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新星紀元 - 第5章

劉慈欣

  現在是夜裡十點整,收音機中的音樂廣告停止了,開始播送晚間新聞,侯車室中一堆一堆的人把小收音機圍得更緊了,甚至連入站口處正在檢票的一隊人也飛跑過來,圍在那幾堆人外面凝神聽着。華華和小夢驚奇地看到,旅客們把平時看得緊緊的旅行包和皮箱扔得遠遠的,甚至有一個嬰兒被丟在長椅子上,哇哇哭着沒人管。兩個孩子豎起耳朵,捕捉着從人群中的收音機傳來的聲音。

  收音機中傳出的是政府最新公布的國家公務員退休待遇暫行條例,最後是一個非洲赤道國家元首來訪的消息,當廣告音樂響起來時,人們失望地散開了。

  華華和小夢又等了會兒,看到外面看新聞顯示板的人們也陸續走進候車室,短時間內似乎不會發生什麼事了。一陣難以抵抗的睡意朝他們襲來,他們在長椅子上睡着了。這畢竟不是家裡溫暖舒適的床,孩子們睡得很不安穩,被無休無止的惡夢折磨着。

  華華覺得地下裂開了一道長長的黑口子,他和長椅子向下掉去,開始掉得很慢,旁邊那堆聽收音機的人如泥像般呆呆地坐着,任憑他怎麼呼救也不回頭。當他完全進入黑口中後,下落速度猛然加快了,他緊緊地抓着和他一同下落的皮椅子,任風聲在耳邊呼嘯,四周是黑黑的空間。

  小夢則覺得自己躺在露天中,天本來是藍的,但一道道巨大的黑浪從藍天上落下,把她淹沒在一片粘稠的黑色液體之中……這種睡眠不但沒有使兩個孩子休息好,反而使他們更累了。天快亮的時候,華華的腳踹到小夢的腦袋上,兩人略為清醒了幾秒鐘,他們隱隱約約感覺到有很多人在候車室中來回跑動,隨後,他們便沉入無夢的,深深的睡眠中……當他們完全醒來時,已是早晨八點多了。環顧四周,發現在這一夜中,世界似乎也和他們一樣是在惡夢中度過的。

  侯車大廳中幾乎沒有人了,這可能是這個全國最大的火車站自建成以來從未有過的事。

  大廳的水磨石地面上,扔了許多被旅客遺棄的物品:一個漂亮的皮箱大敞着,一件精緻的繡滿金絲花的絲織女襯衣半拖在地上,上面已踏了兩個腳印;一個拉開着口的大旅行包平躺在地上,兩罐昂貴的雀巢咖啡滾了出來,其中一罐已摔碎,褐色的小顆粒撒了一地;一台看上去很高級的錄音機,從被踩破的包裝箱中露了出來,一邊的音箱已被踏裂了,在遠處,還有幾堆什麼東西在冒着蒸氣……整個大廳零亂不堪,仿佛被狼群襲擊過。

  在不遠處,他們看到了一個人。那人躺在一堆被丟棄的行李中,他的臉色紅得發紫,嘴唇上有幾個燒起的大水泡,嘴大張着,露出了發白腫脹的舌頭。他的雙眼睜得大大的,但晶狀體中的生命之光已熄滅了。

  「他死了。」華華在寒風和恐懼中上下牙打着戰說。

  「沒有的。」小夢不敢看那個人。

  「他的胸脯不動,他沒喘氣呀!」

  「可他好象是熱的,人要是熱的可能就活着。你去摸摸他。」

  「不!」

  「怕什麼?你是男子漢呀!」

  「就不去!」

  「求求你了,去,好嗎?要是他活着,咱們總不能看着他病死呀!」

  華華戰戰兢兢揄過去,抓了一下那人紫紅色的手腕,像觸電似地大叫了一聲把手抽回來。

  「他是涼的嗎?」

  「不!他……燙人!他就象剛在鍋里煮過一樣!」華華使勁吹着手,小夢看到華華的手竟被燙起了泡!她抓過他的手來輕輕地撫了一下,那些象是水泡的東西一下都粘到了她的手上,她仔細看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個人手腕,突然象華華一樣尖叫了一聲,使勁把手往地上蹭,隨後蹲在那噁心地吐了起來。

  華華把那人手腕上的一圈皮粘了下來!一股白色蒸汽從那手腕上皮膚脫落的地方冒出來,緊接着那人的嘴裡和鼻孔中也噴出了水蒸汽,再過幾分鐘,他的整個身體都冒出了蒸汽,這白色的水蒸汽越來越濃,以至於使那個軀體模糊起來。

  現在,兩個孩子知道大廳中其它幾堆冒出蒸汽的東西是什麼了。

  兩個孩子緊緊地抱在一起,強烈的恐懼幾乎使他們暈過去。過了好大一會兒,他們才慢慢抬起頭來。他們同時想到要找一個活着的大人,這個強烈的願望支持他們互相扶着站起身來。他們看到在兩排長椅子後面,有一個穿風衣的高大男子靠着一根柱子立着,他雙手撐着柱子,臉埋在雙臂間。小夢掙脫華華的手,搖搖晃晃地走過去,使勁地扯着那人的風衣。

