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新星紀元 - 第8章
劉慈欣
LEUKAEMIA
FROM
ENERGETIC
RADIATION——高能射線致類白血病。
(中文譯法取自《中國大百科全書醫學卷1993年增版》條目第324)症狀及體徵:原因不明的高熱,由高熱引起的嚴重脫水;白細胞浸潤引起的肝、脾、淋巴結腫大,皮下結節,浸潤腦及神經系統時,出現視力模糊,抽搐,截癱等症狀。機體死亡後體溫繼續急劇升高,直至引起包括骨骼在內的全部機體脫水並離解。
實驗室檢查:1.血象檢查:白細胞計數為10--80萬/立方毫米,分類中以中幼及晚幼粒細胞居多,嗜鹼性粒細胞比例增多。中性粒細胞鹼性磷酸酶積分低於正常。紅細胞及血紅蛋白減少。血小板計數增高。2.骨髓象檢查:有核細胞極度增生,主要是粒細胞系統,分類以中幼和晚幼細胞居多,同時巨細胞增多……——打印中斷,越過80K字節——那個操縱終端的人似乎也和兩個孩子一樣看不懂那枯澀的醫學術語,跳過了這一段繼續打印下去。……SLER病的第一個目擊者是一個叫松島雄一的日本人,以下是他在去年1月12日寫給《朝日新聞》的一封信:記者先生們,我叫松島雄一,生於1922年。戰前在廣島的一家英國人開的教會醫院中工作過,是廣島核襲擊的目擊者之一。當時我仍在醫院中工作,那幾個英國醫生和牧師做為敵僑被強迫留在醫院中服務,我的工作就是監督他們。核襲擊後這個小醫院收留了五百多名傷員,在當時的條件下別說治療,就是起碼的護理也談不上。當時我負責照看的傷員有28人,他們在兩天內全死了。那些人剛死,我就離開廣島到橫濱去了。做為核襲擊的救護者,先後有很多人向我調查過廣島的傷亡情況。最先找我的是當時陸軍參謀本部的人,天皇發布投降詔書後,第一批到廣島去的美國人也找過我,再後來,外務省和厚生省的人都找過我,具體年份我記不清了。我告訴他們所有的人,我所看護的那些傷員都死於原子彈,事實上我說了假話:那些人雖然被燒得厲害,身上黑乎乎的,但卻是死於一種奇怪的病。我雖在醫院幹活但不是醫生,對醫學方面的事知道得不多,只記得那些人是死於可怕的高燒,燒到什麼程度現在可能沒人相信,他們的身體就象煮過了一樣,皮膚滾燙,一碰就掉!更奇怪的是,那些人死後體溫還在升高,比活着時燒得都厲害!我怕染上那病,連他們的屍首都沒收,就離開了那裡。現在我看出來,那病好象和原子彈沒有什麼關係,死於原子彈的人很多,大家都知道他們是怎麼樣死的……其時當時我就看出這一點,但仍對陸軍參謀本部的人說那些人死於原子彈。當時我不敢說別的,到橫濱後我親眼看到一群女人用搓衣板打死了我對門的一個寡婦,原因是有人在她住的木屋頂上找到一盞小油燈,說那是給美國人的B--52打信號,其實那盞小油燈起碼是明治時代以前的東西,灰乎乎的,燈蕊又細又干,那陣子夜風那麼大,哪點得着呢!我以前在教會醫院有幾個英國朋友,人家都知道,所以不敢說別的……以後再有別人問起我我所看護過的那28個可憐的人,我就將錯就錯了。現在我自己也躺在醫院裡活不長了,回想這一輩子,就說了這麼一句假話,總是過意不去。我知道那個紀念日快到了,在孩子們往那個小女孩塑像前獻紙鵠的時侯,我說這些實在不好,但現在不說怕來不及說了。原子彈炸死了十幾萬人,那筆帳不會因為這28個人就被勾掉的。
松島老人萬萬沒有想到,「那筆帳」不僅差點因他的這一段話而勾掉,而且差點因此而成為善行!那封信在《朝日新聞》上只登了簡短得不能再簡短的摘要,而且混在最後一版角落裡的一大堆花邊新聞中,但還是被一個美國人的銳利眼光捕捉到了,這個美國人叫戴維?克拉倫斯,是一位新澤西洲的暢銷書作家。他看到這封信的摘要後如獲至寶,立刻打了一個跨越大洋的電話索取了信的全文。然後,他以驚人的速度出了一本書:《善良的小男孩》(投在廣島的原子彈代號為「小男孩」)。
書中認為,松島所描述的那種能病只能是鼠疫,或稱黑死病。雖然鼠疫在現代世界幾乎絕跡,但在戰時醫療衛生條件極差的廣島死灰復燃是毫不奇怪的。事實上,在核襲擊時廣島已開始出現鼠疫。幸虧是在這時出現的,原子彈的高溫和放射性及時撲滅了它,否則人類的損失將比那次核襲擊大出十倍!鼠疫菌將隨着進入日本的美軍和在西伯利亞當勞工的日軍戰俘傳遍全球!想想十五世紀的那場鼠疫吧,它殺死了當時歐洲三分之一的人!
