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逼近 - 第8章

斯蒂芬·金

  「我想肯定不會。不過傑西就會這樣做。如果我們結了婚,他會時不時回家看看我是不是把這位不受歡迎的客人請進家。用不着天天請,有那麼幾次就夠他大發脾氣的了。那時候我就得努力地……我想……」

  「我想你一定會不高興。」彼得一邊說,一邊緊緊地摟住她。

  「我想我會不高興的。」她說。

  「那就別因為你媽而改變主意。」

  她閉上眼睛,心裡越發覺得踏實了。他全能理解,真是有點不可思議。

  「你認為我打胎怎麼樣?」過了一會兒,她問道。

  「我想這才是真正要說的問題。」

  她注視着他,覺得十分驚訝。

  他帶着一絲看破天機似的得意的微笑,濃濃的左眉輕輕揚起。儘管這樣,她仍然覺得他還是十分嚴肅的。

  「也許是這樣吧。」她慢吞吞地回答。

  「聽着,」他說,可卻莫名其妙地打住了話頭。她確實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耳朵充斥着麻雀、蟋蟀的叫聲,還有遠處傳來的飛機的轟鳴、汽車的喧囂。

  她剛想開口,他抓住她的手,開口說道:「法蘭妮,爸爸確實老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到1956年才結婚。」

  他心事忡忡地注視着她。

  「卡拉那時候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她那時,那時起碼還年輕。等到你哥哥弗雷死後,她就變了個人。人也開始老了。弗雷死後她就再也長不大了。這話可能有點不中聽,可你別以為我是在說你媽媽的壞話。我是這樣覺得,弗雷迪死後卡拉就再也長不大了。她看人看事總是戴着厚厚的一層有色眼鏡,自己還以為不錯。」

  「她那時候是什麼樣,爸爸?」

  「這個……」他沉吟了一下,默然地往園子外面的遠處望着。「她和你很像,法蘭妮。愛笑。我們經常去波士頓看紅襪棒球隊的表演,打到第7局的時候她總要和我出去,到小吃攤子喝上一點啤酒。」

  「媽媽……會喝啤酒?」

  「會喝。打到第9局的時候,她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洗手間裡,出來以後她就對我大吵一通,說我讓她耽誤了很精彩的一段比賽,其實非要到下面的小吃攤子喝酒的是她。」

  法蘭妮努力地想象自己的母親一手拿着一杯啤酒,像一個熱戀中的女孩抬頭看着父親合不攏嘴的樣子。但她覺得怎麼也無法想象。

  「她一直沒有懷孕。」他若有所思地說,「我們一起去看了醫生,想檢查一下兩個人誰出了問題。醫生說兩個人都很正常。後來到了1960年,生了你的哥哥弗雷。你媽媽喜歡得不行。弗雷是她父親的名字,這個你知道。1965年她流了一次產,我們都以為這是最後一次了。到1969年又有了你,早產一個月,不過一切正常。我非常喜歡你。我們都有了自己喜歡的孩子,可是弗雷死了。」

  他不再出聲,一臉痛苦的神情。弗雷·戈德史密斯死於1973年,那時他13歲,法蘭妮4歲。開車撞倒弗雷的人是酒後駕車,曾經多次違章。弗雷7天後死了。

  「我想墮胎太好聽了。」彼得·戈德史密斯一字一句地慢慢地說着,仿佛每個字都令他心痛。「我覺得這簡直就是故意殺害嬰兒。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思想太僵化,不管怎麼說,這個問題你現在必須考慮。我說過,我已經老了。」

  「你不老,爸爸。」她喃喃自語。

  「老了,老了。」他突然變得十分粗魯,顯得心煩意亂。「我已經老了,還一門心思地想對年輕人指指點點。一個酒後駕車的司機17年前奪去了我兒子的生命,我的妻子從此精神失常。一提墮胎我就會想到弗雷,沒有辦法,就像詩歌朗誦會上你不由自主笑出聲一樣。你的母親會一板一眼地提出反對。她會說,這是道德問題。這是一種有2000年傳統的道德。生命的權利。我們西方人的全部道德都是以生命的權利為基礎的。我只看到了弗雷。他受了內傷,根本救不活。我看到了弗雷。他在床上躺了7天,渾身打着繃帶。人命太賤,有了打胎,人命就更賤了。我看的書比她多,但弗雷的死讓她想得比我還要多。我們做的,我們想的——這些有時都太過武斷。這件事我怎麼也忘不了。就像喉嚨里堵了一塊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好些合乎邏輯的東西都是從荒謬中推導出來的,都是從信念中推導出來的。我是不是在胡言亂語?」

