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逼近 - 第9章
斯蒂芬·金
他耐心地坐在那張對他來說純屬多餘的病床邊的椅子上,等着護士領個人回來。領來的第一個人准不管用。也許得捱到清晨,才會出來個說話頂用的人,這個人有可能說出他想知道的一切。他不怕等待。耐心,一直是斯圖·雷德曼的強項。
為了消磨難耐的時光,他開始一一回顧同車去機場的那些人的身體狀況。諾曼是唯一明顯有病的人,咳嗽、吐痰、發燒。其餘的人看起來也就是或多或少有點兒感冒。萊克·布呂特打噴嚏,莉拉·布呂特和維克·帕爾弗里輕輕地咳嗽。哈潑鼻子老是不通,他不停地擤鼻涕。斯圖記得小時候也有那麼一次,2/3以上的孩子都感染了某種病菌,他當時護理過一二年級的學生。眼前這些人的症狀似乎跟那些孩子差別不大。
然而,最使他感到驚恐的——或許只是巧合——是他們的車剛剛駛上機場公路時出現的一幕:開車的軍士突然驚天動地爆發出三個大噴嚏。很可能僅僅是巧合。得克薩斯東部的6月對過敏的人來說是個難受的季節。也許,這個司機僅僅是偶感風寒,再普通不過的風寒,而不是傳染上了其他人的離奇的怪病。斯圖寧願格信是這麼回事。要是病菌以如此之快的速度從一個人傳染到另一個人……
軍人護衛隊跟他們一起上了飛機。這些軍人神情麻木,除了告訴他們目的地之外,概不作聲。飛機將飛往亞特蘭大。到了那兒,該知道的就知道了(顯然是在說謊)。軍人們拒絕透露任何其他消息。
哈潑一直坐在斯圖旁邊,喝得爛醉。這是架地道的軍用飛機,但酒飯相當不錯,屬於一等空勤人員的待遇。當然,照顧大家吃喝的不是漂亮的空中小姐,而是面無表情的中士。只要別在乎那麼多,你肯定會感到愜意。莉拉·布呂特這會兒也平靜下來,摟着她的一對小傢伙。
哈潑嘴裡抽着蘇格蘭香煙,又往斯圖身邊靠了靠,斯圖沉浸在一片暖洋洋的煙霧中。
「我說斯圖,這幫老小子可真夠有趣的,一大把年紀了,還沒一個戴結婚戒指的。職業大兵,混不上去的傢伙。」
飛機着陸前半小時,諾曼·布呂特不知怎麼昏了過去,莉拉又開始尖叫起來。兩名陰着臉的乘務員用毯子把諾曼裹了起來,他很快恢復了知覺。莉拉卻平靜不下來,不停地尖叫。過了一會兒,她推開兩個孩子,把剛才吃進去的雞肉沙拉三明治全吐了出來。兩個「老小子」面無表情地走過來,打掃了穢物。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莉拉大聲叫着,「我丈夫怎麼了?難道送我們去死嗎?我的寶貝們會死嗎?」她左右腋下各夾着一個「寶貝」,他們都把頭埋在她豐滿的懷裡。呂克和鮑比嚇得不輕,看上去很不自在,特別是莉拉這麼一鬧,兩個孩子更是不知所措。「為什麼沒人回答我?這還是美國嗎?」
「怎麼就沒人讓她閉嘴?」克里斯·奧爾特加的抱怨從機艙後部傳來。「怎麼能讓一位高貴的夫人像個破唱機似的叫喚個沒完呢。」
有個軍人強迫莉拉喝下一杯牛奶,莉拉真就閉上了嘴。剩下的時間裡,她注視着窗外機翼下掠過的茫茫原野,有時哼上幾聲。斯圖想,杯子裡除了牛奶,一定還有點別的東西。
飛機着陸時,4輛卡迪拉克大轎車早已等候在那裡。阿內特的居民們上了其中的3輛,護送的軍人上了剩下的那輛。斯圖估計,那些沒有結婚戒指就是說很可能沒有家屬的軍人們現在肯定也在這個樓里的某個地方。
門上的紅燈亮了。那個類似於氣泵或壓縮機或其他什麼玩意的東西停下來之後,一個身穿白色太空服的人走了進來。是丹寧格醫生。他年紀很輕,黑頭髮、橄欖色的皮膚,輪廓分明,嘴唇有些發白。
