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新星紀元 - 第4章
劉慈欣
這時車箱中也安靜下來,人們都開始重新睡覺。寧靜的夜又回來了,似乎被打擾的世界想在黎明前抓緊時間再睡會兒。誰都沒想到,這是人類最後一段無擾無慮的睡眠。外面的燈光多了起來,火車離北京不遠了。
三、世紀末惡夢
兩個孩子乘坐的列車在天剛亮的時候進入了北京站。孩子們走出車箱,周圍來自全國各地的人們都在高聲或低聲地談論着夜裡發生的事,但那件事帶來的影響也僅此而已,人群的情緒是平靜的,沒有驚慌和恐懼。
孩子們在密密的人群中穿過地下走廊,發着柔和光芒的廣告牌從他們的兩側和上方緩緩移過去。出站時,華華混在擁擠的大人們中間溜了出去,和小夢一起進入了共和國的首都。站前廣場的西面,聚着黑壓壓一大群人,都在觀看那面八十年代末立起的電子新聞顯示板,顯示板上出現以下的文字:"……國內各大天文台以及中國天文學會的專家們剛剛從觀察結果確認,昨天夜間二十三點四十分至今天三點十三分出現的天象,系一顆超新星爆發。
超新星爆發是宇宙間的大質量恆星演化到最後階段時,通過內部的重元素核聚變,突然拋出巨量的恆星物質,並伴隨着巨大能量爆發的天文現象。
人類歷史上有過多次超新星爆發的記載。我國記錄超新星的歷史最為悠久,早在公元前1300年,甲骨文上就記載了現稱為心宿二的恆星附近出現的一顆明亮的恆星。公元185年有記載:『十月癸亥,一客星出於南門,其大如斗笠,鮮艷繽紛,後漸衰萎,於次年六月沒。』在以後的一千年,我國歷史上又有過五次超新星的記載,其中有的還被其它文化所記錄。最近的一次超新星爆發是在1987年2月23日夜晚,位於大麥哲倫星雲方向,那顆超新星距我們大約170000光年。
對於剛剛爆發的超新星,我們還未來得及收到各天文台完整的觀察結果。
已接受採訪的各方面專家認為,這顆超新星是有史以來距離最近的一顆超新星爆發,據初步估計,它距太陽系的距離在20光年之內,從天文學的尺度來看,這可以說是近在眼前了。這顆超新星出現在御夫星座方向,肉眼可視時間為3小時6分鐘。現在,世界各國的天文學家們正全力以赴地研究這顆超新星,我國紫金山天文台剛剛收到國際天文學會的電報,已將這顆超新星命名為1999A。相信對1999A的研究將大大加深人類對銀河系乃至整個宇宙發展規律的認識。
超新星1999A的出現曾使全球通訊中斷了3個小時,現在各地的通訊已恢復,但來自太空的干擾仍很大;另外,據剛剛收到的外電報道,超新星曾在地球兩極和高緯度地區產生了強烈的閃電,閃電在蘇聯北部地區、美國阿拉斯加以及挪威、瑞典等北歐國家造成了很大的破壞,受災地區的詳細情況有待報道。"
對於兩個孩子來說,超新星和北京,後者現在對他們更有吸引力,當他們漫步在寬闊的長安街上時,已差不多把1999A忘了。
半小時後,他們站到天安門廣場上了。清晨的廣場寧靜而清新,從空氣渾濁的車廂中出來,又剛剛走出擁擠的北京站,孩子們仿佛來到一個寬闊的童話世界。廣場四周那些共和國的中心建築物,雄偉地靜立在晨霧中,好像在等着他們到來。兩個孩子們在廣場上盡情地奔跑起來,把離家以後的恐懼和孤獨忘得乾乾淨淨。他們跑過金水橋,呆呆地看着天安門的紅牆,摸着大門上光滑的大銅包……太陽在長安街的東面升起來了,旗杆的頂端掛住了一抹金輝,天安門和草坪都沐浴在金光中,空氣中充滿了春天的氣息,這時的世界是最美的,這時的時光是最美的。