  「叔叔!」那個高大的身軀重重地倒下去,險些把小夢也砸倒。一大團蒸汽從風衣中涌了出來……華華把癱坐在地上的小夢抱了來,指給她看大廳的一角,那裡有一堆人,他們肯定是活着的,因為他們在動。兩個孩子艱難地跨過紛亂的丟棄物和冒着蒸汽的屍體,來到那堆人旁邊,發現這些人的狀態好不了多少,所有的人都在高燒中掙扎,搶着在大廳這一角的一排水龍頭上喝水。

  有些人已奄奄一息,已沒有力氣站在水龍頭旁邊,伏在地上,用舌頭拚命去舔潮濕的水磨石地面。一個穿牛仔服的男青年看到兩個孩子後向他們伸出手來,他那布滿水泡的嘴唇象離開水的魚一樣一張一合,但他的聲帶已發不出聲音。孩子們知道他要水,但水龍頭被痛苦的人們圍得嚴嚴實實。小夢從一個旅行包中找出了幾桶罐裝飲料,華華接過這些易拉罐,打開一罐餵那小伙子喝,他發了瘋似地喝着,很快把五桶飲料全喝完了。這時他似乎從可怕的高燒中緩過來一些,當小夢又遞來一個裝着桔汁飲料的塑料瓶時,他搖了搖頭。

  「我要……」他沙啞地說。

  「你要什麼?!」華華大聲問。

  「我要……要……」

  「你要什麼?!說呀,我們給你去找!」

  「……要……要死了。」年輕人用悲傷的眼睛看着地面,又緩緩地搖了搖頭。

  「你們都是怎麼?」小夢哭着問。

  年輕人把一支手吃力地抬起來,無力地向上指了一下。華華隨着他的手頭,只看見大廳掛着枝形吊燈的天花板。他呆呆地看着那個掛得高高的吊燈,突然明白了年輕人指的是天花板之上太空!

  「那顆新太陽?」

  年輕人點點頭。

  小夢止住了抽泣,看着年輕人問:「那顆太陽把細菌帶到地球上來了嗎?」

  年輕人搖搖頭,這時他甚至笑了一下。

  「射線!?」華華瞪圓了雙眼。

  年輕人無力地點點頭。

  小夢撲到華華懷中:「我要媽媽,我要回家!」

  「回家,我們回家……」華華喃喃地說。

  「對,回家,快回家吧。」年輕人看着這兩個孩子說,然後就昏了過去。他雙目緊閉,只有急促的呼吸聲才表明他活着。

  兩個孩子默默地看着那個年輕人,他身體內急劇升高的體溫正一點點地焚燒着他的生命。孩子們能做的就是從周圍的旅行包中再找來些飲料,堆放在他的周圍,但他似乎不會再醒來了。華華和小夢離開了年輕人,向檢票口跑去,並很快穿過侯車室的門跑到站台上。他們看到,一列列沒有乘客的客車毫無生氣地停在那裡,站台上空空的,只是遠遠地看到有三具冒蒸汽的屍體,以及兩個躺在那裡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在一節客車車廂的車門處也躺着一個人,身體的一半在車門裡,一半在外面。再向遠處,有一兩個搖搖晃晃走動的人,還有一個打着紅燈的人扶着車廂在慢慢地移動。現在想坐火車回家是何等可笑。

  華華和小夢只好放棄了回家的念頭,重新穿過充滿死亡的候車大廳,來到站前廣場上。

  在這裡,他們那將要崩潰的精神稍微恢復了一些。外面的屍體雖然也很多,甚至比候車大廳中還多,但有更多活着的人。人們中有大約三分之一病情已發展到垂死的狀態,三分之二則是剛發病不久,還能象正常一樣行動。站前廣場上的人聚了一大片,但大多數人都沉默着。有人兩手不停地亂動,有人死命地揪着自己的頭髮,有人使勁地撕着領口,有人把香煙一根根從煙盒中抽出來拿在手中無意識地揉碎,還有一個男人,雙手緊緊攥着一個酒瓶子,瓶子什麼時候已經破了,其中的酒流了他一褲子,玻璃碴口割破了他的手,血一滴滴地滴下來,可他對這些全無察覺……「咱們怎麼辦?」小夢拉着華華的手問,但沒等他回答又接着說:「應該去找沒生病的大人們!」

  「對!」

  華華拉起小夢的手,走入廣場上的人群。兩個孩子不知道找沒生病的大人們幹什麼,只是覺得必須找到他們,他們是把孩子們帶出這個惡夢的希望!

  但至少在這個廣場上,他們找不到沒生病的大人。他們問一個靠電線杆坐着的交通警。

  「可能所有的人都一樣,孩子們。」交通警嘆了口氣說。

  兩個孩子抬頭看了看遠處的街道,車輛都靜地停在那裡,沒有一個行人。除了周圍人們急促的呼吸聲外,聽不到其它聲音,整個城市仿佛昏迷過去了。

  「怎麼會所有的人都一樣呢?所有的人都生病了嗎?不可能的!」華華說。

  「對的,我們就好好的……」小夢隨口附和道,但她說到半句就張大嘴驚呆了。一種更強烈的恐懼感攫住了他們。這之前,他們還未想到過自己,象所有的人一樣,他們同樣在那顆新太陽下渡過了三個小時!他們互相摸着額頭,又仔細觀察着對方的面色,即使在很強的心理作用下,兩個孩子也沒發現自己有發燒的跡象。同時他們還看到,人群中有幾個跑來跑去的人影,仔細一看全是大約在十歲以下孩子,他們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