「帕蒂·格里爾說你給她添了點麻煩,」丹寧格走近斯圖,聲音從他胸前的揚聲器傳出來。「她很難過。」
「大可不必,」斯圖用輕鬆的口氣說道。做出輕鬆的樣子來也不容易,但他實在不想讓這個人覺察到自己的怯意。從丹寧格的作派來看,屬於在弱者面前頤指氣使,見到上司則巴結逢迎的類型。這種人如果覺得你手裡有鎮得住他的東西,就會溫良恭順;而一旦讓他感覺到你害怕他,就會送給你那塊古老的蛋糕:薄薄一層糖屑——「很抱歉我無可奉告」——下面是厚厚的麵粉,對那些打聽不該知道的秘密的愚蠢小民的輕蔑。
「希望你回答幾個問題,」斯圖說。
「我很抱歉,不過……」
「如果想讓我合作,請回答我的問題。」
「到時候你就會……」
「我會叫你覺得很棘手。」
「我明白,」丹寧格有點氣急敗壞,「我實在無權告訴你任何事情,雷德曼先生,我自己也幾乎一無所知。」
「我猜你們驗過我的血。瞧瞧這些針眼。」
「不錯。」丹寧格警覺地說。
「為什麼要驗血?」
「我再說一遍,雷德曼先生,我無法告訴你我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又是那種氣急敗壞的語調。斯圖有點相信他了。他不過是這項工作中一個不錯的技術員而已,看得出,他對這一點也不大滿意。
「他們把我的家鄉作為疫區隔離了。」
「這個我也什麼都不知道。」丹寧格下意識地避開了斯圖的注視,這一次,斯圖明白他在說謊。
「為什麼沒看到有關這事的任何報道?」他指了指固定在牆上的電視。
「你說什麼?」
「他們封鎖了一個城鎮,還在周圍架了鐵絲網,這可是條新聞哪,」斯圖說。
「雷德曼先生,只要讓帕蒂給你量量血壓。」
「不行,如果你想從我身上得到點什麼,最好派兩個身強力壯的人來。不過,不管你派多少人來,我都打算在那些細菌服上戳它幾個洞。你們的人,我看也不個個都是身強力壯的,你明白嗎?」
他戲耍似地去抓丹寧格的衣服,丹寧格向後一跳,差點摔倒。身上內部通話系統的揚聲器發出刺耳的聲音,雙層玻璃後一陣騷動。
「我猜你們可以在我的飯里放點東西,好讓我就範,但這樣一來,你們的實驗就不准了,對不對?」
「雷德曼先生,你太不明智了!」丹寧格小心地和他保持一段距離,「你這種不合作的態度會對國家造成嚴重損害。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明白。」斯圖答道,「現在明明是國家對我造成了嚴重損害。無緣無故把我弄到佐治亞,關在病房裡,陪着一個乳臭未乾狗屁不懂的什麼醫生閒扯淡。早點給我夾着尾巴滾出去,找個能作主的跟我說話!當然啦,你也可以多叫幾個人來,用武力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但我不會束手就擒的,你等着瞧吧。」
丹寧格走後,斯圖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護士沒有再來,也沒有身強力壯的士兵進來強迫他量血壓。他想,強行得到的東西,即便是量血壓這麼一樁小事,結果也不會讓人滿意。所以眼下這段時間,他們想必不會再來招惹他了。
他起身打開電視,眼睛盯着屏幕,卻看不進去什麼。內心的恐懼感不停地膨脹,猶如一頭狂奔的大象。兩天了,他一直惴惴不安地等着那種種可怕的症狀在自己身上出現:打噴嚏,咳嗽,直到咳出黑痰,然後吐到便桶里。他惦記着其他認識的人。他想知道他們有沒有坎皮恩身上那些可怖的症狀。他想起了舊雪佛萊車裡死去的女人和她的孩子,恍惚間覺得那女人的臉變成了莉拉·布呂特的,孩子的臉則變成小謝里爾·霍奇斯。
