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2185 - 第9章
劉慈欣
四、鋼鐵飛蝗群
當最高執政官和小雨還有那隻小狗乘「東方」車離開中南海時,城市已沉浸在暮色中了。
「我已帶你到我的世界中轉了一圈,你該帶我到你的世界中去玩玩了。」最高執政官握着方向盤對小雨說。
「我的世界多着呢,阿姨想去哪一個?」
"當然是你最喜歡的那一個,那世界不在地上。你知道阿姨指的是什麼。''
「你難道是說……」
「對!你的飛摩托存在哪兒?」
「在……八達嶺那面。」小雨吃驚地看着最高執政官,象看一個外星人。
「東方」車向八達嶺駛去,到那兒後天已全黑了。從路邊的一個汽車旅館中,他們取出了小雨存在那兒的飛摩托。
飛摩托大小和過去的地面摩托差不多,但沒有輪子,它的車身呈橄欖形,外形看去粗野而兇猛。車上裝有兩台微型氫渦輪發動機,以金屬氫為燃料,功率比過去地面摩托上的汽油發動機大幾百倍。氫發動機向斜下方產生推力,使飛摩托在空中飛行,目前一般的飛摩托升限在3000米左右,最高速度可達一馬赫(一倍音速)。
本世紀初那位發明飛摩托的工程師絕對不會想到,他的創造物已成為本世紀的一大公害。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全國各大城市常常會看到一個驚心動魄的情景:一陣轟鳴聲從天邊傳來,僅幾秒鐘那隱隱約約的轟鳴聲就變成了讓人頭皮發炸的怪叫,幾十輛甚至幾百輛飛摩托,在幾十米高的半空中從摩天大樓之間閃電般地穿過,它們都開着強光燈,如同一大群穿過城市的瘋狂的火流星!那可怕的咆嘯,那掠過頭頂的剌目的雷電,使神經最強健的人也捂住耳朵失聲驚叫。這一切僅僅持續幾十秒鐘,「火流星」飛快地掠過飛快地消失,如一場轉瞬即逝的惡夢,只留下嗡嗡作響的玻璃,警方淒利的警報聲和驚恐萬狀的市民。那些飛摩托的駕駛者全是不滿十三歲的孩子。
幾年前,當一群飛摩托掠過北京時,有一輛撞在西直門外一架巨型風力發電機的葉片上,那輛飛摩托和它八歲的駕駛員在一團火球中化為灰燼,三百噸重的巨大葉片從二百米高處掉下來,砸斷了一個立交橋,造成三人死亡,交通嚴重堵塞;又一次一個飛摩托撞上了一百五十米高的一個空中酒吧,由於速度極高,它竟從懸吊酒吧的巨大的氣球中穿了過去!雖然在酒吧中喝啤酒的人們在氣球的氦氣泄光之前均被直升機救出,但那個大氣球落在中國建設銀行大廈的頂上,把大廈蒙住了一半,險些釀成火災。最嚴重的一次是在2180年的中秋節,大批飛摩托從摩天大樓的森林中高速穿過,其中一輛撞進了剛落成的中國商品交易會大廈中,飛摩托中的金屬氫燃料立刻爆炸,在一聲悶響後,把以上的三層,一個旋轉餐廳和最頂上的博士帽形的直升機停機坪全部掀掉,這是本世紀最為嚴重的交通事故。從這以後,這些在夜空穿過城市的飛摩托群被視為同上兩個世紀的吸毒和同性戀一樣的社會問題,被稱為二十二世紀的蝗災。
在「蝗災」剛剛出現的時侯,人們普遍認為,這不過是一群因家庭破裂而被父母遺棄,並在失學後流落於城市的孩子,是如二十世紀在日本出現過的銀座青年暴走族那樣的團伙,只不過是「蝗群」的組織更嚴密,工具更先進罷了。當本世紀六十年代末,「蝗災」日益嚴重時,警方和社會學界才開始組織力量認真調查,調查的結果令全社會大驚失色。首先在「蝗群」的組成上,幾乎百分之百的「飛蝗」成員都有一個良好的家庭而且正在學校中受着良好的教育,最令人吃驚的還是「蝗群」的組織形式,以下是一個很典型的警方和駕飛摩托的孩子之間的談話記錄:
「孩子,你為什麼要這做呢?」
「我不知道。」
「你們以每小時五六百公里的速度穿行於高層建築之間,甚至以超音速低空飛越城市,這給自己和人民的生命財產造成多麼大的威脅,你真的不知道嗎?」
「知道。」
「那為什麼還要這麼幹呢?你在學校中品學兼優,難道有犯罪企圖?別哭,回答!」
「我真的不知道!到那個時候我管不住自己!我……我幹這個上了癮!到時侯不飛就不行……」
「什麼時候?!好,就從這裡說:你們約定集結的時間和地點,還有你們的發起者和領導者。」
「不是那麼回事兒!我們沒有約定,更沒什麼領導者!我們每個人一飛到什麼地方,就看見別的孩子也在那兒,我和那些孩子連認識都不認識……」
「胡說!」
「不是胡說,孩子們的事兒你不懂!我……我也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兒,我悶得難受!我想飛!!」
