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2185 - 第5章
劉慈欣
好,謝謝。
你們真的認為你們的婚姻沒有挽回的希望了嗎?是就打Y,不是就打N。
你們還有別的要說明嗎?有就打Y,沒有就打N。
好,你們的離婚申請被通過了。
你們需要打印出兩份結婚證書留作記念嗎?是就打Y,不是打N。
好,謝謝,祝你們各自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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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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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天的這宗離婚案沒有以上那麼簡單。這並非因為涉及到最高執政官,如果沒有昨天晚上的記者招待會,這件事最多只會占報紙的一個小角落,這個時代,離婚這件事即使發生在最高執政官身上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但現在,這件事帶上了濃重的政治色彩,因為它和她的冒險有關;另外,還有個孩子問題,兩人都想要他們的小女兒。由於以上原因,今天有幾名法官出庭審理。
開庭後一個半小時,在孩子的歸屬問題上,雙方的律師打了個平手,法官對這件舉國注視的離婚案也十分為難,最後只好採取一個方便而保險的辦法:讓孩子自己決定。
這時,那個如水晶人兒般可愛的小女孩兒立刻被一群百歲老太太圍住了。
「星星,別跟你媽媽,她是個壞媽媽,是個壞女人!」
「好孩子,你媽不但拆散了自己的家,還要拆散這個世界所有的家!」
「看見街上那些離開了爸爸媽媽,騎着摩托車流浪的可憐孩子嗎?你媽要讓所有的孩子都變成那樣,讓你也變成那樣!」
「是啊星星,你媽媽不愛你,不要跟她去!」
法官的大聲制止對那幫老太太們不起作用,孩子被抱到前面去後她們仍在旁聽席中亂鬨鬨地對孩子嚷嚷着。
最高執政官的胸脯在急劇地起伏着。在共和國的安全受到嚴重威脅時,千萬噸級的核彈會在她的最後命令下達後轟鳴着衝出發射井;但在她的個人生活受到威脅時,卻連一個普通人的自衛行動都不能做出。她也沒有同盟軍,年輕人都工作去了,他們到晚上才能在電視中看到這個場面。
「我怕,我要爸爸!」
孩子被這場面嚇壞了,哭着喊了一聲。她平時見得最多的就是爸爸,所以喊慣了這句話。她是爺爺和奶奶的小太陽,有自己的專用花園和游泳池。儘管媽媽愛她愛得要命,她卻並不太愛媽媽,因為媽媽總是把她從爺爺奶奶為她建築的那個小世界中帶出去,帶她去看大海,看森林,看沙漠,看那成天響着可怕聲音的城市,帶她到一群群不聽她的話還欺負人的小朋友中去。她象一個小香焦,一碰就碎,她已離不開那個小世界,好在媽媽沒有多少時間和她在一起。而最高執政官也痛苦地想到,照這樣下去,她的星星是不會幸福的。
現在,孩子哭着,非要撲到爸爸和爺爺奶奶的懷中不可。
法庭宣布本案審理完畢,最高執政官失去了她生活中的一切。
她的大眼睛平靜地看着前方,但晶瑩的淚水在滲出來。
「別哭,要不低下頭去,嗨,糟透了!」少尉在她身後氣急敗壞地低聲警告她。
但最高執政官仍抬着頭,任淚水湧出來。少尉看到前面那個可惡的記者在調電視攝像機的焦距,今天晚上,二十億人都將看到這雙含淚的眼睛。
平時見了最高執政官就蜂擁上來搶新聞的記者們這時都默默地站在遠處,只有一個女記者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問她有什麼要對新聞界說。
「在執政期我不打算結婚了。」她輕輕地說。
「為什麼?」
