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三部曲/地球往事三部曲 - 第5章

劉慈欣

汪淼返身回去,走到大史身旁,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憤怒,「你這麼說話實在不像一名合格的警官。」

「我本來就不是。」

「那些學者自殺的原因還沒有搞清楚。你不該用這麼輕蔑的口氣談論他們,他們用自己的智慧為人類社會做出的貢獻,是任何人都不可替代的。」

「你是說他們比我強?」大史在椅子上仰頭看着汪淼,「我總不至於聽人家忽悠幾句就去尋短見。」

「那你是說我會?」

「總得對您的安全負責吧。」大史看着汪淼,又露出他招牌式的傻笑。

「在那種情況下我比你要安全得多,你應該知道,一個人的鑑別能力是和他的知識成正比的。」

「那不見得,像您這樣的……」

「大史,你要再多說一句,也從這裡出去好了!」常偉思嚴厲地呵斥道。

「沒關係,讓他說,」汪淼轉向常將軍,「我改變主意了,決定按您的意思加入『科學邊界』。」

「很好,」大史連連點頭,「進去後機靈點兒,有些事順手就能做,比如瞄一眼他們的電腦,記個郵件地址或網址什麼的……」

「夠了!夠了!你誤會了,我不是去臥底,只是想證明你的無知和愚蠢!」

「如果您過一陣兒還活着,那自然也就證明了。不過恐怕……嘿嘿。」大史仰着頭,傻笑變成了獰笑。

「我當然會一直活下去,但實在不想再見到你這號人了!」

※※※

常偉思一直把汪淼送下了樓梯,並安排車送他,在道別時說:「史強就那種脾氣,其實他是一名很有經驗的刑警和反恐專家。二十多年前,他曾是我連里的一名戰士。」

走到車前,常偉思又說:「汪教授,你一定有很多問題要問。」

「剛才您說的那些,與軍方有什麼關係?」

「戰爭與軍方當然有關係。」

汪淼迷惑地看看周圍明媚春光中的一切,「可戰爭在哪兒?現在全球一處熱點都沒有,應該是歷史上最和平的年代了。」

常偉思露出了高深莫測的笑容:「你很快就會知道一切的,所有人都會知道。汪教授,你的人生中有重大的變故嗎?這變故突然完全改變了你的生活,對你來說,世界在一夜之間變得完全不同。」

「沒有。」

「那你的生活是一種偶然,世界有這麼多變幻莫測的因素,你的人生卻沒什麼變故。」

汪淼想了半天還是不明白,「大部分人都是這樣嘛。」

「那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偶然。」

「可……多少代人都是這麼平淡地過來的。」

「都是偶然。」

汪淼搖頭笑了起來,「得承認今天我的理解力太差了,您這豈不是說……」

「是的,整個人類歷史也是偶然,從石器時代到今天都沒什麼重大變故,真幸運。但既然是幸運,總有結束的一天;現在我告訴你,結束了,做好思想準備吧。」

汪淼還想問下去,但將軍與他握手告別,阻止了他下面的問題。

上車後,司機開口問汪淼家的地址,汪淼告訴他後,隨口問道:「哦,接我來的不是你?我看車是一樣的。」

「不是我,我是去接丁博士的。」

汪淼心裡一動,便向司機打聽丁儀的住處,司機告訴了他。當天晚上,他就去找丁儀。

注釋



此處參見作者本人的《球狀閃電》。

5.檯球

推開丁儀那套嶄新的三居室的房門,汪淼聞到了一股酒味,看到丁儀躺在沙發上,電視開着,他的雙眼卻望着天花板。汪淼四下打量了一下,看到房間還沒怎麼裝修,也沒什麼家具和陳設,寬大的客廳顯得很空,最顯眼的是客廳一角擺放的一張檯球桌。

對汪淼的不請自來,丁儀倒沒表示反感,他顯然也想找人說話。

「這套房子是三個月前買的,」丁儀說,「我買房子幹什麼?難道她真的會走進家庭?」他帶着醉意笑着搖搖頭。

「你們……」汪淼想知道楊冬生活中的一切,但又不知該如何問。

「她像一顆星星,總是那麼遙遠,照到我身上的光也總是冷的。」丁儀走到窗前看着夜空,像在尋找那顆已逝去的星辰。

汪淼也沉默下來。很奇怪,他現在就是想聽一聽她的聲音,一年前那個夕陽西下的時刻,她同他對視的那一瞬間沒有說話,他從來沒有聽到過她的聲音。

丁儀一揮手,像要趕走什麼,將自己從這哀婉的思緒中解脫出來。「汪教授,你是對的,別跟軍方和警方糾纏到一塊兒,那是一群自以為是的白痴。那些物理學家的自殺與『科學邊界』沒有關係,我對他們解釋過,可解釋不清。」

