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紀元 - 第1章
劉慈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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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紀元】
劉慈欣
(《科幻世界》雜誌
2001年4月第4期)
第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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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行者知道,他現在是全宇宙中惟一的一個人了。他是在飛船越過冥王星時知道的,從這裡看去,太陽是一個暗淡的星星,同三十年前他飛出太陽系時沒有兩樣。但飛船計算機剛剛進行的視行差測量告訴他,冥王星的軌道外移了許多,由此可以計算出太陽比他啟程時損失了4.74%的質量,由此又可推論出另外一個使他的心先是顫抖然後冰凍的結論。
那事已經發生過了。
其實,在他啟程時人類已經知道那事要發生了,通過發射上萬個穿過太陽的探測器,天體物理學家們確定了太陽將要發生一次短暫的能量閃爍,並損失大約5%的質量。
如果太陽有記憶,它不會對此感到不安,在幾十億年的漫長生涯中,它曾經歷過比這大得多的巨變。當它從星雲的旋渦中誕生時,它的生命的巨變是以毫秒為單位的,在那輝煌的一刻,引力的坍縮使核聚變的火焰照亮星雲混飩的黑暗……它知道自己的生命是一個過程,儘管現在處於這個過程中最穩定的時期,偶然的、小小的突變總是免不了的,就像平靜的水面上不時有一個小氣泡浮起並破裂。能量和質量的損失算不了什麼,它還是它,一顆中等大小,視星等為-26。8的恆星。甚至太陽系的其它部分也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水星可能被熔化,金星稠密的大氣將被剝離,再往外圍的行星所受的影響就更小了,火星顏色可能由於表面的熔化而由紅變黑,地球嘛,只不過表面溫度升高至4000度,這可能會持續100小時左右,海洋肯定會被蒸發,各大陸表面岩石也會熔化一層,但僅此而已。以後,太陽又將很快恢復原狀,但由於質量的損失,各行星的軌道會稍微後移,這影響就更小了,比如地球,氣溫可能稍稍下降,平均降到零下110度左右,這有助於熔化的表面重新凝結,並使水和大氣多少保留一些。
那時人們常談起一個笑話,說的是一個人同上帝的對話:上帝啊,一萬年對你是多麼短啊!上帝說:就一秒鐘。上帝啊,一億元對你是多麼少啊!上帝說:就一分錢。上帝啊,給我一分錢吧!上帝說:請等一秒鐘。
現在,太陽讓人類等了「一秒鐘」:預測能量閃爍的時間是在一萬八千年之後。
這對太陽來說確實只是一秒鐘,但卻可以使目前活在地球上的人類對「一秒鐘」後發生的事採取一種超然的態度,甚至當做一種哲學理念。影響不是沒有的,人類文化一天天變得玩世不恭起來,但人類至少還有四五百代的時間可以從容不迫地想想逃生的辦法。
兩個世紀以後,人類採取了第一個行動:發射了一艘恆星際飛船,在周圍100光年以內尋找帶有可移民行星的恆星。飛船被命名為方舟號,這批宇航員都被稱為先行者。
方舟號掠過了六十顆恆星,也是掠過了六十個地獄。其中有一個恆星有一顆衛星,那是一滴直徑八千公里的處於白熾狀態的鐵水,因其系液態,在運行中不斷地改變着形狀……方舟號此行惟一的成果,就是進一步證明了人類的孤獨。
方舟號航行了二十三年時間,但這是「方舟時間」,由於飛船以接近光速行駛,地球時間已過了兩萬五千年。
本來方舟號是可以按預定時間返回的。
由於在接近光速時無法同地球通訊,必須把速度降至光速的一半以下,這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和時間。所以,方舟號一般每月減速一次,接收地球發來的信息,而當它下一次減速時,收到的己是地球一百多年後發出的信息了。方舟號和地球的時間,就像從高倍瞄準鏡中看目標一樣,瞄準鏡稍微移動一下,鏡中的目標就跨越了巨大的距離。方舟號收到的最後一條信息是在「方舟時間」自啟航13年,地球時間自啟航一萬七千年時從地球發出的,方舟號一個月後再次減速,發現地球方向已寂靜無聲了。一萬多年前對太陽的計算可能稍有誤差,在方舟號這一個月,地球這一百多年間,那事發生了。
方舟號真成了一艘方舟,但已是一艘只有諾亞一人的方舟。其他的七名先行者,有四名死於一顆在飛船四光年處突然爆發的新星的輻射,二人死於疾病,一人(是男人)在最後一次減速通訊時,聽着地球方向的寂靜開槍自殺了。