開始,警方只認為這些孩子在撒謊。他想飛,可別的孩子都想嗎?就算是都想飛,他們每一次行動那神話般的精確協調怎麼解釋?沒有雷達,沒有航線圖,沒有地面導航,在陰天甚至連可供定向的星辰都沒有,他們每個人之間唯一的聯絡工具是夜視頭盔上發射半徑不到三千米的對講機,他們的集結卻是那麼準確迅速,以至於空一師的一個上校,帶着一個飛行大隊的殲擊機飛行員,騎着飛摩托連着幾夜跟蹤「蝗群」,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學習如何在惡劣的氣象條件和無導航情況下進行準確快速的夜戰集結。」一群上百個互不相識的十三歲以下的孩子,沒有嚴密的組織,難道能實現這樣的出色的準軍事行動嗎?但以後,當警方和孩子們的對話了進行了成千上萬次,並進行了嚴密的偵察後,終於認可了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蝗災」是無組織的甚至無意識的群體行為。這些孩子們大多互不相識,他們的共同之處只有一點:
「我悶得難受!我想飛!!」
於是,各種解釋湧現出來。一些神秘主義者提出一個聳人聽聞的看法,他們認為這一代孩子已進化到具有超時空的心靈感應功能;一些精神病學者則提出一種「高速飛行狂想症」。直到第一代「蝗群」中有的成員已成長為學者時,才對「蝗災」提出了符合事實的解釋。「不是什麼心靈感應,而是社會感應;沒有什麼''高速飛行狂想症'',高速掠過城市的都是些健康的孩子,正因為他們健康,所以他們悶得難受,他們想飛。」一位曾經是「蝗群」成員的青年社會學家一針見血地指出。
警方採取了一切可能採取的手段,使用了最先進的設備來消滅「蝗災」,仍無法制止這種社會現象自本世紀六十年代以來的急劇擴大。到現在,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小學和初中學生參加過「蝗群」,而且「蝗群」中女孩子的比例在迅速增加。社會多次呼籲政府採取最嚴厲的措施,但要警察向一群十三歲以下的孩子(其中還有女孩子!)射擊是不可能的,取消飛摩托的生產也同樣不可能,因為除了「蝗群」以外,這個國家還有近三億輛飛摩托在規規距距地飛行,而在目前,這幾乎是解決二十億人交通危機的唯一出路。但用其它的方法擋住那一大群以火箭彈的速度猛撲過來的鋼鐵怪鳥也確實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最可怕的在於,即使那些在地面上文文靜靜的小姑娘,一飛上天空就如痴如迷,把包括生命在內的一切都置之度外,「滅蝗」行動中的一次慘劇就是因為不了解這一點而釀成的。上海警方自作聰明,效仿二次世界大戰英倫空戰中英國人保衛倫敦的辦法,在城市上空設置汽球懸吊的防空障礙網,結果,有十八輛飛摩托撞在網上或汽球上爆炸,其它的飛摩托沿着那十八個孩子用血肉開出的航線仍然呼嘯在摩天大樓群之間!這次事件使全社會震驚,一個來自二十世紀的二百五十歲的老奶奶,在電視中老淚縱橫地向全國呼喊:
「孩子們,你們都怎麼了!!」
這次事件以後,人們真正開始認識到「蝗災」的複雜性,社會學者們開始從深刻的文化角度尋找「蝗災」的內涵,「摩托文化」這個名詞就是這時出現的。學者們注意到了這個時代的孩子們的兩個特點:
一、隨着教育科學的發展,特別是向大腦中直接注入信息這一驚人技術的發展,這一代的小學生已具有二十世紀末和二十一世紀初大學生的知識積累,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在兩個月內掌握英語,他們很早就了解了歷史,當然也更了解現實。
二、這個時代的家庭分為兩大類:一類是二十世紀和上世紀建立的傳統家庭,這類家庭基本上是穩定的;另一類是本世紀建立的現代家庭,它們是極不穩定的,據最新的社會學統計這類家庭的生存期平均為423天。於是,百分之九十的孩子都生活在年老的祖父祖母和曾祖父曾祖母的包圍之中。社會學和心理學研究斷言,「蝗災」這個世紀病的出現和「蝗群」的以上兩個特點有密切關係。一位詩人感嘆到:
「這是世紀的颶風,我們無法使它停息!」
現在,最高執政官看了看繁星閃閃的夜空,問小雨:「今晚會有''蝗群''嗎?」
「你想飛嗎?」小雨反問。
她點點頭。
「那就有!你想飛,別人就想飛,可神呢!」
「可阿姨的不是孩子啊,感覺也准?」
「准!」
最高執政官高興地抱住小雨吻了一下,「真准?!」她又不放心地問。
「真准!第一次在電視上看見阿姨,我就覺得,你和我們一樣的地方比和那些大人一樣的地方多的多,我的朋友們也這麼說。」
她又吻了小雨一下。「這我知道。但今晚要是遇不上,阿姨打你的屁股。」
最高執政官拉開飛摩托的整流罩,先把小狗放進去,看了看金屬氫消耗表後對小雨說:「坐到后座上去。」
「你不能去!」
「阿姨可不需要你指教什麼能什麼不能。」
「那我來開,要知道這是我的摩托!」
「最高執政官代表國家徵用了。」
「你會摔死的!」
「放心吧,阿姨開摩托那會兒小雨還不知在那兒呢。」
「你胡鬧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