這本書很合一些人的意,以至於西方輿論界紛紛附合,一時間人類第一次核襲擊的慘劇竟成了一場無意中挽救了現代文明的善行。
一些想象力非富的人甚至走得更遠,他們引用一大堆白宮和五角大樓新解密的文件,證明杜魯門總統當時確實是預知了廣島的鼠疫才下令投彈的,至於他的情報,是來自麥克阿瑟手下一支英勇而富有犧牲精神的空降別動隊……麥克倫斯創造這個神話的唯一證據就是松島提到的那些病人死後體溫仍然升高以及他們身上發黑(麥克倫斯堅持說那不是燒的),這些都是鼠疫的症狀。而松島雄一已在寄出那封信兩個星期後去世,使麥的論點無從對質。
嚴肅的歷史學家和有些理智的人們對《善良的小男孩》這本書持不以為然的態度。但真正駁倒這個神話的是蘇聯《真理報》上的一篇文章。文章首先認為,當年廣島慘劇中那些死後體溫仍然升高的神秘病人可能真出現過,但即使這樣,松島雄一也完全不必感到不安,那聳人聽聞的鼠疫是不存在的,28個人和其他十幾萬死者一樣,確實是死於原子彈。隨後,文章中出現了SLER病這個名詞,人們(包括大多數蘇聯人)驚悉:早在六十年代中期,蘇聯就開始了對SLER的研究,到現在,已對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放射性病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臨床記錄和理論。
《真理報》的文章發表以後,蘇聯科學家們就在國內學術雜誌和國際醫學學術會議上大量公布他們的研究成果,同時展開宣傳戰,對北約國家的政府和輿論機構在這件事上的表演大加抨擊,使得在雷克雅未克的兩國最高級首腦會唔上,美國總統有一種站在被告席上的尷尬。
但蘇聯人也付出了代價,他們不得不承認曾掩蓋了六十年代一次惡性航天事故的真象。
那次航天事故發生在1967年4月23日,當時蘇聯宇宙飛船聯盟1號從太空軌道再入大氣層,飛船上的宇航員是科馬洛夫,4月24日莫斯科電台發布的那篇暗淡的新聞是這樣描述的:「……當地面接應人員打開着陸艙的密封門後,看到艙內已沒有生命跡象……」關於這次事故的原因眾說紛紜,西方航天專家們大都持以下兩種看法:再入時着陸艙的密封失效,宇航員窒息而死;或着陸艙在下降的最後階段,即在距地面700米左右時發生不可控制的自旋,至使剛被拉出的降落傘纏繞在一起沒能張開。
還有許多其它說法,其中有些很富有想象力,但誰也沒有把這次事故同當時的一次太陽黑子活動異常相聯繫。事實上,在太陽黑子活動突然加劇在那段時間內,宇宙員曾走出艙外檢修被微隕石損壞的密封蒙皮,當時他們完全暴露在強烈的太陽風之中,而他們只穿着輕便型宇宙服,這種宇宙服沒有防高能輻射的鉛制內襯。兩名宇宙員死於SLER病,被葬在哈薩克共和國拜克努爾的宇航員公墓中,而從此開始,蘇聯投入巨大的力量研究SLER。沒人知道為什麼這項研究在近四十年的時間內一直處於高度機密的狀態,可能與對核放射的後果研究有關。
研究表明,SLER病有與慢性粒細胞性白血病極為相似的血象和骨髓象特徵,這就是它的名稱的由來,但它的宏觀症狀與白血病完全不同。SLER的病程發展如閃電般迅速,患者在受照射後的48小時內死亡。這也是人類死亡率最高的病:100%!SLER還有一個十分神秘的特徵:機體對它的抵抗力與機體的成長時間成反比,即年齡越小的人抵抗力越強。
SLER病的這種特性與生物基因的全息定律有關,全息定律指出,生物基因的某一點都有包括其它所有點信息的趨向,當基因鏈被輻射破壞後,全息性可使破損的基因從一塊碎片中復原,這就是機體抵抗SLER病的分子生物學原理。機體的全息性在機體誕生時最大,這時一粒精細胞和一粒卵細胞就包括了一個機體的全部信息。但隨着機體成長,基因全息性也隨着減小,這就意味着人類的年齡越大,基因的修復能力越小,對SLER的抵抗力就越小。