國旗升到了早晨的陽光中,士兵們在向她敬禮,旁邊還有很多人在看着它,有大人,有小孩兒。
隨後,兩個孩子前門售票處,小夢買了一張後天往延邊去的車票。本來在火車站對面的站前售票處,她可以買到明天的票,但一想到前方那孤獨的旅程她就頭疼,她不想那麼快就離開這個新朋友,而且用明天一天的時間,說不定能勸華華放棄他的冒險,和自己同行呢。
至於華華,沒有什麼可令他擔憂的事,掙錢和去西藏的事等小夢走後再計劃,現在首先要在北京好好玩玩兒。北京比孩子們想象的大,他們在天安門一帶漫無目的但心情愉快地轉悠着。
只有很少的人談論超新星。在平時,人們都在大地上忙忙碌碌地生活着,似乎天空和宇宙已與他們毫無關係了。很少有人在夜間專心地看過星星,一次調查表明,這個國家中竟有一半以上的成年人不知道白天也會看到月亮。對於大氣層之外的宇宙,人們有一種深深的麻木感。1987年9月的那次日環食使很多人隔着熏黑的玻璃片兒望了天空十幾分鐘,但並沒有使多少人對大氣層外的宇宙有更深的感受。超新星的表演要比日全食壯麗十倍,但人們對大地之外事物的麻木感更是百倍地深,象以前的很多次一樣,大多數人準備很快地忘掉昨天夜裡的事。超新星固然神奇,但也就是神奇而已,想它幹什麼呢?趕緊埋頭生活吧!
但人們很快發現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廣場周圍的幾個照像服務部首先發現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所有的膠捲全部曝光了!這現象很快在城市的別處也發現了,所有的出售膠捲的商店和電影製片廠都緊急抽查自己的膠捲,結果竟無一例外!事實上,在這一天的世界上,感光攝影已成為不可能。人們還發現了其它許多怪現象:空氣中的靜電大得驚人,只要用手一摸頭髮,就會發出一陣噼啪聲;許多樹木在一兩個小時內突然發芽,但長出的葉子奇形怪狀;廣場上的許多花草發出一種奇異的濃香;所有的動物都急躁不安,鳥群在空中瘋狂地翻飛,直到累得摔到地上;
狗在不停地狂吠,在動物園的附近甚至可以聽到悽厲的狼嚎。到中午時,公路上竟出現了蛇!
人們在驚嘆膠捲曝光造成的損失的同時,終於看到大氣層之外的那個無邊的宇宙和他們的生活並非毫無關係。
不知不覺到了傍晚,天黑了下來。初降的夜色掩去了城市中平凡的東西,卻突出了她不平凡的東西。長安街上伸向遠方的兩排路燈發出桔紅色的柔光,與西天的餘輝和諧地相襯着,這路燈與晚霞匯成的柔光,對離家遠行的人是一種撫慰;廣場周圍的建築在夜色顯得古樸而凝重,和腳下的大地緊緊地凝為一體,這時置身於這個寧靜的廣場就象撲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足以使所有騷動不安的心平靜下來。黃昏後的北京是一個溫暖的城市,這時她的空氣中充滿一種可信賴的歸宿感,這歸宿感同古城牆的地基一樣古老,時光的潮水漲了又落落了又漲,一代代的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但每天的這時,那古老的歸宿感就從城市下面某一層過去的泥土中緩緩地,幽靈般地溢出來,滲入城市的電線網,再從路燈和高層建築無數個窗口的燈光中,從閃動的霓虹燈中,散發到空氣里。
這時,即使是一個流落街頭的獨孤的流浪者,也像是漫步在自家的庭院中。