電視機一驚一乍地響着。他的心跳得很慢。隱約中,他聽到空氣淨化器輕輕地往屋裡送風的聲音。毫無表情的面孔下面,恐懼正在軀體裡糾纏着、翻騰着。有時,它像一頭驚慌失措的大象,左衝右突,踐踏着一切;有時,它又像一隻遊蹤不定的老鼠,尖利的牙齒撕咬個不停。恐懼,如影隨形地跟着他。
40個小時過去了,真正能說點什麼的人終於出現了。
第8章
6月18日,喬·鮑勃·布倫特伍德在阿內特東邊大約25英里處的得克薩斯40號公路上截下了一個開快車的司機。此時距他跟表弟哈潑·斯科姆的交談已經過去了5個小時。司機是布倫特里人,名叫哈里·特倫特,是個保險推銷員。在限速50英里的地段,他竟然開到65英里。喬·鮑勃遞給他一張罰單。特倫特畢恭畢敬地接過來,竟開始向喬·鮑勃推銷起他的房屋和人壽保險來。鮑勃給逗樂了。喬·鮑勃自我感覺良好,死亡對他來說還是件非常遙遠的事。然而,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是病入膏肓了。在哈潑·斯科姆的德克薩科加油站,除了油,他還得到了點別的什麼;所以,他把罰單開給哈里·特倫特的時候,後者從他那裡得到的也不光是一紙罰單。
喬·鮑勃是個克盡職守,交遊甚廣的好巡警。他在當天和第二天就把病菌傳給了40多個人。至於這40多人又接着傳染了多少人,就很難說清楚了——誰能回答「一隻針尖上能容納多少天使跳舞」這種問題呢?保守的估計是,假如每人傳染5個人,會有200人。按照這種保守算法,這200人又會傳染1000人,很快,1000變作5000,5000又變成25000。
在加利福尼亞州沙漠的地下,有人最終用納稅人的錢製造了一種暢行無阻的連鎖信。一種致命的連鎖信。
6月19日,拉里·安德伍德回紐約的家。同一天,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告訴她父親:她不請自到的小傢伙不久將要降生;也是同一天,哈里·特倫特在東得克薩斯一家叫做貝勃快餐店的咖啡館停車就餐。特倫特吃了一大盤乾酪三明治,飯後甜點上了貝勃的特色草莓餅。他稍微有點感冒,估計是過敏性的,不停打噴嚏、吐痰。在吃飯的過程中他傳染了刷盤子的貝勃、屋角的兩個卡車司機、送麵包的夥計和另一個進來給唱機換唱片的夥計。他還給了服侍他進餐的斯威特·桑格1美元小費——把人慢慢引向死亡的1美元。
他離開咖啡館的時候,一輛旅行汽車開了過來。頂上帶行李架的那種,孩子和行李滿滿擠了一車。掛着紐約的車牌。司機搖下車窗,操着紐約腔向哈里打聽往北去的21號國家公路。哈里極其詳盡地跟這個紐約佬描述了21號高速路的走法,同時,也給司機和他全家簽發了一張死亡通行證,他自己也並不知道。
這個紐約人叫埃德·M·諾里斯,是紐約市第87警區警察局刑偵隊的副官。5年來他第一次真正享受假期。他們全家玩得很開心,孩子們在奧蘭多的迪斯尼世界過足了癮。諾里斯作夢也不會想到全家人會在7月2日那天一下子死光,他還在想着回去告訴那個婊子養的史蒂夫·卡雷拉,幹嗎不開車帶上老婆孩子找個地方玩玩呢。史蒂夫,他準備這樣對他說,也許你是個出色的偵探,但是一個男人如果不能把自己家裡管得像回事的話,那他還不如撒在路邊雪堆上的一泡尿。
諾里斯一家在貝勃快餐店吃了一頓快餐,然後沿着哈里·特倫特殷勤指點的路線趕往21號高速路。三個孩子坐在汽車后座上,皮膚曬得又黑又紅,夫妻倆莫不對南方老天爺有點兒過火的熱情驚詫不已。埃德想,如果卡雷拉也來這兒走一遭的話,天知道他那對怪胎會變成什麼模樣!
