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狀閃電 - 第4章

劉慈欣

  「他這種人只會幹那些將來註定要全讓機器乾的活兒,創新和想象力對他們來說沒有意義,在學術上他們用所謂的嚴謹和嚴肅來掩蓋自己的貧乏和平庸,你也看到了,大學裡充斥着這號人。不過話說回來,時間長了,一格一格總能找到些東西,所以這些人在專業上也混的不錯。」

  「那張彬找到些什麼?」

  「他好象主持研製過一種高壓線上用的防雷塗料,僅從防雷來說效果還不錯,使用這種塗料的高壓線路可以省去最上方的那根隨線路走的避雷線,但那塗料成本太高,如果大規模使用算下來成本比傳統的避雷針還高,所以最終也沒有實用價值,就為他賺來幾篇論文和一個省級科技成果二等獎。至於別的,他好象也沒什麼了。」

  項目最後進展到我所期盼的測量雷電物理參數的階段。我們到野外去安裝大量的磁鋼記錄儀和接閃天線,每場雷暴過後,再去把已接閃的磁鋼儀取回來記錄數據,這時要十分小心,不能震動,不能接近輸電線和其他磁場源,一面磁鋼儀中的剩磁被擾動影響精度。再用磁場強度針(主體是要用去磁機給每個磁鋼儀去磁,然後再把它們裝回原位以準備下一次接閃。

  這一階段的具體工作幹起來同樣枯燥艱苦,但我興致很高,這畢竟是我第一次親自對雷電進行定量測量。趙雨這小子看到了這一點,干起活來更加偷懶,張彬不在場時乾脆把全部工作推給我,自各兒到旁邊小河中釣魚去了。

  「這不就行了?」趙雨手一攤說,「很完美的,那些等離子體啦孤立子-諧振腔啦能告訴你的東西也不見得比這個學說多。現代化就是複雜化,我不喜歡複雜化。」

  我哼了一聲:「像你這號人,這樣的工作態度,也就張教授這樣的導師能容你。」

  「別提張彬,」趙雨醉醺醺地揮揮手,「他是這種人:如果一個鑰匙掉到地上,他不會循着剛才發出響聲的方向去找,而是找來一把尺子和一枝粉筆,把整個屋子的地板打上方格,然後一格一格挨着找……」

  我們都埋頭笑了起來。

  「他這種人只會幹那些將來註定要全讓機器乾的活兒,創新和想象力對他們來說沒有意義,在學術上他們用所謂的嚴謹和嚴肅來掩蓋自己的貧乏和平庸,你也看到了,大學裡充斥着這號人。不過話說回來,時間長了,一格一格總能找到些東西,所以這些人在專業上也混的不錯。」

  「那張彬找到些什麼?」

  「他好象主持研製過一種高壓線上用的防雷塗料,僅從防雷來說效果還不錯,使用這種塗料的高壓線路可以省去最上方的那根隨線路走的避雷線,但那塗料成本太高,如果大規模使用算下來成本比傳統的避雷針還高,所以最終也沒有實用價值,就為他賺來幾篇論文和一個省級科技成果二等獎。至於別的,他好象也沒什麼了。」

  項目最後進展到我所期盼的測量雷電物理參數的階段。我們到野外去安裝大量的磁鋼記錄儀和接閃天線,每場雷暴過後,再去把已接閃的磁鋼儀取回來記錄數據,這時要十分小心,不能震動,不能接近輸電線和其他磁場源,一面磁鋼儀中的剩磁被擾動影響精度。再用磁場強度針(主體是要用去磁機給每個磁鋼儀去磁,然後再把它們裝回原位以準備下一次接閃。

  這一階段的具體工作幹起來同樣枯燥艱苦,但我興致很高,這畢竟是我第一次親自對雷電進行定量測量。趙雨這小子看到了這一點,干起活來更加偷懶,張彬不在場時乾脆把全部工作推給我,自各兒到旁邊小河中釣魚去了。

  磁鋼記錄儀測得的閃電電流一般在1萬安培左右,最大的一次達10萬安培,由此可推算閃電中的電壓高達10億伏!