但這是古城最後一個這樣的傍晚了。
最初的不安跡象是在晚8點左右出現的。
當時,兩個孩子正在東單的食品夜市,那兒一長串花樣繁多的小吃攤對他們很有吸引力,而且也不貴,所以他們就一長串吃下去,最後戀戀不捨地走到夜市盡頭的十字路口。在天橋旁邊,他們看到有一堆人圍在一起,華華鑽了進去,看到人們圍着一個平躺在地上的男人,那人臉色發紅,急促地喘息着,胸前的衣服全撕開了。華華馬上又擠了出來。
「什麼?」小夢問。
「一個醉鬼。」華華不以為然地回答。
兩個孩子沿着東長安街走去。這時天已完全黑了,在兩排伸向遠方的桔紅色路燈照耀下,無窮無盡的車流從他們身邊滾滾而去。沒走多遠,又遇到一小堆人圍着一個躺在地上的醉鬼,再往前走,先後又有三堆人圍着醉鬼看,有一處竟並排躺着三個臉色發紅的人。
「以前你來過北京嗎?」華華問小夢。
「來過好幾次呢。」
「你在那幾次見過這個城市裡有這麼多人喝醉?」
「記不清。那時是那時,現在是現在。」
又一個醉鬼!華華再次擠進人堆中,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鑽出來。
「我一點兒酒味兒都沒聞到!」
「你感冒了。咱們晚上到那兒去睡覺呢?」
「我看最好打個電話,找你爺爺的老戰友吧,他們肯定會派小汽車來接我們的!」
「胡說,他們會送我回家的!我們幹嘛總離不開大人?沒出息。」
「那我們只好去火車站睡覺了,我們沒有身份證,旅館不會讓我們住的。」
「咱們現在就去車站好嗎?我很困呢。」
「你真了不起,你要是個男孩兒就好了,咱們可以一起去探險。」
「故宮最頭兒上那間屋子裡放着許多小泥罐兒,上面畫着魚啦野牛啦什麼的……」
「嗯,那就跟小孩兒玩泥時做的一樣,真不如前面那些大銅鼎好看,但那是以前的人留下來的最老的東西呢,比銅鼎老多了。」
緊接着,有一輛急救車閃着紫色的警燈鳴着笛呼嘯而過,隨後又過去兩輛。這三輛急救車過去後,兩個孩子捕捉到一種使人神經緊張的聲音,這聲音從四面八方隱隱約約地傳來,越來越大,好象整座城市正淹沒於這無所不在的聲音之中,這是從城市的各處傳來的急救車的警笛聲。
另一種更強的聲音從夜空上傳來,幾架小型直升機從長安街上飛過去,飛機的腹部都有一個閃亮的紅十字;一艘帶有中國急救中心標誌的氦氣飛艇也在空中出現了,象是浮在夜空中的一枚支巨大的橄欖。它懸浮在火車站對面的那個大酒店上空,從飛艇上射下的一束探照燈光照着一根軟梯,軟梯正把一個小黑點吊上去,那顯然是一個人。
兩個孩子向右轉了一個彎,前面就是火車站了。
站前廣場東面的電子新聞顯示板前聚着一大群人,顯示板上出現的是一則全國植樹活動的很平淡的新聞。
「他們等着看什麼呢?」
「想看昨天晚上的超新星的新聞吧,現在科學家們肯定研究出更多有意思的事兒了。」
在站前廣場泛光燈的燈光下,可以看到所有人的臉色都緊張而陰沉,人群處於一種令人不安的沉默之中,仿佛是一群犯人在等待最後判決。
平時擁擠不堪的侯車大廳現在竟有大段大段的長椅空着,人們仍在不斷地向外走,加入到外面廣場上新聞顯示板下的人群中去。剩下的人們擠成了幾個小堆,華華好奇地把腦袋伸進一堆人中去,發現他們是在聽一位旅客的袖珍收音機。兩個孩子都在長椅躺下來,跑了一天累得很,但華華和小夢在這突然出現的奇怪氣氛中無法合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