當晚,他們住在俄克拉何馬州尤斯特斯的一家汽車旅館。埃德和特里施隨即傳染了接待處的職員。馬沙、斯坦利和赫克托這三個孩子傳染了在旅館遊戲場上和他們一起玩耍的幾個孩子,這些孩子分別準備趕往西得克薩斯、亞拉巴馬、阿肯色和田納西。特里施還在距旅館兩個街區之外的自助洗衣店傳染了那兒的兩個女人。埃德去取冰塊的時候,在旅館的走廊里與一個人擦肩而過,於是,這個人也被傳染了。每個被傳染的人又成了傳染鏈上新的一環。
一大早,特里施就把埃德叫醒了,告訴他赫克托那孩子病了,咳嗽,發燒。從他揪心刺耳的咳嗽聲來看,她估計孩子可能染上了喉炎。埃德·諾里斯沮喪地哼了一聲,讓她給孩子吃點阿斯匹林。這該死的喉炎再晚來四五天就好了,孩子可以安安穩穩地在自己家裡生病,這次度假也就能給埃德留下一個完美的回憶(當然,接受別人羨慕的目光更是他期待已久的了)。孩子斷斷續續的乾咳從套間的門縫裡傳出來,像獵狗的叫聲。
特里施原指望赫克托的症狀在上午這段時間會有所減輕。得了喉炎,只能乖乖地躺着。可是到了20日中午,赫克托一雙眼睛快變成了玻璃球,沒有一點光采,阿斯匹林也沒能退燒。特里施更沒有料到,赫克托的咳嗽似乎越來越嚴重,還夾帶着粘痰,呼吸也顯得乏力。不知怎麼回事,馬沙好像也被傳染上了。特里施自己也開始覺得喉頭髮癢,想咳嗽,好在目前為止還只是幾聲輕咳,一塊小手帕就能對付過去。
臨了,她對埃德說:「我們得找個醫生給赫克托看看。」
埃德把車開進一個加油站,在汽車遮陽板夾着的地圖上找到了現在的位置:堪薩斯州的哈默·克羅星。「我不知道,」埃德說。「我們最少可以找個醫生預約一下。」他嘆口氣,心煩意亂地把手插進頭髮。「堪薩斯州,哈默·克羅星!上帝!他幹嘛非在這麼個要啥沒啥的鬼地方生病呢?」
馬沙也趴在爸爸的肩頭看地圖。「爸爸,」她叫道,「聽說傑西·詹姆斯就是在這兒搶的銀行。搶了兩次!」
「操他媽的傑西·詹姆斯,」埃德粗暴地說。
「埃德!」特里施大叫了一聲。
「對不起,」他嘴上說說,心裡沒覺着有什麼對不起的。車子繼續往前開。
總共打了6個電話,埃德·諾里斯極力耐住性子,終於跟波里斯頓的一個醫生取得了聯繫。醫生要他們在3點鐘之前趕到他的診所。波里斯頓在哈默·克羅星西邊20英里,不順路,可眼下赫克托的病是頭等大事。埃德真正擔心起來,孩子還從未像現在這樣有氣無力。
下午2點,他們趕到布倫登·斯威尼醫生的診所,在辦公室外間等着。埃德這時也打起了噴嚏。一屋子候診的人,將近4點鐘,他們一家才見到醫生。赫克托這會兒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任憑特里施怎麼撥弄,都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樣子,特里施自己也覺得在發燒。只有9歲的斯坦諾里斯還算精神,在那兒沒坐安穩過。
埃德一家候診的這段時間裡,又有不下25人被傳染上這種日後定名為「特里普斯船長」的疾病。
「特里普斯船長」這個名字不久將在這個行將崩潰的國家裡廣為流傳。這些被傳染的人中間,有一位主婦模樣的太太,當時她只是進去交錢。她把這病帶到了常去的橋牌俱樂部,那裡的人便也無一倖免。
這位主婦模樣的人是羅伯特·布拉德福德太太,橋牌俱樂部里大家叫她薩拉·布拉德福德,丈夫和朋友們則叫她庫基。那天晚上,薩拉的牌打得很棒,大概因為對家是她最好的朋友安傑拉·迪普雷,兩人似乎心有靈犀。她倆出師大捷,三局全贏。唯一讓薩拉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她好像有點感冒。上次感冒才好,這麼快又來了第二次,真叫人想不通。
