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逼近 - 第7章
斯蒂芬·金
「『激情』應該在臥室里。」她簡短地說了一句,結束了關於他的成名歌曲的藝術討論。「還有,你的嗓音變了,聽起來像個黑人。」
「現在嗎?」他打趣地問道。
「不,是在收音機里像。」
「她應該走過來。」拉里一邊壓低了嗓音模仿比爾·威瑟斯的唱法,一邊笑着。
「就像這樣,」她點點頭,「當我還是個姑娘的時候,我覺得弗蘭克·西納特拉標新立異。現在他們有了這種說唱,他們叫說唱。我看是大嚷大叫。」她用妒忌的眼神看着他。「至少你的專輯中沒有大嚷大叫。」
「我有版稅,」他說,「賣出一張專輯就抽一定百分比的稅。它分成若干部分……」
「噢,接着說,」她說,她的手作了一個轟趕的動作。「我數學考試從來沒及格過。是他們付給你錢,還是你貸款買了那輛小車?」
「他們給我的不多,」他說,差一點說漏了嘴,還好收住了。「那輛車我付了定金。其餘的那部分錢我一直在付。」
「寬鬆的貸款條件,」她悲傷地說,「你父親就是這樣破的產。醫生說他死於心臟病,其實不是。他的心已經碎了。你爸爸是因為寬鬆的貸款條件才加重的病情。」
這是陳年舊話了,拉里只想不受它的影響,在適當的時候點點頭。他父親開了一家男子服飾用品店。一家羅伯特專營店,就在不遠的地方開業,一年後,他的生意破產了。他為了尋求安慰就不停地吃,3年中長了110磅。拉里9歲時,他死在街角的一家小餐館裡,當時他面前放着一盤吃半截的肉丸子三明治。在守靈時,她姐姐努力安慰一個看起來絕不需要安慰的女人——艾莉絲·安德伍德——說人死了比活着強。她說,可能是這樣。從姐姐的肩膀上,他一下子看到了她的姐夫,他一直在喝酒。
艾莉絲後來獨自一人撫養拉里,她一直用格言和自己的看法主宰他的生活,直到他離開家。當他和魯迪·施瓦茨開着魯迪的那輛老福特車出發時,她對他說的話是:加利福尼亞也有救濟院。亞西爾,那是我媽媽。
「你要留在這兒嗎。拉里?」她溫柔地問道。
他很驚奇,反問道,「你介意嗎?」
「有地方住。後面的臥室里有活動床。我一直在後面的屋子裡儲藏東西,但你可以把一些箱子移開。」
「好的,」他慢悠悠地說,「如果你肯定你不介意的話。我只在這兒呆兩個星期。我想我還要看望一些老熟人。馬克……蓋倫……戴維
……克里斯這些人。」
她站了起來,走到窗戶那兒,把它打開了。
「拉里,你在這兒願意住多久就住多久。也許我不善於表達自己,但我很高興看到你。以前我們從未好好地說過再見。都說的是一些刺耳的話。」她的臉對着他,仍舊很嚴肅,但充滿了令人生畏的、不太自然的愛意。「從我這方面來說,我感到後悔了。我只會說那些話,是因為我愛你。我從不知道怎樣說恰當,所以我就用別的方式表達。」
「那很正常,」他說,低頭看着桌子。那種激動的感覺又回來了。他可以感覺到。「聽着,我出錢買家具。」
「如果你想買可以買。如果你不想,也不要勉強。我有工作。你還是我的兒子。」
他想着那隻死貓,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地躺在垃圾箱裡,還想起了水手杜威,笑着將待客用的鍋填滿,突然他的眼淚流了出來。他用髒手去擦反而更髒了,他想這可能是她的想法,並不是他的——什麼都沒按照他想的那樣發展,什麼都沒有。她徹底變了。他也是,但不像他懷疑的那樣。一種不自然的反差出現了;她變得越來越大,而他不知怎的,越變越小了。他沒有回家看她,是因為他要去別的地方。他回了家是因為他害怕,他想要媽媽。
她站在窗前,看着他。白色的窗簾在潮濕的微風裡飄來飄去,把她的臉弄暗了,雖然沒有全遮住,卻顯得愈發嚴肅了。窗外車水馬龍的聲音傳了進來。她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了一條手絹,走到桌前,放在他正在摸索的手中。拉里性格堅強。她不會因此而責備他的,但結果會怎樣呢?他爸爸是個輕信他人的人,她內心非常清楚是什麼導致他病情加重;馬克思·安德伍德總是借貸多,收回少。所以是在那種情況下形成的堅強性格?拉里要感謝誰?還是要譴責誰?
