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教師 - 第2章

劉慈欣



  遠古的記憶似乎被點燃了,其實,誰能忘記戰爭的開始呢?

  這記憶雖然遺傳了幾百代,但在碳基聯邦的萬億公民的腦海中,它仍那麼鮮活,那麼銘心刻骨。

  兩萬年前的那一時刻,硅基帝國從銀河系外圍對碳基聯邦發動全面進攻。在長達一萬光年的戰線上,硅基帝國的五百多萬艘星際戰艦同時開始恆星蛙跳。每艘戰艦首先藉助一顆恆星的能量打開一個時空蛀洞,然後從這個蛀洞時空躍遷至另一個恆星,再用這顆恆星的能量打開第二個蛀洞繼續躍遷……由於打開蛀洞消耗了恆星大量的能量,使得恆星的光譜暫時向紅端移動,當飛船從這顆恆星完成躍遷後,它的光譜漸漸恢復原狀。當幾百萬艘戰艦同時進行恆星蛙跳時,所產生的這種效應是十分恐怖的:

  銀河系的邊緣出現一條長達一萬光年的紅色光帶,這條光帶向銀河系的中心移過來。這個景象在光速視界是看不到的,但在超空間監視器上顯示出來。那條由變色恆星組成的紅帶,如同一道一萬光年長的血潮,向碳基聯邦的疆域湧來。

  碳基聯邦最先接觸硅基帝國攻擊前鋒的是綠洋星,這顆美麗的行星圍繞着一對雙星恆星運行,她的表面全部被海洋覆蓋。那生機昂然的海洋中漂浮着由柔軟的長藤植物構成的森林,溫和美麗、身體晶瑩透明的綠洋星人在這海中的綠色森林間輕盈地遊動,創造了綠洋星伊甸圓般的文明。突然,幾萬道剌目的光束從天而降,硅基帝國艦隊開始用激光蒸發綠洋星的海洋。在很短的時間內,綠洋星變成了一口沸騰的大鍋,這顆行星上包括五十億綠洋星人在內的所有生物在沸水中極度痛苦地死去,它們被煮熟的有機質使整個海洋變成了綠色的濃湯。最後海洋全部蒸發了,昔日美麗的綠洋星變成了一個由厚厚蒸汽包裹着的地獄般的灰色行星。

  這是一場幾乎波及整個銀河系的星際大戰,是銀河系中碳基和硅基文明之間慘烈的生存競爭,但雙方誰都沒有料到戰爭會持續兩萬銀河年!

  現在,除了歷史學家,誰也記不清有百萬艘以上戰艦參加的大戰役有多少次了。規模最大的一次超級戰役是第二旋臂戰役,戰役在銀河系第二旋臂中部進行,雙方投入了上千萬艘星際戰艦。

  據歷史記載,在那廣漠的戰場上,被引爆的超新星就達兩千多顆,那些超新星像第二旋臂中部黑暗太空中怒放的焰火,使那裡變成超強輻射的海洋,只有一群群幽靈似的黑洞漂行於其間。戰役的最後,雙方的星際艦隊幾乎同歸於盡。一萬五千年過去了,第二旋臂戰役現在聽起來就像上古時代飄渺的神話,只有那仍然存在的古戰場證明它確實發生過。但很少有飛船真正進入過古戰場,那裡是銀河系中最恐怖的區域,這並不僅僅是因為輻射和黑洞。

  當時,雙方數量多的難以想象的戰艦群為了進行戰術機動,進行了大量的超短距離時空躍遷,據說當時的一些星際殲擊機,在空間格鬥時,時空躍遷的距離竟短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幾千米!這樣就把古戰場的時空結構搞得千瘡百孔,象一塊內部被老鼠鑽了無數長洞的大乳酪。飛船一旦誤入這個區域,可能在一瞬間被畸變的空間扭成一根細長的金屬繩,或壓成一張面積有幾億平方公里但厚度只有幾個原子的薄膜,立刻被輻射狂風撕得粉碎。但更為常見的是飛船變為建造它們時的一塊塊鋼板,或者立刻老得只剩下一個破舊的外殼,內部的一切都變成古老灰塵;人在這裡也可能瞬間回到胚胎狀態或變成一堆白骨……

  但最後的決戰不是神話,它就發生在一年前。在銀河系第一和第二旋臂之間的荒涼太空中,硅基帝國集結了最後的力量,這支有一百五十萬艘星際戰艦組成的艦隊在自己周圍構築了半徑一千光年的反物質雲屏障。碳基聯邦投入攻擊的第一個戰艦群剛完成時空躍遷就陷入了反物質雲中。反物質雲十分稀薄,但對戰艦具有極大的殺傷力,碳基聯邦的戰艦立刻變成一個個剌目的火球,但它們仍向奮勇沖向目標。每艘戰艦都拖着長長的火尾,在後面留一條發着熒光的航跡,這由三十多萬個火流星組成的陣列形成了碳硅戰爭中最為壯觀最為慘烈的畫面。在反物質雲中,這些火流星漸漸縮小,最後在距硅基帝國戰艦陣列很近在地方消失了,但它們用自己的犧牲為後續的攻擊艦隊在反物質雲中打開了一條通道。在這場戰役中,硅基帝國的最後艦隊被趕到銀河系最荒涼的區域:第一旋臂的項端。