  「我不想打胎。」她輕聲說道,「我有我的道理。」

  「什麼道理?」

  「孩子是我身上的肉。」她微微揚起下巴說道,「就算是只想自己,我也不在乎。」

  「你會不會放棄?」

  「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想?」

  「不想。我要生下它。」

  他不再出聲。她仿佛感覺到他有些失望。

  「你在想着我的學業,是不是?」

  「沒有。」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把手叉在後腰,骨節喀喀地響了幾聲。「我在想,我們聊得挺長了。你現在還沒有必要就做決定。」

  「媽媽回來了。」她說。

  他隨着她的目光望去。卡拉的車子在薄暮的余光中開上了車道。卡拉看到了他們,按了幾下喇叭,向他們起勁地揮動着手臂。

  「我得告訴她。」法蘭妮說。

  「是得告訴。不過隔一兩天再說吧,法蘭妮。」

  「好吧。」

  她幫他收拾好工具,然後兩人一起向車子的方向走去。

第7章

 

  太陽剛落下去,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地上籠罩着一層薄薄的餘輝,就在這電影人稱作「奇妙時刻」的短短几分鐘裡,維克·帕爾弗里從昏昏沉沉中清醒過那麼一小會。

  我要死了,他想。這幾個字在腦際怪異地響過,他產生一種幻覺,以為自己喊出了聲,其實並沒有。

  他環顧四周,看到一張病床,他覺得自己的肺里像是浸滿了水,於是彎腰想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被銅絲嚴嚴實實地包裹着,床邊都向上翹着。看來是遭了不少罪,他想,覺得有點好笑。真是見鬼了。最後才想起:我這是在哪兒呢?

  他脖子上圍着塊涎巾,上面滿是痰跡。頭又疼了起來,各種千奇百怪的念頭在腦子裡忽隱忽現。他知道自己剛才一直昏迷着……說不定還會昏過去。他真是病了,看眼下的情況,不會很快痊癒,連好轉也談不上,不過是片刻的緩解而已。

  他用右腕內側碰了碰前額,便又立即彈了回來,像被火爐燙了一下。好傢夥,燒得還真厲害。渾身上下還插滿了管子,兩根細細的透明管從鼻孔里鑽出來,還有一根從床單下面盤曲而出,和地板上的一個瓶子連着,至於另一頭連着什麼部位,他心裡很清楚。床邊的架子上吊着兩個瓶子,分別伸出兩根管子,在頭上合二為一成Y狀插進胳膊里。這是靜脈注射。

  你還覺得不夠嗎,他想。除了這些管子,還有七纏八繞的電線。頭皮上,前胸上,左臂上也有,還有一根像是粘在了肚臍上,把肚臍蓋了個嚴嚴實實。他敢肯定,屁眼裡也塞進了什麼東西。天知道是什麼鬼玩意,不會是他媽的雷達吧?

  「嗨!」

  他想大聲叫喊,嘴裡發出的卻是重病之下氣若遊絲的呻吟。這聲音也是好不容易才擠出來,嗓子裡的粘痰快讓他喘不過氣來了。

  媽媽,喬治把馬牽進來了嗎?

  他開始囈語,紊亂的意識像流星般陡地划過。那一刻,他幾乎完全陷入幻覺之中。我活不了多久了,他想。這想法讓他感到恐慌。看着骨瘦如柴的胳膊,他估計體重起碼掉了30磅,而且,這還只是個開始。這病……誰知道這是什麼病……遲早會要了他的命。他會像個虛弱的老人,胡言亂語一通,然後死掉。想到這裡,他不禁毛骨悚然。

  喬治和諾爾馬·威利斯約會去了。維克,你自己去牽馬吧,把草料袋掛上,聽話。

  不是我的事。

  維克多,你愛媽媽,對不?