他的眼淚不能改變他性格中石頭般堅強的一面,就像夏天的一場暴雨並不能改變石頭的形狀一樣。這種堅強的個性有許多好處——她知道這點,以前她在這個城市裡獨自撫養孩子時她就知道,因為這個城市對當媽媽的並不怎麼關照,對孩子則更少——只是拉里還未覺察罷了。他就是她說的那樣:拉里還是那個老樣子。他還會繼續走下去,不動腦子,給別人——也給他自己——添麻煩,當麻煩太多的時候,他還會喚起那種堅強的性格讓自己擺脫。那別人呢?他會讓他們靠自己的力量解決。岩石是堅硬的,他的性格是堅強的,但他沒把它用在正道上。她能在他的眼睛裡和他的一舉一動中看出他的性格……甚至從他彈香煙弄出那些煙圈的動作中也能看出。他從不讓他的這種堅強性格鋒芒畢露去傷害別人,但那種性格確實存在,但當他需要時,他仍會像孩子一樣喚醒它——它就像一根大頭棒,當他掉進自己挖的陷井中的時候再拿它開出一條路來。從前,她曾對自己說拉里會變的。她這樣說過,他會的。
但站在她面前的已經不是個孩子了,是個長大了的男人。她恐怕他的改變期——深入徹底的改變性格,她的牧師稱之為靈魂的改變,而不是心靈的改變——已結束了。拉里的性格讓你感覺像聽到粉筆寫在黑板上時發出的尖銳刺耳的聲音一樣。深埋其中,露形於外,非拉里莫屬。他的心中只有他一個人。但她還是愛他。
「你累了,」她說,「收拾一下。我把盒子挪開,你就可以睡了。我想我畢竟今天就要忙開了。」
她穿過走廊到後面的臥室去了,他原先的臥室,拉里聽到她在一邊咕咕噥噥,一邊搬箱子。他慢慢地把眼淚擦乾。窗外車水馬龍的聲音傳了進來。他試圖回憶起他最後一次當着他媽面哭的情景,他想起了那隻死貓。她說得對。他是累了。他從未感覺這麼累過。他上了床,睡了將近18個小時。
第6章
法蘭妮從房子裡走出來的時候是下午五六點鐘的光景,看到父親正蹲在豆子地里全神貫注地拔着雜草。父親老來得子,現在年紀已經過了60,頭上總戴着一頂壘球帽,帽子下露出花白的頭髮。她的母親住在波特蘭,靠賣手套為生。法蘭妮兒時最要好的朋友埃米·勞德定在下個月初結婚。
她低頭注視着父親的背影,目光里充滿了愛意。緬因州的夏初時節,午後的陽光給人一種特別的祥和感覺,她喜歡這種感覺。她還記得1月的陽光,總能讓她感到一陣陣強烈的心痛。夏初的午後,天色漸暗的時候,會勾起人無數美好的回憶。她想起小里格公園的壘球場,她的父親曾經在那裡打過壘球;她還想起了甘甜的西瓜、新收的玉米、清涼的冰茶,還有她的童年時光。
法蘭妮清了清嗓子:「要幫忙嗎?」
他轉過頭,嘴角掠過一絲微笑。「來了,法蘭妮。看見我了是不是?」
「大概是看到了。」
「你媽回來了嗎?」他略一皺眉,臉上隨即恢復了喜色。「想必是沒有,她才走的。快,想幫忙就過來吧。回去別忘了把手洗乾淨。」
「看女人先看手。」法蘭妮一邊逗趣,鼻孔哼出一聲笑來。彼得努力裝出生氣的樣子,可裝得並不太像。
她在緊挨着他的一個田壠蹲下身子開始拔草。麻雀唧唧喳喳叫個不停,遠處一號高速公路隱約傳來車來車往的轟鳴聲。如果到了7月,噪音簡直大得不行,而且隔三差五地還會發生一兩場嚴重車禍。
彼得打開了話匣子,跟她談自己這一天的事。法蘭妮仔細地聽着,不失時機插入幾個問題或者點點頭。他全神貫注地干着手裡活,不會注意到她在點頭,但眼角的餘光能夠看到她點頭的影子。他在桑福德公司一家大型汽車配件廠做機械工,已經64歲的年紀,再過一年就要退休。這一年並不算長,因為他還攢了4個星期的假,打算在9月份等她媽媽回家後把它休完。一想到退休他心裡就不踏實。他告訴她,他努力不把退休看成是一次休不完的長假;他退休後會有不少朋友,他們對他講退休的日子也還不錯。他覺得自己不會像哈蘭·恩德斯一樣百無聊賴,也不會像卡隆兩口子一樣窮困潦倒——就是那個可憐的保羅·卡隆,一輩子幾乎沒缺過一天工,可到頭來老兩口混得還是不成樣子,只好賣了自己的房子搬去和女兒女婿同住。
