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新星紀元 - 第9章
劉慈欣
從黑色日的幾個普通人留下來的記錄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人們的心態。那時大死亡還沒有真正開始,只有大約十分之一的SLER病患者死去,活着的人們大多數還有着足夠的體力和清晰的思維。
3月2日晴
這很可能是我最後一篇日記了。
我和丈夫緊緊靠在一起,坐在家裡的沙發上,外面到處都在死人。我的神經實在受不了了,這樣下去即使病不死也要被恐懼折磨死的。電視上終於又有了圖象,屏幕上可以看到我們熟悉的那個新聞播音員,他病得比我們重多了,竭盡全力想念手中的那張紙,但已經發不出聲音來。
我看着他,象看着一個垂死的朋友,恐懼全變成了悲傷,我真想把手伸進屏幕去給他倒懷水,我相信現在有十二億人也在和我一樣悲傷而急切地看着他,這悲傷象海浪一樣向我們撲來,不知是為了他呢還是為了這場惡夢般的災難,我大哭起來。後來屏幕上又出現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播音員死去了,女孩兒哭了起來,男孩兒對她說了些什麼,但電視上沒有聲音;後來男孩兒拿起那張紙念了起來,這下那孩子的聲音傳了出來。我聽完災情報告後,像長途跋涉到最後的人一樣,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疲憊的身體和神經松馳下來。以前的幾個小時,我們固然為自己擔心,但我的心大部分懸在我的小晶晶身上,我千萬遍祝願祈禱,讓晶晶別得我們這嚇人的病。現在知道孩子能活下去了,我懸着的心放了下來,至於我,既然所有的大人都要死去,我自己的死也就不值得悲傷了。我現在平靜極了,真沒想到我能如此從容地面對死亡。
但我丈夫就不行了,他渾身打顫,倒在我身上幾乎昏了過去。其實他現在並不比我病得重,很大一部分是得知死亡來臨時的精神崩潰。以前他在我面前一直以真正男子漢自居,兩小時前還對我說「不怕,有我在!」呢。我這麼平靜也許只因為我是個女人,女人比男人更懂得生命的力量,當女人成為母親時,她就在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在延續,懂得了死神沒有什麼可怕的,懂得了她可以和死神對抗,人類可以和死神對抗!只要男孩兒和女孩兒們活下去,這種對抗就可以繼續下去,很快又會有母親,又會有新的孩子,死不可怕!但男人們就體會不到這些,怪不得有人說,世界是女人和孩子的。「咱們為晶晶準備些什麼呢?」我伏在他耳邊低聲問,就象我們要因公出差幾天一樣。這話剛出口,我的心又痛苦地懸了起來。天啊,這不是說往後整個世界就沒有大人了嗎?那孩子們怎麼辦?!誰給晶晶作飯?誰拍着他睡覺?他過馬路時誰給看着汽車?夏天怎麼辦?冬天怎麼辦……天啊,托人照顧他都不可能,以後只剩孩子,只剩孩子了!
不,這怎麼行,這怎麼行!可不行又怎麼樣呢?馬上就要到夏天了,夏天過完就是秋天和冬天了,天啊,冬天!晶晶的毛衣剛織了一半兒,不寫了,我要給晶晶打毛衣……(選自《遺筆集》,三聯出版社,超新星紀元18年版。)
好孩子,飯在電視機邊上,吃的時侯一定要把雞旦湯熱熱,記住,千萬不能喝涼的!