  現在,這支碳基聯邦艦隊將完成碳硅戰爭中最後一項使命:

  他們將在第一旋臂的中部建立一條五百光年寬的隔離帶,隔離帶中的大部分恆星將被摧毀,以制止硅基帝國的恆星蛙跳。恆星蛙跳是銀河系中大噸位戰艦進行遠距離快速攻擊的唯一途徑,而一次蛙跳的最大距離是二百光年。,隔離帶一旦產生,硅基帝國的重型戰艦要想進入銀河系中心區域,只能以亞光速跨越這五百光年的距離,這樣,硅基帝國實際上被禁錮在第一旋臂頂端,再也無法對銀河系中心區域的碳基文明構成任何嚴重威脅。

  「我帶來了聯邦議會的意願,」參議員用振動的智能場對最高執政官說:「他們仍然強烈建議:在摧毀隔離帶中的恆星前,對它們進行生命級別的保護甄別。」

  「我理解議會。」最高執政官說,「在這場漫長的戰爭中,各種生命流出的血足夠形成上千顆行星的海洋了,戰後,銀河系中最迫切需要重建的是對生命的尊重。這種尊重不僅是對碳基生命的,也是對硅基生命的,正是基於這種尊重,碳基聯邦才沒有徹底消滅硅基文明。但硅基帝國並沒有這種對生命的感情,如果說碳硅戰爭之前,戰爭和征服對於它們還僅僅是一種本能和樂趣話,現在這種東西已根植於它們的每個基因和每行代碼之中,成為它們生存的終極目的。由於硅基生物對信息的存貯和處理能力大大高於我們,可以預測硅基帝國在第一旋臂頂端的恢復和發展將是神速的,所以我們必須在碳基聯邦和硅基帝國之間建成足夠寬的隔離帶。在這種情況下,對隔離帶中數以億計的恆星進行生命級別的保護甄別是不現實的,第一旋臂雖屬銀河系中最荒涼的區域,但其帶有生命行星的恆星數量仍可能達到蛙跳密度,這種密度足以使中型戰艦進行蛙跳,而即使只有一艘硅基帝國的中型戰艦闖入碳基聯邦的疆域,可能造成的破壞也是巨大的。所以在隔離帶中只能進行文明級別的甄別。我們不得不犧牲隔離帶中某些恆星周圍的低級生命,是為了拯救銀河系中更多的高級和低級生命。這一點我已向議會說明。」

  參議員說:「議會也理解您和聯邦防禦委員會,所以我帶來的只是建議而不是立法。但隔離帶中周圍已形成3C級以上文明的恆星必須被保護。」

  「這一點無需質疑,」最高執政官的智能場閃現出堅定的紅色,「對隔離帶中帶有行星的恆星的文明檢測將是十分嚴格的!」

  艦隊統帥的智能場第一次發出信息:「其實我覺得你們多慮了,第一旋臂是銀河系中最荒涼的荒漠,那裡不會有3C級以上文明的。」

  「但願如此。」最高執政官和參議員同時發出了這個信息,他們智能場的共振使一道孤形的等離子體波紋向銀色金屬大地的上空擴散開去。

  艦隊開始了第二次時空躍遷,以近乎無限的速度奔向銀河系的第一旋臂。

  夜深了,燭光中,全班的娃們圍在老師的病床前。

  「老師歇着吧,明兒個講也行的。」一個男娃說。

  他艱難地苦笑了一下,「明兒個有明兒個的課。」

  他想,如果真能拖到明天當然好,那就再講一堂課。但直覺告訴他怕是不行了。

  他做了個手勢,一個娃把一塊小黑板放到他胸前的被單上,這最後一個月,他就是這樣把課講下來的。他用軟弱無力的手接過娃遞過來的半截粉筆,吃力地把粉筆頭放到黑板上,這時這是又一陣劇痛襲來,手顫抖了幾下,粉筆噠噠地在黑板上敲出了幾個白點兒。從省城回來後,他再也沒去過醫院。兩個月後,他的肝部疼了起來,他知道癌細胞已轉移到那兒了,這種痛疼越來越歷害,最後變成了壓倒一切的痛苦。他一支手在枕頭下摸索着,找出了一些止痛片,是最常見的用塑料長條包裝的那種。對於癌症晚期的劇疼,這藥已經沒有任何作用,可能是由於精神暗示,他吃了後總覺得好一些。度冷丁倒是也不算貴,但醫院不讓帶出來用,就是帶回來也沒人給他注射。他象往常一樣從塑料條上取下兩片藥來,但想了想,便把所有剩下的12片全剝出來,一把吞了下去,他知道以後再也用不着了。他又掙扎着想向黑板上寫字,但頭突然偏向一邊,一個娃趕緊把盆接到他嘴邊,他吐出了一口黑紅的血,然後虛弱地靠在枕頭上喘息着。