  「在這樣極端的物理條件下,你想會產生什麼東西?」我問趙雨。

  趙雨不以為然地說:「能產生什麼?核爆炸和高能加速器中的能量比這大得多,也沒產生出你想象的那種東西嘛。大氣物理學是一門很平常的學問,你偏要把它神秘化。我這人同你相反,習慣把神聖的東西平凡化。」他說着,感慨地看着氣象站周圍那墨綠色的熱帶雨林,「老兄,你去追逐那神秘的火球吧,我可要去享受平凡人生了。」

  他的研究生學業已接近尾聲,不想再讀博士了。

  磁鋼記錄儀測得的閃電電流一般在1萬安培左右,最大的一次達10萬安培,由此可推算閃電中的電壓高達10億伏!

  「在這樣極端的物理條件下,你想會產生什麼東西?」我問趙雨。

  趙雨不以為然地說:「能產生什麼?核爆炸和高能加速器中的能量比這大得多,也沒產生出你想象的那種東西嘛。大氣物理學是一門很平常的學問,你偏要把它神秘化。我這人同你相反,習慣把神聖的東西平凡化。」他說着,感慨地看着氣象站周圍那墨綠色的熱帶雨林,「老兄,你去追逐那神秘的火球吧,我可要去享受平凡人生了。」

  他的研究生學業已接近尾聲,不想再讀博士了。

  回到學校後繼續上課,在課餘和假期又參與了張彬的幾個項目,他的循規蹈矩有時讓我厭煩,但除此之外,他為人隨和,且實踐經驗豐富,更重要的是他從事的專業距我的追求最近。

  由於以上原因,畢業時我考取了張彬的研究生。

  正如我預料的那樣,張彬堅決反對我把球狀閃電作為碩士論文的課題。在別的事情上他都很隨和,包括容忍像趙雨這樣的懶學生,但在這件事上卻毫不通融。

  「年輕人不應熱衷與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他說。

  「球狀閃電是科學界公認的客觀存在,怎麼是的呢?」

  「我還是那句話:連國際標準和國家規程都不考慮的東西有什麼意義?你在讀本科時用學習基礎科學的方法學習自己的專業,知識面寬而淺,讀研究生時可不能這樣。」

  「可張老師,大氣物理學基本上已經是一門基礎學科了,除了工程學意義外,它還肩負着認識世界的任務。」

  ]:「但在我國,為經濟建設服務是首要的。」

  「就算如此,如果黃島油庫的防雷措施中考慮了球狀閃電,1989年的那場災難也修就能避免。」

  「1989年黃島大火的成因知識一種猜測,球狀閃電的研究本身,猜測的成分更多。你今後做學問時一定要避免這種有害因素。」……在這個話題上我們談不下去,我是準備把一生都獻給那個追求的,所以三年的研究生做什麼題目倒也不是很重要。我於是順從了張彬的意見,搞了一個計算機中心防雷系統的項目。

  兩年後,研究生的血液順利而平淡地結束了。

  平心而論,這兩年我從張彬那裡還是學到不少東西,他在技術上的嚴謹、熟練的實驗技能和豐富的工程經驗都使我獲益非淺。但我所需要的核心的東西從他那裡是得不到的,這我三年前就知道。

  我對張彬的個人生活也有了不多的了解:他妻子早年去世,沒有孩子,多年來一直一個人生活,平時社會交往也很少。這種單調的生活與我倒有些類似之處,但我覺得,過這種生活的前提是要有一種壓倒一切的追求,用爸爸的話說叫「迷上什麼東西」,用六年前圖書館中那個漂亮女孩的話說叫「有目的」。張彬既沒迷上什麼東西也沒什麼目的,他科班地從事着那些索然無味的應用研究項目,只把它們當作工作而非樂趣,也以同樣刻板的態度看待名利之類的東西。要真是這樣的話,那生活更像是一種折磨了,由此我對他生出了些許同情。

  我並不認為自己已經準備好去探索那個謎,相反,過去六年所學的一切,只是使我更深刻地體會到自己在它面前的軟弱無力。在開始時,我的主要精力放在物理學上,但後來發現,整個物理學就像是一個大謎,走到它的盡頭,連整個世界是否存在都成了問題。而假如承認球狀閃電並非一種超自然現象,那麼理解它所設計到的物理學層次應該是較低的:在電磁學上有麥克斯韋方程,在流體力學上有斯托克斯方程就可以了(後來才知道,當初我的想法是何等的淺薄和幼稚)。但同球狀閃電相比,電磁學和流體力學中目前所有的已知結構都是很簡單的,如果球狀閃電在遵守電磁學和流體力學基本定律的情況下,形成這種自穩定自平衡的複雜結構,那它的數學描述一定是極其複雜的。就像黑白兩子和見解的規則構成世界上最複雜的圍棋一樣。