  沒錯,但這不是

  你真的愛媽媽,對不?媽媽感冒了。

  不,不是感冒,媽媽。是肺結核,得這病會死的。要是喬治去朝鮮,不出6天就得死,也就是寫一封信的時間,然後是砰!砰!砰!喬治是……

  維克,幫幫媽媽,把馬牽進來,我最後再說一次。

  「是我感冒了,不是她,」他嘟囔着,又恢復了神智,「是我。」

  他打量着房間的門,心想就算是醫院,也不會有這麼滑稽的門。四角是圓的,邊框用鉚釘固定着,下框至少高出瓷磚地面6英寸。就是維克·帕爾弗里這樣的三流木匠也……

  把連環畫給我,維克,你看的時間夠長了!

  媽媽,他搶走了我的連環畫!還給我!還給我!

  ……不會把門做成這樣。這是扇……

  (鐵門)

  維克的意識里仿佛有個釘子,深深地扎進腦子裡,他拼命想坐起來,好把那扇門看得仔細些。是的,千真萬確,一扇鐵門。他怎麼會在一個裝着鐵門的醫院裡?出了什麼事?自己真要死了嗎?難道真該好好想想怎麼去見上帝了嗎?上帝,究竟是怎麼了?他很是絕望,極力想穿透這灰色的重重迷霧,可是只有說話聲,遠遠地傳過來,他聽不出說話的是什麼人。

  要我說啊……他們只是說說……通貨膨脹,見他媽的鬼吧……

  你最好把氣泵關上,哈潑。

  (哈潑?是哈潑·斯科姆嗎?他是誰?這名字我很熟。)

  他們死了,那麼……

  把手伸給我,我把你拉出來……

  把你的連環畫給我,維克。

  太陽緩緩地落到了地平線後面,維克房間裡的光控頂燈自動亮起來。維克這才注意到雙層玻璃後面有幾張臉,正神情嚴肅地注視着他。他驚叫一聲,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以為在他腦海里對話的就是這些人。其中有個穿白大褂的正急切地朝維克視野之外的什麼人打着手勢。維克已經是驚弓之鳥,受不了什麼驚嚇了。剛才悄無聲息亮起的燈光,和這幾張目不轉睛的臉(像是穿着白大褂的幽靈陪審團),讓他清醒了許多,他總算知道這是在什麼地方了。亞特蘭大。亞特蘭大,佐治亞。就是這幫傢伙來帶走了他,哈潑,還有諾姆和他老婆、孩子,他們還弄走了漢克·卡邁克爾和斯圖·雷德曼。天知道還有誰。維克又驚又怒。他是又打噴嚏又流鼻涕,可這不是霍亂,更不是染上倒霉的坎皮恩和他全家得的那種怪病。他發着低燒,還記得諾姆·布呂特步履踉蹌,讓別人攙着才上了飛機。他老婆大呼小叫地。小布呂特也在哭……哭着,咳嗽着。刺耳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飛機停在布倫特里郊外的一個簡易機場。想從阿內特鎮穿過去,就必須越過93號國家公路上的路障,一些人正在架設鐵絲網……伸向沙漠的鐵絲網……

  怪門上的紅燈閃了起來。嘶嘶作響,接着是氣泵啟動的聲音。聲音停下來的時候,門開了。走進一個人,穿着臃腫的白色充氣服,戴着透明面罩。他的頭在面罩後面來回地搖晃着,像是裝在盒子裡的氣球。他背着高壓氣瓶,說話聲音生硬刺耳,像是經過了技術處理,完全沒有人類的特徵,倒像是遊戲機在戰勝你時發出的聲音:「再來一次,年輕人」。

  刺耳的聲音響了起來:「感覺怎麼樣,帕爾弗里先生?」

  維克沒有作聲,他又昏了過去。他在白衣人的透明面罩里看到了媽媽的臉。爸爸最後一次帶他和喬治去療養院看媽媽的時候,她穿的就是一身白衣。為了不傳染給其他人,她只能住進療養院。肺結核正在肆虐,沾上了就得死。

  他和媽媽說話……說他以後會聽話,會把馬牽回家……告訴她喬治把連環畫拿走了……問她是不是感覺好些……問她是不是不久就可以回家……白衣人給他打了一針,他睡得更沉了。白衣人瞥了一眼玻璃牆後面的幾張臉,搖了搖頭。

  他用下巴「卡嗒」一聲撥開頭盔通話器的開關,說:「要是這一針再不起作用的話,他恐怕活不到午夜了。」

  對維克·帕爾弗里來說,「奇妙時刻」結束了。

  