熱的時侯要用煤油爐,不要用液化汽爐,記住,千萬不要用液化汽爐!熱的時侯要把煤油爐放在樓道里,熱完記住把爐子滅掉,記住,滅掉!暖瓶里是開水,塑料桶里是涼開水,喝的時侯把塑料桶里的水兌點兒暖瓶里的熱水,記住,千萬不能喝水龍頭裡的涼水!夜裡可能會停電的,不要點蠟,你睡着時忘了會吹滅火的,不要點蠟!你書包里有一個手電筒和五十節電池,可能會很長時間沒電的,電池要省着用;枕頭(左邊的上面繡着荷花的那個)下有一個皮箱,裡面放着藥,治什麼病怎麼用都給寫好了;感冒藥可能常用,給你放到外面了,要知道自己得的什麼病,不要亂吃藥,感冒的感覺是……(這位母親一直寫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可辯認的部分就有近六千多字,蓋滿了她能夠得着的牆壁。)
(選自《爸爸媽媽你們去哪兒?》,作者:楊曉冰,教育出版社,超新星紀元17年版)你長大了要下圍棋,不許干別的!(用圓珠筆重重地寫在孩子手上。)
(選自《一夜之間我們長成大人》,作者:白林,體育出版社,超新星紀元19年版)……總統發布災情報告時,我和父親正在紐約的家中。那時父親和媽媽的婚姻已無挽回的希望,兩天前,也就是超新星出現的前一天,媽媽帶走了自己的東西,把我們留在亂七八糟的家中。
總統講話之前城市亂到了極點。紐約港有幾艘貨輪在然燒,曼哈頓此時已一片黑暗,高樓群在火光中搖動着。市內的大部分地區已斷電,只有遠處的自由女神像是由新澤西州供電的,還在孤獨地亮着,面對着這隻有火光照亮的城市,我看到她似乎在流淚,在默默地宣布着美國和世界的未日。那時的父親處於半瘋狂狀態,在房間中亂砸亂扔。撕碎了價值八千美元的科雷歐的袖珍油畫,把他和媽媽在非洲渡蜜月時帶回的和我一起成長的仙人掌踏成幾段,又砸碎了和天花板一樣高的魚缸……我在一邊驚恐地看着他。正當他操起一把消防斧去砍門外的羅伊斯轎車時,我們在電視中看到了總統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發布災情報告。20分鐘後,父親和這個世界上另外40億人的死被證實了。這時的父親卻變成了和剛才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他冷靜下來,開始計劃他那短得可憐的未來,就象從前計劃他長長的一生那樣,這種心情,就同他在中學畢業酒會上,和揣着經濟學博士學位證書走出加州大學校門時一樣。他和我開始收拾混亂的家,過了大約有半個小時,門外有汽車的剎車聲,接着是我熟悉的媽媽的腳步聲,她站在門口默默地看着父親,我猜想這目光一定使父親回到了十一年前,回到了德克薩斯炎熱的戈壁上,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他幫她換下爆了的輪胎。他們哭着擁抱起來,是的,他們不離婚了,他們現在真正懂得了人生,而且懂得並不晚,還有幾個小時,如果他們過得好,這將和幾年或幾十年沒太大的不同,都是完美的人生。他們決定到港口去,駕起我們那隻心愛的小帆船,穿過那些燃燒的貨輪,到海上去迎接日出。這是他們早就想做的事,先是因為忙後又由於兩人感情危機一直沒去成。我要跟他們去,父親興奮地沖我喊到:「你留在家裡!不要着急,親愛的,這世界很快就全是你們的了,到那時你願意去哪兒就去哪兒!」
(選自《兩個太陽》,L.德克斯特,紐約埃利諾出版社,超新星紀元16年版)……「大力神」運輸機從佩扎羅起飛已有十幾分鐘了,現在我們下方的陸地消失了,代之以藍色的亞得里亞海。駕駛艙中那個26歲的飛行員痛苦萬分,他雙手緊握操縱杆,滿頭大汗,仍無法使「大力神」那巨大的雙翼停止搖晃。在機艙中,我一手抓着艙壁上的帶子穩住身體,一拿着《聖經》,開始禱告。我面前寬闊的機艙中整齊地堆放着50個銀色的袋子,這是總統和其他49個大人物的屍體,作為牧師我在為他們舉行海葬,這海葬也同時是為我和飛行員舉行的。我翻開《聖經》,念起了《新約全書?哥多林前書?第15章》
