能吃3個雞蛋嗎?我還要做土司,如果你不介意吃粗麥麵包的話。來吧。」

  他跟着她穿過原先那兩隻石狗,他有點淒涼地看着它們曾經矗立的地方,只是想確認一下它們真的不見了。她推開門,倆人走了進去。甚至那深棕色的窗簾和飯香都沒變。

  艾莉絲·安德伍德給他做了三個雞蛋、鹹肉、土司、果汁、咖啡。他把飯都吃了,只剩下咖啡,他點燃了一支煙,從桌子旁向後退了退。她對香煙閃現出指責的神情,但沒說什麼。這使他恢復了一點自信——一點,並不是很多。她擅於耐心等待時機。

  她把鍋放到刷碗水中,它發出了點兒嘶嘶聲。她變化不大,拉里此時正在想。有點老了——現在她可能已經51歲了——頭髮有點變灰了,但頭上仍是滿頭黑髮。

  他開始往咖啡碟中彈煙灰;她把碟子突然抽走,換上了一個煙灰碟,她一直把它放在碗櫥里。碟子已經被咖啡弄髒了,似乎最適合彈煙灰進去。煙灰碟很乾淨,一點瑕疵都沒有,他往裡面彈煙灰有點於心不忍。

  「你終於回來了,」艾莉絲說,「回來做什麼?」

  好吧,媽,我的這個朋友開導我要認清人生——那幫成群結隊的傻瓜總是跟着我。我不知道朋友這個詞是否適合他。他在音樂上敬重我,就像我敬重1990年水果口香糖公司一樣。但他讓我穿上了旅遊鞋,羅伯特·弗羅斯特不是說過,家是那種地方,當你走到那時,你的雙腳就不由得要帶你走進?

  他大聲說:「我很想你,媽媽。」

  她哼了一聲。「這就是你經常給我寫信的原因?」

  「我可不太愛寫信。」他慢慢地抽了口煙,吐了5個煙圈兒,慢慢地飄散了。

  「你可以再說一遍嗎。」

  他笑着說:「我可不太愛寫信。」

  「對你的媽媽還耍心眼兒。這一點沒變。」

  「我很抱歉,」他說,「媽媽,你怎麼樣?」

  她把鍋放好,拔掉洗滌槽的塞子,把發紅的手上的肥皂沫擦掉。「還好吧,」她說,又回到桌旁,坐下。「我的背還是痛,我吃了藥。勉強還過得去。」

  「自從我走後,你沒有犯過病嗎?」

  「犯過一次。但讓霍爾默斯醫生看過了。」

  「媽,那些按摩療法都是……都是騙人的。」他不說話了。

  「都是什麼?」

  面對她的笑容,他不自然地聳了聳肩。「如果你有錢,又是白人,只有21歲。他幫你,那當然很好。」

  她嘆了口氣,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丸冬青油救命丸。「我可遠不止21歲。而且我也感覺到了。要一丸嗎?」他衝着她拿的救命丸搖了搖頭。她自己吃了。

  「你還是很年輕,」他開玩笑地恭維着,像以前一樣。她一直喜歡這樣,但現在,聽了這話,她的嘴角只浮現出一絲笑容。「你的生活中有新的男人嗎?」

  「有幾個,」她說,「你怎麼樣?」

  「沒有,」他鄭重地說,「沒有新的男人,只有一些姑娘,不是新男人。」

  他希望她大笑,但這次她還是只露出了一絲微笑。「我讓她煩惱了。」他想。那是什麼原因呢。她不知道我來這兒想要幹什麼。她畢竟為了讓我露面等了3年。

  「拉里還是那個老樣子,」她說,「從來沒正經過。你沒有定婚吧?是不是一直在和人約會?」

  「我和好幾個女孩約會,媽媽。」

  「你總是這樣。至少你從沒回家告訴我你讓一個漂亮的天主教女孩懷孕了。你以前要麼不是小心謹慎,非常幸運,要麼就是非常有禮。」

  他努力板着臉。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她直接或轉彎抹角地對他談起異性。

  「不管怎樣,你要聽着,」艾莉絲說,「他們說單身漢總有樂子。不是那回事。你已經長大了,能瞎折騰了,弗里曼先生就是這樣。他要了那間挨着人行道的屋子,總是站在窗戶那兒,希望刮來一陣大風。」

  拉里哼了一聲。

  「我從收音機里聽到了你的歌。我告訴別人,那是我兒子。那是拉里。大多數人都不相信。」

  「你聽到了?」他奇怪為什麼她一開始不說,而是先說了些不足掛齒的小事。

  「是的。一直從年輕姑娘聽的搖滾樂電台聽的。羅克電台。」

  「你喜歡嗎?」

  「就像我喜歡聽那類音樂一樣。」她堅定地看着他,「我認為有一些歌聽來很有啟發。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