  「請把袖子挽起來,雷德曼先生,」一頭烏髮的漂亮護士說,「不會太長的。」她戴着手套,拿着血壓箍帶。面罩後的臉微笑着,那笑容讓人覺得他們在分享着一個有趣的秘密。

  「不行!」斯圖說。

  笑容略微有些收緊。「不過是量量血壓,用不了1分鐘。」

  「不行。」

  「是醫生的吩咐,」她說,口氣開始公事公辦。「請吧。」

  「既然是醫生的吩咐,讓我跟醫生談。」

  「他現在可能正忙着。您只要……」

  「我可以等他。」斯圖不動聲色地說,絲毫沒有去解襯衫袖口的意思。

  「這只是我的工作。您不想給我找麻煩,是不是?」這一次,她送過來一個攝人心魄的笑容。「您只要讓我……」

  「我不會合作的,」斯圖說,「回去告訴他們,讓他們派個人過來。」

  護士的神色有些不安,她走到鐵門旁,掏出一個方鑰匙插進鎖眼。氣泵啟動了,門「噓噓」地打開,她走了出去。門再次關上的時候,她嗔怪地看了斯圖一眼,斯圖回敬以平靜的眼神。

  門一關,他就從床上坐起來,煩燥地踱到窗前——窗戶鑲着雙層玻璃,外面用柵欄封死——外面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他回到床邊重新坐下。他穿着一條褪色牛仔褲,上身是件格子襯衣,腳上套着一雙褐色長統靴,靴邊的線腳已經有些開縫。他抬手摸了摸臉,針扎一般,恨恨地把手縮了回來。他的鬍子長得很快,他們不許他刮臉。

  做實驗他不反對,但他不能接受這種把人扔到黑暗和恐怖之中的做法。他沒病,至少現在沒有,但已經擔驚受怕了很長時間。他不想再跟這些敷衍、哄騙的言語周旋下去,他想馬上知道阿內特究竟出了什麼事,那個坎皮恩和這些事到底有什麼關係?這樣,他至少可以知道自己害怕什麼,不用再不明不白地提心弔膽。

  他們也想過讓他問點什麼,從他們的眼神里,維克能看出來。醫院總有一套隱瞞真相的慣用招術。4年前,他的妻子死於癌症,那時她只有27歲。開始只是子宮出了點問題,症狀緊接着像野火般迅速蔓延到全身,那些日子,醫生是如何迴避她提出的種種問題的:要麼顧左右而言它,要麼泛泛地告訴她一大堆技術性的東西,斯圖都是親身參與的。所以,他乾脆什麼也不問,他看得出,這讓他們覺得不安。現在,是開口的時候了,也就是說,是能得到一些有意義的回答的時候了,哪怕是隻言片語。

  他試着自己去化解心中的種種疑團。坎皮恩和他的老婆、孩子得了一種非常嚴重的病。開始的症狀像流感或是夏天常見的傷風,不同的是它會持續惡化,直到鼻涕堵住呼吸道,最終窒息而死,或者高燒不退直到燒死。這種病的傳染率相當高。

  兩天前,也就是17日下午,他們來帶走了他。4名軍人和一名醫生。他們彬彬有禮但很堅決,想抗拒是不可能的。4名軍人都帶着武器。從那時起,斯圖·雷德曼開始感到深深的恐懼。

  阿內特和布倫特里的簡易機場之間當時有班車往返。和斯圖同車的有維克·帕爾弗里、哈潑、布呂特一家、漢克·卡邁克爾和他老婆,外加兩名軍士。他們滿滿當當地擠在一輛軍用旅行車裡,任憑莉拉·布呂特怎麼歇斯底里地哭鬧,兩名軍士連一句「是」、「不」或「可能」都沒說過。

  其他車裡也擠得滿滿的。斯圖看不清車上都有誰,不過他看到霍奇一家五口、克里斯·奧爾特加、卡洛斯的弟弟和志願救護車司機。克里斯是「印度海角」酒吧間的侍者。他還看到了帕克·內森,斯圖家旁邊拖車停車場的那個老人和他的妻子。斯圖猜想,他們可能把加油站里所有的人以及在坎皮恩撞上氣泵之後所有跟加油站里的人講過話的都集中起來了。

  在鎮的邊界處,兩輛橄欖綠卡車把公路封了起來。斯圖猜測,其他進入阿內特的公路很可能也被封閉了。他們正在拉設鐵絲網,要把這個鎮與外界隔離,可能還會布置哨兵站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