「我如今把一件奧秘的事告訴你們。我們不是都要睡覺,乃是都要改變,就在眨眼之間,號筒末次吹響的時侯。號筒一響,死人就要復活成為不朽的,我們也要改變。必朽的總要變成不朽的,必死的總要變成不死的……死啊,你得勝的權勢在哪裡?死啊,你的毒鈎在哪裡?阿門——」
機艙尾部的大門打開了,帶着海洋氣息的強風吹了進來。我在機艙中開始把銀灰色的屍袋一個個推出艙門外。亞得里亞海的落日把在空中的墜落的屍體映成一個個金色的小點這,它們沒有向上進入天國,而是向下落去,溶入下面那藍色的深淵。飛機始向大海滑下去,我們的海葬也開始了,我現在無事可干,就把這些都記下來,裝在「黑盒子」里,也許以後有人能從海底撈起它。
(選自《為忘卻而寫的書》,作者:喬?卡諾斯,羅馬,超新星紀元41年版)公布災情報告時我正在紫金山天文台,我是在超新星出現後摸黑上來的,作為學校天文小組的一個成員,我很想從望遠鏡中觀察死星。這時,我看到了一個令人吃驚的景象: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沿着林蔭道走過來,看上去象天文台的一個科學家。他竟是在悠閒地散步,一隻手還牽着一隻胖乎乎的小狗!遇到橫躺在路上的屍體,他就輕輕地繞過去,好象那只是一堆樹葉。「伯伯!」我叫他。
「嗯。你好小朋友!」他一手扶着眼鏡打量着我,那神情真象早上散步遇到一個向他打招呼的小男孩兒一樣,事實上他也就是在散步。
「你們都要死了伯伯!」我沖他大喊起來,這是不太禮貌,但只有這樣才能喚醒他。
「是啊,很遺撼是吧?不過還有幾個小時呢,我們還有時間談談超新星。」他原來一直醒着。
「現在人們都叫它死星。」我糾正道。
「只有對宇宙視野短淺狹小的蠢人才這麼叫它。」
「為什麼?!」
"冷靜地想想,孩子,構成我們這個世界的所有重元素都來自於爆發的恆星。組成地球的鐵和硅,組成生命的碳,都是在遠得無法想象的過去,從某個超新星中噴發到宇宙中的。
1999A雖然在地球上帶來了巨大的死亡,卻很可能在宇宙的別處創造出更為燦爛的生命。
超新星不是『死星』,而是真正的造物主!恆星能創造我們,同樣可以毀滅我們,1999A還算客氣,它的射線再稍強一點兒,地球上就不會剩下一個人了,或者,只剩下一兩歲的娃娃們!現在你們活下來了,人類也就活下來了,我相信,超新星第二次襲擊地球時你們已經學會了怎樣擋住它的射線,而且那時你們可能已經飛到比人馬座更遠的恆星了,你們說不定還有意引發一個超新星,使它成為你繼續航行的能源呢。
但現在,首先要學會豁達地面對這一切,宇宙中到處都有生和死,抬起頭來,朋友,沒什麼可怕的!"
我直直地看着他,說不出話來。
他向我伸出手來,他因高燒而呼吸急促起來,但聲音仍那麼輕鬆從容:"我走不動了,想在這個椅子上坐會兒。最後一次散步是和一個幾小時後的世界主人在一起,我很高興!我們這些大朋友們交給你們的世界並不完美,走的時侯又來不及給你們準備好交待清,很是抱歉。
不過我們對這個世界已經是盡了力的,就請你們把她接下來吧。好,再見!不,別守着我,走吧走吧,我已沒什麼事了,你的事才剛剛開始呢!"
(選自《交接世界》,作者:劉欣,人民出版社,超新星紀元15年)死神陰影下的人們想到了未來,僅僅向想像中的未來瞥了一眼,人們就看到了一個使他們吃驚並不是太壞的世界。人們想到,幾個小時之後,世界將只剩下15億人,這之前威脅人類生存的3P問題:POPULATION(人口);POLUTION(污染);POVERTY(貧窮),將在一夜之間迎刃而解。
大人們留下的工業和農業體系,即使只運行起三分之一,也可毫不困難地滿足孩子們的一切需要。孩子將生活在一個現在無法想象的富足社會中,他們永遠不必為生活物質而奔波,從而有更多的時間從事科學和藝術。孩子們有足夠的生存空間,這使得戰爭成為令孩子們無法理解的大人們的專利品,至少在今後的一百年內,世界上不會有戰爭。孩子們有足夠的生產力和物質基礎來建立一個完美的政體,那是一個大人們在夢中都不曾見到過的美好社會,是烏托邦中的烏托邦……是的,那是一個理想世界,最重要的是,那個世界並不遙遠,再過幾個小時就會來臨!幾千年來人類苦苦尋求的幸福的彼岸,竟是這樣突然到來了。
這是人類歷史上一個最神奇的時刻,充滿死亡的世界竟然歡騰起來!