  娃們中有傳出了低低的抽泣聲。

  他放棄了在黑板上寫字的努力,無力地揮了一下手,讓一個娃把黑板拿走。他開始說話,聲音如遊絲一般。

  「今天的課同前兩天一樣,也是初中的課。這本來不是教學大綱上要求的,我是想到,你們中的大部分人,這一輩子永遠也聽不到初中的課了,所以我最後講一講,也讓你們知道稍深一些的學問是什麼樣子。昨天講了魯迅的《狂人日記》,你們肯定不大懂,不管懂不懂都要多看幾遍,最好能背下來,等長大了,總會懂的。魯迅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他的書每一個中國人都應該讀讀的,你們將來也一定找來讀讀。」

  他累了,停下來喘息着歇歇,看着跳動的燭光,魯迅寫下的幾段文字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那不是《狂人日記》中的,課本上沒有,他是從自己那套本數不全已經翻爛的魯迅全集上讀到的,許多年前讀第一遍時,那些文字就深深地刻在他腦子裡。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接着講下去。

  「今天我們講初中物理。物理你們以前可能沒有聽說過,它講的是物質世界的道理,是一門很深很深的學問。

  「這課講牛頓三定律。牛頓是從前的一個英國大科學家,他說了三句話,這三句話很神的,它把人間天上所有的東西的規律都包括進去了,上到太陽月亮,下到流水颳風,都跑不出這三句話劃定的圈圈。用這三句話,可以算出什麼時候日食,就是村里老人說的天狗吃太陽,一分一秒都不差的;人飛上月球,也要靠這三句話,這就是牛頓三定律。

  「下面講第一定律:當一個物體沒有受到外力作用時,它將保持靜止或勻速直線運動不變。」

  娃們在燭光中默默地看着他,沒有反應。

  「就是說,你猛推一下穀場上那個石碾子,它就一直滾下去,滾到天邊也不停下來。寶柱你笑什麼?是啊,它當然不會那樣,這是因為有磨擦力,磨擦力讓它停下來,這世界上,沒有磨擦力的環境可是沒有的……」

  是啊,他人生的磨擦力就太大了。在村里他是外姓人,本來就沒什麼分量,加上他這個倔脾氣,這些年來把全村人都得罪下了。他挨家挨戶拉人家的娃入學,跑到縣裡,把跟着爹做買賣的娃拉回來上學,拍着胸脯保證墊學費……這一切並沒有贏得多少感激,關鍵在於,他對過日子看法同周圍人太不一樣,成天想的說的,都是些不着邊際的事,這是最讓人討厭的。在他查出病來之前,他曾跑縣裡,居然從教育局跑回一筆維修學校的款子,村子裡只拿出了一小部分,想過節請個戲班子唱兩天戲,結果讓他攪了,楞從縣裡拉過個副縣長來,讓村里把錢拿回來,可當時戲台子都搭好了。學校倒是修了,但他掃了全村人的興,以後的日子更難過。先是村裡的電工,村長的侄子,把學校的電掐了,接着做飯取暖用的秸杆村里也不給了,害得他扔下自個的地下不了種,一人上山打柴,更別提後來拆校舍的房掾子那事了……這些磨擦力無所不在,讓他心力交瘁,讓他無法做勻速直線運動,他不得不停下來了。

  也許,他就要去的那個世界是沒有磨擦力的,那裡的一切都是光滑可愛的,但那有什麼意義?在那邊,他心仍留在這個充滿灰塵和磨擦力的世界上,留在這所他傾注了全部生命的鄉村小學裡。他不在了以後,剩下了兩個教師也會離去,這所他用力推了一輩子的小學校就會象穀場上那個石碾子一樣停下來,他陷入深深的悲哀,但不論在這個世界或是那個世界,他都無力回天。

  「牛頓第二定律比較難懂,我們最後講,下面先講牛頓第三定律:當一個物體對第二個物體施加一個力,這第二個物體也會對第一個物體施加一個力,這兩個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娃們又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聽懂了沒?誰說說?」

  班上學習最好的趙拉寶說:「我知道是啥意思,可總覺得說不通:晌午我和李權貴打架,他把我的臉打得那麼痛,腫起來了,所以作用力不相等的,我受的肯定比他大嘛!」

  喘息了好一會,他才解釋說:「你痛是因為你的腮幫子比權貴的拳頭軟,它們相互的作用力還是相等的……」

  他想用手比劃一下,但手已抬不起來了,他感到四肢象鐵塊一樣沉,這沉重感很快擴展到全身,他感到自己的軀體象要壓塌床板,陷入地下似的。

  時間不多了。

  ※※※

  「目標編號:1033715,絕對目視星等:3.5,演化階段:主星序偏上,發現兩顆行星,平均軌道半徑分別為1。

  3和4.7個距離單位,在一號行星上發現生命,這是紅69012艦報告。」

  碳基聯邦星際艦隊的十萬艘戰艦目前已散布在一條長一萬光年的帶狀區域中,這就是正在建立的隔離帶。工程剛剛開始,只是試驗性地摧毀了五千顆恆星,其中帶有行星的只有137顆,而行星上有生命的這是第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