彼得·戈德史密斯對社會保障制度一向不滿,他從來沒有相信過什麼社會保障,過去也是這樣,那時社會保障制度還沒有因為經濟蕭條、通貨膨脹以及失業人數的不斷增加而走向互解。他告訴女兒,在三四十年代,緬因州民主黨還沒有什麼勢力,但她的祖父就是一個民主黨,她的祖父也把她的父親教育成了一個民主黨。在奧甘奎特的鼎盛時期,戈德史密斯一家幾乎成了社會上的賤民,但他的父親有一個雷打不動的口頭禪,和緬因州共和黨的信條不相上下:不要相信什麼精英,他們不會讓你有好日子過,所以要推翻他們的政府,不達目的永不罷休。
法蘭妮笑出了聲。她喜歡父親這樣講話。他不總是這樣,因為那個女人——他的妻子,她的母親——會用她那張刀子嘴把他駁得無言以對。
必須要相信自己,他接着說,要讓那些精英們儘可能地善待那些選他們上台的老百姓。通常做不到人人稱心,但這也就行了,彼此半斤八兩,誰也不欠誰的。
「關鍵是錢。」他告訴法蘭妮,「威爾·羅傑斯說過,地盤就是錢,因為地盤不會變多,金子和銀子也是這個道理。愛財如命的人是讓人討厭的壞蛋;不懂愛財的人是傻瓜,不可恨,但是可憐。」
法蘭妮猜想他大概是想到了可憐的保羅·卡隆,法蘭妮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就是父親的朋友。她忍住沒問。
她不希望父親對她講自己如何在不錯的年景攢下錢來維持家計。他只是說,她從來沒有給兩人造成負擔,條件好的時候如此,條件差的時候也是如此;他供她上完了學,每向朋友們講起這一點,他總是覺得非常自豪。她的母親不懂得這些。對於女人來說時代已經不同了,不管喜歡不喜歡這種變化。但卡拉到底也想不通,法蘭妮是在上學,不是在外面找野男人。
彼得說:「她看到人家埃米·勞德結婚了,就尋思開了,『應該是我們的法蘭妮才對。埃米長得是漂亮,但是和我們的法蘭妮站在一起,那她可就給比下去了。』你媽一輩子都是老腦筋,現在也改不了。所以你經常得和她有點小彆扭,說來也不奇怪。誰也沒有錯。不過你得記着,法蘭妮,她已經老了,不會再有什麼改變了,可你卻長大了,你應該能明白這些。」
彼得把話題又拉到了自己的工作。他說,那是在一家小印刷廠,一位同事差點給砸掉了小手指,當時他走了神,可手指就在郵票底下,幸好里斯特·克羅利及時把他拉開了,可後來里斯特·克羅利走了。他嘆了口氣,仿佛回想起自己後來也離開了那裡。緊接着他的聲音里又充滿了興致。他告訴她,自己有一個主意,可以把汽車天線隱藏到發動機罩底下。
他東拉西扯,講得十分起勁。兩人的影子越來越長,在他們身前的田壟向前移動。這種情景讓她感到心態平和。她本來是來告訴他一件事的,可從很小的時候起,每次她有事要說的時候卻總是先聽他講上一大通。她不討厭他,據她所知,沒有人嫌他嘮叨,也許她的媽媽是一個例外。他喜歡講,也很會講。
她開始注意到他已經止住了話,此時正坐在地頭的一塊石頭上,一邊磕着煙斗,一邊看她幹活。
「你在想什麼,法蘭妮?」
她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不知道如何開口。她本來是要告訴他的,可現在卻不知道能不能說出口。兩個人都沒有吱聲,就這樣沉默着,她終於受不住這種沉默。
「我懷孕了。」她說得很簡單。
他填煙斗的手停了下來,兩眼打量着她。「懷孕?」他說,似乎沒有聽到過這個字眼。「噢,法蘭妮,你是在開玩笑,還是在……」
「是真的,爸爸。」
「過來,坐我這兒。」
她順從地走過去,坐在他的身旁。她感到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動,胃裡隱隱覺得一陣噁心。
「真的可以肯定?」他問。
「可以肯定。」她回答,說完不由自主地抽噎起來。他伸出一隻胳膊把她摟在懷裡,停了很長時間。等到淚水止住的時候,她勉強着提出了一個壓在心裡的問題。
「你還愛我嗎,爸爸?」
「什麼?」他看着她,一臉迷惑。「愛,和過去一樣。」
聽了這句話,她又開始哭了起來。這次他沒有理會,一口一口地抽起了自己的煙斗。在微風的吹動下,煙霧慢慢地在空中飄散。