「他們好像也做過一些調查。」

「是,而且這種調查還是全球範圍的,那他們也應該知道,其中的兩人與『科學邊界』沒有任何來往,包括——楊冬。」丁儀說出這個名字時顯得很吃力。

「丁儀,你知道,我現在也卷進這件事裡了。所以,關於使楊冬做出這種選擇的原因,我很想知道,我想你一定知道一些。」汪淼笨拙地說道,試圖掩蓋他真正的心跡。

「如果知道了,你只會卷得更深。現在你只是人和事卷進來了,知道後連精神也會卷進來,那麻煩就大了。」

「我是搞應用研究的,沒有你們理論派那麼敏感。」

「那好吧,打過檯球嗎?」丁儀走到了檯球桌前。

「上學時隨便玩過幾下。」

「我和她很喜歡打,因為這讓我們想到了加速器中的粒子碰撞。」丁儀說着拿起黑白兩個球,將黑球放到洞旁,將白球放到距黑球僅十厘米左右的位置,問汪淼,「能把黑球打進去嗎?」

「這麼近誰都能。」

「試試。」

汪淼拿球杆,輕擊白球,將黑球撞入洞內。

「很好,來,我們把球桌換個位置。」丁儀招呼一臉迷惑的汪淼,兩人抬起沉重的球桌,將它搬到客廳靠窗的一角。放穩後,丁儀從球袋內掏出剛才打進去的黑球,將它放到洞邊,又拾起那個白球,再次放到距黑球十厘米左右的地方,「這次還能打進去嗎?」

「當然。」

「打吧。」

汪淼再次輕而易舉地將黑球打入洞內。

「搬。」丁儀揮手示意,兩人再次抬起球桌,搬到客廳的第三個角,丁儀又將黑白兩個球擺放到同樣的位置,「打吧。」

「我說,我們……」

「打吧。」

汪淼無奈地笑笑,第三次將黑球擊入洞內。

他們又搬了兩次檯球桌,一次搬到了客廳靠門的一角,最後一次搬回了原位。丁儀又兩次將黑白球擺到洞前的位置,汪淼又兩次將黑球擊入洞內。這時兩人都有些出汗了。

「好了,實驗結束,讓我們來分析一下結果。」丁儀點上一支煙說,「我們總共進行了五次試驗,其中四次在不同的空間位置和不同的時間,兩次在同一空間位置但時間不同。您不對結果震驚嗎?」他誇張地張開雙臂,「五次,撞擊試驗的結果居然都一樣!」

「你到底想表達什麼?」汪淼喘着氣問。

「你現在對這令人難以置信的結果做出解釋,用物理學語言。」

「這……在五次試驗中,兩個球的質量是沒有變化的;所處位置,當然是以球桌面為參照系來說,也沒有變化;白球撞擊黑球的速度向量也基本沒有變化,因而兩球之間的動量交換也沒有變化,所以五次試驗中黑球當然都被擊入洞中。」

丁儀拿起撂在地板上的一瓶白蘭地,把兩個髒兮兮的杯子分別倒滿,遞給汪淼一杯,後者謝絕了。「應該慶祝一下,我們發現了一個偉大的定律:物理規律在時間和空間上是均勻的。人類歷史上的所有物理學理論,從阿基米德原理到弦論,以至人類迄今為止的一切科學發現和思想成果,都是這個偉大定律的副產品,與我們相比,愛因斯坦和霍金才真是搞應用的俗人。」

「我還是不明白你想表達什麼。」

「想象另一種結果:第一次,白球將黑球撞入洞內;第二次,黑球走偏了;第三次,黑球飛上了天花板;第四次,黑球像一隻受驚的麻雀在房間裡亂飛,最後鑽進了您的衣袋;第五次,黑球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飛出,把檯球桌沿撞出一個缺口,擊穿了牆壁,然後飛出地球,飛出太陽系,就像阿西莫夫①描寫的那樣。這時您怎麼想?」

丁儀盯着汪淼,後者沉默許久才問:「這事真的發生了,是嗎?」

丁儀將手中的兩杯酒都仰頭灌下去,兩眼直勾勾地看着檯球桌,仿佛那是個魔鬼,「是的,發生了。近年來,基礎理論研究的實驗驗證條件漸漸成熟,有三個昂貴的『檯球桌』被造了出來,一個在北美,一個在歐洲,還有一個你當然知道,在中國良湘,你們納米中心從那裡賺了不少錢。

「這些高能加速器將實驗中粒子對撞的能量提高了一個數量級,這是人類以前從未達到過的。在新的對撞能級下,同樣的粒子,同樣的撞擊能量,一切試驗條件都相同,結果卻不一樣。不但在不同的加速器上不一樣,在同一加速器不同時間的試驗中也不一樣,物理學家們慌了,把這種相同條件的超高能撞擊試驗一次次地重複,但每次的結果都不同,也沒有規律。」