研究者們得出了一個經驗公式:Y<=A?R↑2.5
Y
為可抵抗SLER的機體成長時間,單位為小時;R為輻射劑量,單位為拉德。A為一個小於1的係數,因生物種類而定,人類的A為0.39。SLER在生物界並不普遍,研究者們進行了大量的生物試驗,目前為止,只發現黑色挪威鼠和羅猴身上出現過SLER.
SLER是人類所有的疾病中唯一真正的不治之症,因為它的實質是人類的生命之鏈基因被完全破壞,在可預見的未來,拯救SLER患者生命的唯一辦法只能是把他(她)的全部記憶和意識移植到一個新的身體或人造機體中。但我們大可不必對SLER感到恐懼,因為導致它的輻射強度只在核戰爭時才會出現,而對於核戰爭,我們應該是有信心制止的!
兩個孩子抬起頭,默默地對視着,他們的腦海中同時浮現出在火車上看到的那個午夜太陽和那個發出綠色熒光的世界。
3月2日凌晨,地球處在死星的高能宇宙射線的颶風之中。高能粒子如暴雨般衝擊着地球大氣層,它們中83%是氫原子核,15%是氦核,1%是電子,剩下1%是種類繁多的重元素粒子。這粒子洪流的很大一部分被地球磁場沿范?艾倫輻射帶偏轉到兩極,又有很大一部分被大氣頂部的臭氧層擋住,但仍有對人類來說是致命的數量射入大氣層。這些攜帶着驚人能量的接近光速的宇宙粒子不會直接到達地面,它們就象冰雹穿過大樹一樣在瘋狂地撞擊着大氣粒子,產生了次級和次次級射線,使得大地和海洋籠罩在密密的射線暴雨中!
當人們從睡夢中醒來時,成群的高能粒子正以難以想象的速度穿過他們的軀體,穿過組成軀體的每個細胞。細胞中那微小的染色體,如一根根晶瑩而脆弱的遊絲在高能粒子的彈雨中顫抖掙扎,DNA
雙螺旋分子鏈被撕開,鹼基四下飛散。受傷的基因仍在繼續工作,但經過幾千萬年進化的精確的生命之鏈已被扭曲擊斷,已變異的基因現在不是複製生命而是播撒死亡了。後來,死星的可見光雖然消失了,但它的高能射線仍源源不斷地射來,地球在旋轉,使它背向死星的部分也被照射到了,全人類經歷了一場他們感覺不到的死亡淋浴。
華華首先從發呆中醒過來,他又拿起了那條打印紙帶,「咱們從這個公式中,可以算出多大的人才能活下來。」他說着拾起一支鉛筆把那個公式抄到那條打印紙的背面。
Y<=A?R↑2.5
「剛才廣播裡說射線的量有多大?」
「146嗯……拉德。」
「好,這上面說人的A
是0.39,代進去就是……」華華飛快地寫着。
Y<=0.39×146↑2.5
「可我看不懂,那個向上的箭頭是什麼?從沒見過那樣兒的計算符。」小夢說。
「那是計算機上指數的寫法,可以寫成……」
2.5
Y<=0.39×146
「你怎麼知道的?」
「我最喜歡電腦了!」
「我懂點兒了,可146的2.5次方怎麼算呢?要是2次方或3次方都好辦,怎麼是小數次方呢?」
「當然有小數次方!看,寫成這樣你就懂了。」
Y<=0.39×146×146×√146
「可還是不行!146開平方怎麼開呀?」
「12乘12是144,差不多,就算是12吧。」
「好了,我會算了,0.39乘146再乘146再乘12,對嗎?你真該當科學家的!」
「那得先活下來再說呢!咱們算吧。」
這裡到處都是巨型計算機的終端,但沒有一台能為孩子們算出那簡單的乘法,只要在鍵盤上打入算式,屏幕上總是出現這樣這樣一行字:BAD
COMMAND
OR
FILE
NAME(錯誤的命令或文件名)兩個孩子只好用鉛筆在打印紙上算了起來,Y的最後結果是99758.88。