「你覺得很失望是嗎?」她問。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經歷這種事,不知道如何是好。是那個叫傑西的嗎?」
她點了點頭。
「你告訴他了?」
她又點了點頭。
「他怎麼說?」
「他說娶我。或者花錢讓我打胎。」
「要麼結婚要麼打胎。」彼得·戈德史密斯自語道,一邊吸了一口煙。「他倒不是一根筋。」
她低下頭看着自己那雙搭在牛仔褲上的手,上面沽着一些泥土。「看女人先看手。」她的腦子裡又浮起了母親常常掛在嘴邊的這句話。女兒懷孕。我必須要退出教堂了。看女人……
父親說:「我本來不太想多問別人的私事,他或者是你是不是沒有注意?」
「我吃了避孕藥,」她說,「可是沒管用。」
「如果不是你們兩個的問題,我就沒有什麼說的了。我真的不會責怪誰。人在21歲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到了64歲上也就想不起來了。所以咱們也不要細說了。」
她感到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你媽媽可能會嘮叨個沒完。我不能不讓她說,但我不會跟她起鬨。你明白嗎?」
她點了點頭。父親早就沒有了和母親拌嘴的心思,至少不會大吵大鬧。他有一次曾經和法蘭妮說過,母親那張嘴不饒人,她說東誰要是說西,她說出話來肯定沒了譜,等到出語傷了人再後悔也晚了。法蘭妮覺得父親可能在很多年前就面臨着兩種選擇:要麼對着幹,結果鬧離婚;要麼就得處處讓着她。他選擇了後者,不過他自有自己的主見。
她輕聲問:「爸爸,你肯定不會去想它嗎?」
「你是說隨着你的想法?」
「我不知道。」
「打算怎麼辦?」
「對媽媽?」
「不,對你自己,法蘭妮。」
「我不知道。」
「嫁給他?兩個人過日子和一個人開銷差不多,人家都這麼說。」
「我不想嫁。我覺得我已經不愛他了。也許過去是。」
「因為孩子?」他的煙斗着得很旺,在夏日的空氣里散發着一陣迷人的香味。蟋蟀開始嘟嘟地叫了起來。
「不,跟孩子沒關係。反正已經有了。傑西他……」她話說了半截。她想數落傑西的不是,孩子突然的到來有她的問題,傑西自然也脫不了干係,只是過去她從來沒有想過。匆匆忙忙結婚,早晚准得後悔。這是她媽媽的一句口頭禪。
「他這個人很軟弱。」她說,「我也說不太清楚。」
「你是不是不大信任他,法蘭妮?」
「是的。」她說。她覺得父親此時已經看到問題的根子。她確實不信任傑西。「傑西人不錯。他希望做得好一些,他做得還可以。可是
……兩個學期之前,我們參加了一次詩歌朗誦會。讀詩的那個人叫特德·恩斯林。人很多。大家聽得非常認真,非常嚴肅。可是我……你知道我這個人……」
他伸出一隻胳膊,輕輕地摟着她。「法蘭妮笑開了。」
「是啊,沒錯。我就說麼,你對我非常了解。」
「了解一點兒。」他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意思是說,反正就笑了。我一直在想:『這個邋遢鬼,這個邋遢鬼,我們都來聽一個邋遢鬼念詩。』詩念得抑揚頓挫,就像聽收音機裡面唱歌似的。我就笑,我不是有意在這樣。跟恩斯林先生的詩沒有什麼關係,那詩確實不錯,他人長得也挺好。我是覺得大家那麼全神貫注地看他,樣子蠻好笑的。」
她瞥了一眼父親,想看看他的反應。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反正我是坐不住了,我必須得離開。傑西跟我大發脾氣。我知道他發脾氣有他的道理……我太孩子氣了,我的心思太幼稚了,真的。可我經常這樣。該做什麼事我一樣可以做好。」
「沒錯,你能做好。」
「可有的時候……」
「有時候金·拉夫敲門,你是不會把他拒之門外的。」彼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