「這意味着什麼呢?」汪淼問,看到丁儀盯着自己不做聲,他又補充道,「哦,我搞納米,也接觸物質微觀結構,但比起你們來要淺好幾個層次,請指教一下。」

「這意味着物理規律在時間和空間上不均勻。」

「這又意味着什麼呢?」

「往下您應該能推論出來吧,那個將軍都想出來了,他真是個聰明人。」

汪淼看着窗外沉思着,外面城市的燈海一片燦爛,夜空中的星星被淹沒得看不見了。

「這就意味着宇宙普適的物理規律不存在,那物理學……也不存在了。」汪淼從窗外收回目光說。

「『我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負責任的,但別無選擇。』」丁儀緊接着說,「這是她遺書的後半部分,您無意中剛說出了前半部分,現在多少能夠理解她吧。」

汪淼從檯球桌上拿起剛才他打過五次的那個白球,撫摸了一會兒輕輕放下,「這對一個前沿理論的探索者確實是個災難。」

「在理論物理這個領域要想有所建樹,需要一種宗教般的執著,這很容易把人引向深淵。」

告辭時,丁儀給了汪淼一個地址。「你如果有空,拜託去看看楊冬的母親。楊冬一直和她住在一起,女兒是她生活的全部,現在就一個人了,很可憐。」

汪淼說:「丁儀,你知道得顯然比我多,就不能再透露一點嗎?你真的相信物理規律在時空上不均勻?」

「我什麼都不知道……」

丁儀與汪淼對視了好長時間,最後說:「這是個問題。」

汪淼知道,他不過是接下了那位英軍上校的話: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問題。

注釋



這裡指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說《檯球》。

6.射手和農場主

第二天是周末,汪淼反而起得很早,帶上相機騎着自行車出去了。作為一名攝影愛好者,他最嚮往的題材是人跡罕至的荒野,但人到中年,已經沒有精力進行這種奢侈的享受了,大多數時間只能在城市裡拍風景了。他有意無意地選取城市中那些散發着蠻荒氣息的角落,如公園中乾涸的湖底、建築工地上翻出的新土、鑽出水泥縫隙的野草等。為了消除背景上城市的俗艷色彩,他只使用黑白膠片,沒想到竟自成一派,漸漸小有名氣,作品入選了兩次大影展,還加入了攝影家協會。每次出去拍攝,他就這樣騎着自行車在城市裡隨意亂轉,捕捉着靈感和他需要的構圖,有時一轉就是一整天。

今天,汪淼的感覺有些異樣。他的攝影以古典風格的沉穩凝重見長,但今天,他很難再找到創造這種構圖所需要的穩定感,在他的感覺中,這座正在晨曦中甦醒的城市似乎建立在流沙上,它的穩定是虛幻的。在剛過去的那一夜,那兩顆檯球一直占據着他長長的夢境,它在黑色的空間中無規則地亂飛,在黑色的背景上黑球看不見,它只有在偶爾遮擋白球時才顯示一下自己的存在。

難道物質的本原真的是無規律嗎?難道世界的穩定和秩序,只是宇宙某個角落短暫的動態平衡?只是混亂的湍流中一個短命的旋渦?

不知不覺中,他已騎到了新落成的CCTV大廈腳下。他停下車,坐到路邊,仰望這A字形的巍峨建築,試圖找回穩定的感覺,順着大廈在朝陽中閃爍的尖頂的指向,他向深不見底的藍色蒼穹望去,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兩個詞:射手、農場主。

在「科學邊界」的學者們進行討論時,常用到一個縮寫詞:SF,它不是指科幻,而是上面那兩個詞的縮寫。這源自兩個假說,都涉及宇宙規律的本質。

「射手」假說:有一名神槍手,在一個靶子上每隔十厘米打一個洞。設想這個靶子的平面上生活着一種二維智能生物,它們中的科學家在對自己的宇宙進行觀察後,發現了一個偉大的定律:「宇宙每隔十厘米,必然會有一個洞。」它們把這個神槍手一時興起的隨意行為,看成了自己宇宙中的鐵律。

「農場主假說」則有一層令人不安的恐怖色彩:一個農場裡有一群火雞,農場主每天中午十一點來給它們餵食。火雞中的一名科學家觀察這個現象,一直觀察了近一年都沒有例外,於是它也發現了自己宇宙中的偉大定律:「每天上午十一點,就有食物降臨。」它在感恩節早晨向火雞們公布了這個定律,但這天上午十一點食物沒有降臨,農場主進來把它們都捉去殺了。

汪淼感到腳下的路面像流沙般滑動,A字形大廈仿佛搖晃起來,他趕緊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