晚上10點,牌友們散局,她和安傑拉找了一家雞尾酒酒吧,靜靜地小酌。安傑拉不着急回家,今天晚上輪到戴維在家裡開牌局,這是每周的必修課,吵吵嚷嚷,她肯定也睡不着……除非上床之前來兩杯起泡的黑刺李酒,這是她給自己開的鎮靜劑。
薩拉要了點啤酒,兩人又談起今晚的牌運。這時,波里斯頓雞尾酒酒吧的客人們無一例外全被傳染,坐在她們旁邊喝啤酒的兩個年輕人更是首當其衝。這兩個人正準備動身去加利福尼亞尋找出路,正像拉里·安德伍德和魯迪·舒瓦特做過的那樣,有個朋友答應幫他們在一家運輸公司找點事做。第二天,他們動身西行,一路走一路傳播着病菌。
連鎖信並不靈驗,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實。根據這種信的承諾,你只要給信中名單上的第一個人寄1美元,然後把自己的名字附在名單的最後,再把同樣的信分寄給5個朋友,你就能得到大約10萬美元的巨款。可是有誰得到了呢?從來沒有。但特里普斯船長連鎖信卻非常靈驗。金字塔工程實際上已經開始,不過不是從塔底建起,而是從塔尖建起,塔尖就是那個名叫查爾斯·坎皮恩的已經喪命的警衛。當鳥兒歸巢,眾人返家的時候,郵差還在不知疲倦地把一捆捆連鎖信送到每一個參加者的手中,每封信里都裝着1美元;特里普斯船長充當郵差的連鎖信可不是這樣,它送來的先是一間間臥室,每間都躺着一兩具屍體;然後是堆滿死屍的溝渠、深坑;再後是漂着浮屍的海洋,殭屍橫臥的採石場和尚未竣工的大樓的地基坑。最後,這些屍體統統開始腐爛、發臭。
薩拉·布拉德福德和安傑拉·迪普雷一起步行來到停車場(同時又傳染了在街上遇到的四五個行人),匆匆貼了貼臉頰,然後各自回家。薩拉回到家,傳染給丈夫和他的5位牌友,還有十幾歲的女兒薩曼莎。薩曼莎此時正憂心忡忡,她擔心被男朋友傳染了淋病。這事父母並不知道。就目前而言,薩曼莎的擔心不無道理。不過從長遠來看,她根本犯不着再為這事苦惱:和媽媽傳染給她的病相比,再厲害的淋病也只是小巫見大巫。
薩曼莎明天準備去波里斯頓基督教女青年會的游泳池游泳,毫無疑問,所有在那兒游泳的人也將在劫難逃。
以此類推。
第9章
日落之後的某個時刻,他們襲擊了他。當時他正沿着27號國家公路往前走。這條公路離穿過小鎮的主街差不多有一英里。再往前走一二英里,他就要向西拐上63號公路,從那裡開始北上的漫漫旅途。大概是剛才喝了兩瓶啤酒的緣故吧,他感覺有些遲鈍,但已經意識到什麼地方不大對勁。就在他努力回憶躺在酒吧另一頭的四五個本地人時,他們從藏身的地方鑽出來,朝他沖了過來。
尼克使出渾身解數,拼命反抗。他擊倒一個,又重重一拳打破另一個人的鼻子,血流了出來。有那麼一兩次,他甚至認為自己有希望擊退他們。他不發一聲的搏鬥讓他們多少有點不安。他們下手並不狠,大概以前幹這種事的時候沒遇到過什麼麻煩,當然也沒有想到,在這個背着背包瘦削的青年這裡,會遇到這麼激烈的反抗。
他的下巴上挨了一下,有人用一枚類似圖章的戒指打破了他的上唇,一股血流暖暖地湧進嘴裡。他往後一個趔趄,被人扭住了雙臂。他拼命掙扎,剛掙脫出一隻手,又有一拳打來,像滑落的月亮,掉在臉頰上。在右眼閉上之前,他又看到了那枚戒指,在星光下閃着幽幽的光。他眼前金星亂躥,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開始飄散,飄散,不知落在了什麼地方。
他又驚又怕,更加拼命地掙扎。戴戒指的男人來到他面前,尼克害怕再次被擊中,搶先抬腳,踢在他肚子上。男人的呼吸急促起來,他起腳再踢,又是一陣透不過氣的喘息聲,像一隻患了喉炎的狗。