動人的歡樂景象幾乎同時在世界每一個有人的地方出現,但在那一時刻,即使是在偏僻的海島和山村人們也都狂歡起來。這並非是即將到來的死亡使人們失去了理智,恰恰相反,每個11歲以上的人這時都在清醒地思考着生命和宇宙。超新星紀元的一個歷史學家寫到:「這一時刻,每一個11歲以上的人都成了哲學家和詩人。」在那個神秘的時刻,地球各個角落的幾十億個頭腦似乎同時產生了一個思想,這個思想不能語言來表達,只有置身於那一時刻的人,而且他(她)的年齡必須在11歲以上,才能理解它。在那一時刻,幾乎所有的人突然都產生了一種新的感覺,就象新鮮的血液在一瞬間涌遍全身。即將到來的死亡沒有絲毫的可怕之處,所有的人都無法理解自己剛才的恐懼,人們想想剛才陰鬱的心情,就象清晨想起昨晚的惡夢一樣。11歲以上的人們都覺得自己正在走向一場無限長的睡眠,與平時入睡前不同的只是,所有人的心中都充滿了一種強烈的樂觀情緒。在他們面對幾小時後那無邊的黑夜和寧靜時,都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這感覺就象一個在炎熱的盛夏初次到大海邊的人,脫光了衣服,驚喜而略帶恐懼地向迎着向他滾來的清涼海浪走去時的感覺一樣。在大陸和島嶼上,人們歡笑着迎接死亡,到處都可以看到跳舞的人群,已沒有力氣站起來的人們就靠在一起唱着歌,商店裡的酒都被拿光了……地球在黑天鵝絨般的宇宙中緩緩地旋轉着,不時有陸地和海洋隱沒於太陽的陰影中,那一部分的人們都在驚喜地讚嘆着晚霞的壯麗。再往這顆行星的陰影深處,有無數個小小的光點,那是人們在黑夜中燃起的篝火,有些區域甚至出現焰火;在這個巨大球體的另一邊,不斷地有陸地和海洋轉到陽光中來,那裡的人們都對着初升的太陽發出一陣歡呼聲,隨着地球的轉動,陽光引起的歡騰象一道長長的波浪,橫貫廣闊陸地上並氣勢磅礴地沿着陽光的前鋒涌去……公元世紀的11歲以上的人們就是這樣告別了這個藍色的行星。
這時在亞洲大陸上的那座巨大的A形大廈頂端的兩個孩子並不知道這一切。華華和小夢在黑暗中呆了不到一分鐘,發現有一面巨型屏幕又發出微弱的白光來,開始孩子們還以為那是屏幕的餘輝,但那白光居然越來越亮,很快屏幕從中央始顯出圖象來,那是一片城市的高樓群。
圖象的面積漸漸擴大,孩子們看到了天空,看到了下午的太陽,那太陽不時被大風吹動的雲絮遮住。終於他們明白了,那一面屏幕正在變得透明,變成一面寬大的透明玻璃,他們從這扇新出現的落地窗中可以居高臨下看到城市的一大半。
華華想到這可能是他在一本雜誌上看到過的晶格感應屏幕,只要電流消失,這種屏幕就成為全透明的。
他們吃驚地發現自己竟上了這麼高,下面的一切已無法看清細節,從空中的亂雲和下面迷濛的沙塵他們才知道外面在刮着大風。小夢看到了一隻鳥,被風中翻滾着,從遠遠的下方掠過去。
斷電之後,新聞大廈就和外部完全隔絕了,呆在這近二百米的高處,永遠不知道下面在發生着什麼。華華和小夢決定下去。
他們從大屏幕上的那扇半開着的門走了出去。外面走廊很黑,倒在走廊中的那個人絆了華華一跤,他站起來,緊抓住小夢的肩膀,兩個孩子在黑暗中嚇得阻哆嗦,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敢向前邁出第一步。
兩個孩子向走廊的另一頭走去,他們在黑暗中走到走廊盡頭的電梯那兒。電梯的門閉得死死的,他們這時才想到,因為沒電,即使開了門,電梯也動不了。於是他們尋找步行的樓梯,由於這裡很黑,兩個孩子只能貼着牆摸。終於他們摸到了一個不大的門,轉動把手後門無聲地開了。
他們的眼前亮了些,原來走進了一個不太大的房間,光是從房間的一個窗子透進來的。
房間沒有人,到處堆着稿件之類的紙張和大摞大摞的書,還有一堆從一個開着的大鋼柜子中滾出的錄音帶。房間正中有一隻辦公桌,一隻工作檯燈從桌上的紙堆中探出頭來;窗子旁邊還有一張床。
這可能是通訊中心值班人員的休息室。他們正要退出去,看到了在辦公桌的一隻拉開的大抽屜,裡面滿滿地放着一袋袋方便麵,這時孩子們才想起自己已餓得厲害,就走過去各自撕開一袋方便麵卡吧卡吧地吃起來。華華又看到了牆角有一個自動熱水器,就拿了一個杯子接了一杯水,那水還是熱的。吃完了以後,他們又在房間中翻找起來,在床上的枕頭下面找到了一個手電筒。孩子們正要從進來的那個門出去時,發現房間裡還有一個小門,他們打開那個小門後,諒訝地看到外面就是通訊中心大廳!這又是在大屏幕上開的一個門,他們走過去把門關上後,門的一面立刻成為屏幕半透明的一部分,結合處連縫都看不出來。
孩子們再次從大廳中走出,繼續尋找下去的樓梯,他們在手電光中找遍了整個走廊,又發現了一個廁所,但除了電梯外沒有找到任何出口,那兩個電梯是從這個巨型建築頂端下去的唯一通路。
「碰開電梯的門!」華華揮了一下手電說。
「咱們就是進去了,它還是動不了呀。」
「把電梯的底再弄開個口子。」
「幹什麼?」
「那電梯是斜着升上來的,它的軌道也一定是斜的,咱們順着那軌道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