  所以現在我認為我所需要的,第一是數學,第二是數學,第三還是數學。要解開球狀閃電之謎,複雜的數學工具是必不可少的。但各種數學工具如脫韁的野馬般難以掌握,儘管張彬認為我的數學能力已遠遠超出了研究大氣物理學的常規需要,可我知道離研究球狀閃電還差得遠。一接觸到複雜的電磁和流體結構,數學描述就變得面目猙獰起來,怪異的偏微分方程像一道道絞索,煩瑣的矩陣如插滿利刃的陷阱。

  我知道在真正的探索開始之前,自己還有太多要學的,我不能立刻離開大學這個環境,所以我決定讀博士。

  我的博士導師名叫高波,牌子很硬,是麻省理工的博士。他與張彬正好是兩個極端。這人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他那個外號:火球。後來知道這外號與球狀閃電沒有什麼關係,可能是源於他那活躍的思維和有活力的性格。當我提出把球狀閃電作為博士課題時,他爽快地答應了,倒是我反而心生顧慮,:因為這項研究在實驗上要求有大型雷電模擬裝置,這種裝置國內只有一套,當然也論不到我用,但高效不以為然。

  「聽者,你需要的只是一枝鉛筆和一張紙,你要做的就是構築出一個球狀閃電的數學模型,這應該是一個自洽的模型,在理論上要有獨創性,在數學上要完美精緻,在計算機上要玩得轉,你就當自己在做一個理論藝術品。」

  我不由得說出自己的擔心:「一個完全甩開實驗的東西,在我們這裡能被接受嗎?」

  高波一擺手說:「黑洞能被接受嗎?在至今沒有其存在的直接證據的情況下,你看看天體物理學界已把它的理論發展到何等地步,有多少人靠它吃飯?球狀閃電至少是確實存在的!不要怕,如果達到我上面的要求,論文還通不過,我辭職,與你一起從這個大學滾蛋!」

  比起張彬,我覺得他在另一個極端上又走得太遠了——我追求的不是理論藝術品——不過,做高波的學生確實讓我感到愉快。

  我決定在開學前的假期里回家鄉一次,看看一直幫助我的老鄰居門,我意識到以後可能很少有機會回去了。

  火車到達泰安站時,我心中一動,想起了張彬所說的有大氣物理學工作者在玉皇頂目擊球狀閃電的話,於是中途在這裡下了車,去登泰山。

  林雲之一

  我坐汽車到中天門,本想坐索道上山頂,但看到那長長的一排隊伍,就徒步向上登去。這是山上霧很濃,兩邊的叢林都呈現一片模糊的黑影,向上延伸一小段距離就消失在白霧中。在近處,過去各個時代的石刻不斷地顯現又隱去。

  自從隨張彬到過雲南之後,每當置身於大自然中,我總是有一種挫敗感。看着這活生生的自然界,以令人難以想象的複雜和變幻顯示着它的神秘,但很難想象它能被人類那幾道纖細的方程式束縛住。每到這時我就會想起愛因斯坦晚年的一句話:「窗外的每一片樹葉,都使人類的科學顯得那麼幼稚無力。」

  但這種挫敗感很快被身體的疲勞所代替,看着前面在霧中不斷延伸的石階,南天門似乎遠在大氣層之上。

  就在這時我第一次見到了她。她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與周圍其他人的對比。在路上,不斷地看到有一對對的情侶,都是女的筋疲力盡地坐在石階上,男的則喘着氣站在邊上試圖勸女伴繼續走。每當我超過一個人,或偶爾有人超過我,都能聽到對方急促的喘息聲。我盡力跟着一個挑夫,他那古銅色的寬闊後背給了我繼續攀登的力量。這時一個白色的身影輕盈地超過了我和挑夫,這姑娘穿着一件白襯衣和一條白色的牛仔褲,像一道濃縮的白霧。在這緩緩移動的人流中,她的攀登速度快得引人注目。她的腳步輕快跳躍,沒有一點沉重感,當她經過我身邊時,也沒有聽到喘息聲。她回頭看了一眼,不是看我,是看那個挑夫,她的表情寧靜,看不出一絲疲勞感,苗條的身體似乎沒有重量一般,在這累人的山路上攀登,對她來說如同在林蔭道上悠閒地散步一樣。時間不長,她的身影就消失在白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