其他人包抄過來,在尼克的眼中,他們只是一群影子,一群肌肉發達的影子,穿着灰色襯衫,挽着袖子,露出強壯黝黑的二頭肌。腳蹬粗短的工作鞋,雜亂油膩的頭髮搭拉到眉毛上。在最後一線日光就要消失的時候,這一切像噩夢般地開場。鮮血流進他圓睜的眼睛裡。背包被扯掉了,拳頭雨點般地落下來,他成了一個沒有骨頭的布娃娃,在行將斷裂的鋼絲繩上顫悠。他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耳邊只有拳頭落下時急促的喘息聲,和旁邊茂密松林里夜鶯清脆的叫聲。
戒指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抓住他,」他說,「抓住他的頭髮。」
幾隻手同時抓住了他的胳膊,有一雙手插進尼克蓬鬆的黑髮里。
「他怎麼不叫呢?」又一個人不安地問道,「他怎麼不叫呢,雷?」
「我說過不要叫我名字,」戒指說,「我他媽的怎麼知道他為什麼不叫。我要給他點顏色瞧瞧。狗日的剛才踢我。該死的,不要命的傢伙。」
拳頭劃了個弧線,落了下來。尼克的腦袋猛地往旁邊一歪,戒指劃破了臉。
「抓住他,我再說一遍,」雷嚷道,「你們是幹什麼吃的?」
拳頭又落下來,尼克的鼻子像被打壞的,滴着液汁的西紅柿。牛喘一般地大口呼吸着。意識只剩下細細的一條線。他只得張開嘴巴,大口地呼吸夜晚的空氣。夜鷹又叫起來,甜美的獨唱。尼克這次聽到的並不比上次多。
「抓住他,」雷說道,「抓住他,該死的。」
又是一頓拳頭。兩顆門牙隨着拳頭的揮舞被打落。他最大的痛苦是無法叫喊。兩腿也起不到支撐身體的作用了,一點點地軟癱下來,背後的幾隻手捉住他像拎着一隻面袋。
「雷,夠了,你想弄死他嗎?」
「抓住他,狗日的剛才踢我,我要給他點顏色瞧瞧!」
路面撒滿了燈光,兩旁的矮樹叢里,夾雜着高大的老松樹。
「哦,主啊!」
「扔了他,扔了他!」
是雷的聲音,但他似乎已經走開了。尼克模模糊糊地感到慶幸,他所剩無幾的意識已多半被嘴裡極度的疼痛所占據,舌頭能感覺到牙齒的碎塊。
幾隻手推搡着,把他弄到了馬路中央。迎面而來的燈光整個兒罩住他,像站在舞台中間的演員。刺耳的剎車聲。尼克搖晃着胳膊,努力想挪動雙腿,可是兩腿根本不聽使喚。他們把他交給了死神。他跌倒在砂石路面上,四周接二連三地響起尖厲的剎車聲和輪胎摩擦聲。他木然地等着車輪從身體上輾過,起碼,他不會再感覺到嘴裡的疼痛。
幾塊濺起的石子打在臉上,眼看着一隻輪胎在離自己臉不到一英尺的地方停下來,一塊白色的小石子嵌進了汽車輪胎縫裡,像夾在指間的一枚硬幣。
石英碎片,他的腦子裡閃過支離破碎的概念,接着昏了過去。
尼克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鋪上。床板很硬,這三年來,他還睡過比這還硬的床板。他費力地睜開眼。眼皮像是粘在了一起,被擊中的右眼,只能半睜半閉。
他盯着滿是裂縫的灰色水泥天花板。天花板下面有幾根管子,管子上呈「之」字形纏着絕緣膠帶。一隻大甲蟲正沿其中一根管子忙碌地爬來爬去。他的視野被一根鎖鏈分成兩半。他輕輕地抬起頭,立刻掠過一陣要命的頭痛,他看到另一根鏈子從床鋪的末端連着牆上的一個螺栓。
他把頭轉向左邊(又是一陣疼痛,不過沒有剛才那麼可怕),看到一堵粗糙的混凝土牆,上面也有一道道裂縫。牆上到處都是字跡,有些墨跡未乾,有些則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上面的話大都狗屁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