「這是什麼呢?對了,小時!」
「除以24,嗯,再除以365,快!」
得數是11.40。
只有小於11歲的人才能抵抗死星的射線。
孩子們又看了一遍剛才他們親自向外部世界播發出去的廣播稿,這次他們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含義。……患者的年齡不低於12歲,在12歲年齡組,患病率為89.26%,13歲以上年齡組全部患SLER病,患病率為100%,在此年齡範圍內尚未發現任何倖存者。但在11歲以下的年齡範圍,患病率為零,未發現此年齡組的SLER病患者……兩個孩子剛剛念出這一段文字,大廈就停電了。這時是下午兩點多鐘,通訊中心的四壁全是由巨型屏幕組成的,沒有與外界相通的窗口,四周巨型屏幕淡藍色的餘輝慢慢暗下去,黑暗把兩個孩子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黑暗中,孩子們聽到了來自外部世界的一陣隱隱約約的尖嘯聲,大廈巨大的結構在某種強大的外力作用下發出吱吱的輕響。
這時,在外面,由於接收超新星熱量不均勻而產生的全球大風已傳到了這裡,狂風在北京的高層建築間呼嘯;隨風帶來的被電離的空氣在高空中發出震耳欲聾的霹靂,閃電不時把城市照得一片雪亮;大團大團的黑雲從東面撲過來,象巨人的亂發,飛過中天后就太陽燒成火紅,在閃電的間隙,可以看到半邊天空在燃燒……華華和小夢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他們仿佛處於四面都是無際空間的太空之中,他們覺得自己看到了群星和銀河。同一時刻,這個行星上所有活着的人都像他們一樣呆呆地看着這個無法理解的宇宙,同時面對着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將死去,他們都是11歲以上的人。
地球,將成為一個只有孩子的星球!!
五、面對死亡
最先公布災情報告的是美國。在這之前,各國政府和世界衛生組織都得出了確切無疑的調查數據(在大多數國家,死星剛剛熄滅,災情調查就已開始),醫療和通訊技術較為先進的西方國家最先得知全部災情,但都壓住不敢發布。這時從各種渠道傳出的消息已滲透到世界的各個角落,這主要來自各醫療機構單獨進行的診斷。人們普遍聽說了75%的患病率,但對於患病者的年齡界限卻知道的很少,或者是知道了不相信,真實的結果確實是太出乎人們意料了。在短短的幾個小時之內,騷亂象野火一樣在世界各地蔓延,最嚴重的是西歐和北美地區。
最初的騷亂只是集中在醫療機構周圍,那時一般人還沒想到SLER病,都以為威脅他們生命的是白血病。一時間,象環磷酰胺,氨甲喋呤,阿黴素和強的松這類藥物變得比黃金還珍貴。後來,騷亂向更大面積上發展,越來越多的人失去理智,最後演化成為集體的瘋狂,即使神經最堅強的人也不能倖免。政府漸漸無力控制局勢,賴以維持秩序的警方和軍隊本身也處於極不穩定的狀態中,甚至政府本身,由於已得知確切災情,都處於半麻木狀態,全人類在經受着文明史上最大的精神壓力。巴黎埃菲爾鐵塔和紐約的摩天大樓森林下面,成千上萬輛小汽車撞成一堆,有的已開始燃燒;歐美的各大機場都因混亂而關閉,美洲和歐洲大陸的空中和地面交通全部癱瘓。在第一個災情報告發布前,世界各大城市的混亂已到極點,爆炸聲和槍聲此起彼伏,失火的高層建築向空中騰起高高的煙柱,到處都是瘋狂的人群……面對失控的局勢,美國第44任總統不得不下令公布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