「因為結婚只能得到一個伴侶,不結婚卻可以贏得無數個崇拜者,我是指年輕人中的男孩子們,我的事業是很需要男孩子的……唉,算了,我太阿Q了。我愛他,這個打擊我受不了。真希望他專心挖他的海底遂道,別再遇上別的姑娘,就是遇上了,在新家裡也過不好,這樣三年後我們又能在一起了,啊,請他的新伴侶原諒我,要是有的話。別看了,我眼睛中確實有淚,去吧,在你的報紙上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你們這些無冕之王,就是上帝下來,你們也能讓他離婚的。我真羨慕二十世紀那個叫三毛的女人,她不是最高執政官,所以能和丈夫一起坐着吉普車在撒哈拉沙漠中到處轉,還到海邊兒去抓魚,特別是還可以有一個永遠屬於自己的小太陽,雖然我不記得她有孩子。你想想那有多美!我真想把後三年任期讓給你……啊,對不起,這只是我現在的想法,過一會兒也許就不這麼想了,請別當真。」
「只要一談到自己,你就像個傻孩子,你要把自己解剖給二十億人看?」記者走後,少尉難過地對最高執政官說。「你會說:這是人民要求每一個最高執政者必須做的。」
「難道不是嗎?好朋友,你先開車走,讓我一個人呆會兒。」最高執政官疲倦地說。
少尉的身影從門口消失之後,法庭中只剩下最高執政官一個人了。她後悔讓少尉先走,現在她是完全孤獨了,她受不了這法庭中的空蕩,快步走到了外面。
外面是石景山區的綠化帶,市區的噪音和電離層客機降落時的轟鳴聲在樹林中都變成隱隱約約的了,最高執政官沿着草坪中的一條塑料小路慢慢走着。
「執政官阿姨!」一聲童音在前面響起,最高執政官抬頭看見一個穿海軍衫的小男孩兒,大腦袋大眼睛,很討人喜歡,他的懷中抱着一隻胖胖的小狗。她立刻認出了這孩子。
「你叫張小雨吧?」
「你還記得我?!你每天見那麼多人!」那孩子驚喜地叫了起來。
「我還記得你今年應該是六歲了。」
去年冬天,最高執政官的「東方」車剛開出中南海就被一個身皮夾克的小男孩兒截住了。積雪的路很滑,車差點撞上那孩子,孩子鑽進車裡,抓住最高執政官的衣服不放。
「阿姨,我家嚇死人了,我呆不下去!我找過很多人,還找過市長,他們都不管,說大部分孩子都是生在我這樣的家中,為什麼就我毛病多?我只有找阿姨了,你今天非去我家不可!」
小雨的家確實是「嚇死人了」。他家最老的老人出生於1975年,二百一十歲。從他往下,每隔三十年一代人,這個家中已是七代同堂。這套五十層樓上的單元中住了十三口人,其中八位是百歲以上的老人,他們大部分已成了麻木的行屍。最高執政官走進家門時,看到在陰暗的光線下,默默地坐着和躺着這麼一群老人,生人走進門來,他們甚至連目光都不朝她移一下,只有他們呼吸時人工心臟的響聲,是這堆黑黑的,被密得不能再密的皺紋蓋着的軀體有生命的唯一標誌。兩個錐形的家用機器人來回奔忙,照顧着這些早已麻木,但仍然在現代的人工器官驅動下不倦地活着的老人,每個機器人都有十幾隻氣動手臂,但每隻手都被藥瓶,注射器,導痰管,便器,尿布等這類東西占得滿滿,這許多機械手都隨着機器人的走動而快速轉換着,給這個家帶來唯一的活氣。雜亂無章的家具中放着控制電腦,從電腦中伸出了一大把光纖,分別控制着這八個軀體上的一百多個諸如人工心臟,人工肺這樣的人工器官。電腦的蜂鳴器不時發出警報,機器人困難地騰出一隻手來在鍵盤上調節一下……整個家庭看上去就象一個枯萎樹根的培植工廠。
這就是二十一世紀和二十二世紀飛速發展的醫療和人工器官技術,加上歷史上的人口爆炸所產生的中國現代家庭,這種家庭布滿了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土。
在這塊國上,擁擠着二十億人。這浩瀚的人海中,二百歲以上的有五億,一百歲以上的有七億,然後是五億七十至一百歲的中年人,最後是年輕人和孩子,他們只有三億,占總人口的百分之十五。
最高執政官等了難以忍受的十分鐘,小雨的父母才下班回來。
「執政官同志,在人民大會上我投了您的票,但並不是讓您越級管理我的家庭,您最好還是忙自己的事去吧!」男的對來訪者很不客氣。
小雨的母親把最高執政官拉到門外的電梯旁。
「請原諒,最高執政官同志,他的心情不好。孩子在這樣的環境中確實難以忍受,但我們有什麼辦法?我們的住房在社會上還算是寬敞的,再說,我和他每天都忙得很,我是北京金屬氫廠的廠長,他是個籃球教練,常常出國。回到家中老人們的事兒就使我們筋疲力盡,和孩子在一起的時間就少多了。而且,我和他的感情一直不好,他在外面有自己的愛情,說句實話,我也有。我可憐孩子,但想想全國大部分孩子都和小雨一樣,也就……執政官同志,您幫不了小雨的忙,但作為他的母親我還是謝謝您。啊,不知該不該問,您在電視說的全是真話嗎?」
「不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