以後,這惟一的先行者曾使方舟號保持在可通訊速度很長時間,後來他把飛船加速到光速,心中那微弱的希望之火又使他很快把速度降下來聆聽,由於減速越來越頻繁,回歸的行程拖長了。
寂靜仍持續着。
方舟號在地球時間啟程二萬五千年後回到太陽系,比預定時間晚了九千年。
第二節
紀念碑
穿過冥王星軌道後,方舟號繼續飛向太陽系深處,對於一艘恆星際飛船來說,在太陽系中的航行如同海輪行駛在港灣中。太陽很快大了亮了,先行者曾從望遠鏡中看了一眼木星,發現這顆大行星的表面已面目全非,大紅斑不見了,風暴紋似乎更加混亂。他沒再關注別的行星,徑直飛向地球。
先行者用顫抖的手按動了一個按鈕,高大的舷窗的不透明金屬窗簾正在緩緩打開。啊,我的藍色水晶球,宇宙的藍眼珠,藍色的天使……先行者閉起雙眼默默祈禱着,過了很長時間,才強迫自己睜開雙眼。
他看到了一個黑白相間的地球。
黑色的是熔化後又凝結的岩石,那是墓碑的黑色:白色的是蒸發後又凍結的海洋,那是殮布的白色。
方舟號進入低軌道,從黑色的大陸和白色的海洋上空緩緩越過,先行者沒有看到任何遺蹟,一切都被熔化了,文明已成過眼煙雲。
但總該留個紀念碑的,一座能耐4000度高溫的紀念碑。
先行者正這麼想,紀念碑就出現了。飛船收到了從地面發上來的一束視頻信號,計算機把這信號顯示在屏幕上,先行者首先看到了用耐高溫攝像機拍下的兩千多年前的大災難景象。能量閃爍時,太陽並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亮度突然增強,太陽進發出的能量主要以可見光之外的輻射傳出。他看到,藍色的天空突然變成地獄般的紅色,接着又變成噩夢般的紫色;他看到,紀元城市中他熟悉的高樓群在幾千度的高溫中先是冒出濃煙,然後像火炭一樣發出暗紅色的光,最後像蠟一樣熔化了:灼熱的岩漿從高山上流下,形成了一道道巨大的瀑布,無數個這樣的瀑布又匯成一條條發着紅光的岩漿的大河,大地上火流的洪水在泛濫;原來是大海的地方,只有蒸汽形成的高大的蘑菇雲,這形狀猙獰的雲山下部映射着岩漿的紅色,上部透出天空的紫色,在急劇擴大,很快一切都消失在這蒸汽中……當蒸汽散去,又能看到景物時,已是幾年以後了。這時,大地已從燒熔狀態初步冷卻,黑色的波紋狀岩石覆蓋了一切。還能看到岩漿河流,它們在大地上形成了錯綜複雜的火網。人類的痕跡已完全消失,文明如夢一樣無影無蹤了。又過了幾年,水在高溫狀態下離解成的氫氧又重新化合成水,大暴雨從天而降,灼熱的大地上再次蒸汽瀰漫,這時的世界就像在一個大蒸鍋中一樣陰暗悶熱和潮濕。暴雨連下幾十年,大地被進一步冷卻,海洋漸漸恢復了。又過了上百年,因海水蒸發形成的陰雲終於散去,天空現出藍色,太陽再次出現了。再後來,由於地球軌道外移,氣溫急劇下降,大海完全凍結,天空萬里無雲,已死去的世界在嚴寒中變得很寧靜了。
先行者接着看到了一個城市的圖像:先看到如林的細長的高樓群,鏡頭從高樓群上方降下去,出現了一個廣場,廣場上一片人海。鏡頭再下降,先行者看到所有的人都在仰望着天空。鏡頭最後停在廣場正中的一個平台上,平台上站着一個漂亮姑娘,好像只有十幾歲,她在屏幕上衝着先行者揮揮手,嬌滴滴地喊:「喂,我們看到你了,像一個飛得很快的星星!你是方舟一號?」
在旅途的最後幾年,先行者的大部分時間是在虛擬現實遊戲中度過的。在那個遊戲中,計算機接收玩者的大腦信號,根據玩者思維構築一個三維畫面,這畫面中的人和物還可根據玩者的思想做出有限的活動。先行者曾在寂寞中構築過從家庭到王國的無數個虛擬世界,所以現在他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幅這樣的畫面。但這個畫面造得很拙劣,由於大腦中思維的飄忽性,這種由想像構築的畫面總有些不對的地方,但眼前這個畫面中的錯誤太多了:首先,當鏡頭移過那些摩天大樓時,先行者看到有很多人從樓頂窗子中鑽出,徑直從幾百米高處跳下來,經過讓人頭暈目眩的下墜,這些人都平安無事地落到地上;同時,地上有許多人一躍而起,像會輕功似的一下就躍上幾層樓的高度,然後他們的腳踏上了樓壁上伸出的一小塊踏板上(這樣的踏板每隔幾層就有一個,好像專門為此而設),再一躍,又飛上幾層,就這樣一直跳到樓頂,從某個窗子中鑽進去。仿佛這些摩天大樓都沒有門和電梯,人們就是用這種方式進出的。
當鏡頭移到那個廣場平台上時,先行者看到人海中有用線吊着的幾個水晶球,那球直徑可能有一米多。有人把手伸進水晶球,很輕易地抓出水晶球的一部分,在他們的手移出後晶瑩的球體立刻恢復原狀,而人們抓到手中的那部分立刻變成了一個小水晶球,那些人就把那個透明的小球扔進嘴裡……除了這些明顯的謬誤外,有一點最能反映造這幅計算機畫面的人思維的混亂:在這城市的所有空間,都飄浮着一些奇形怪狀的物體,它們大的有兩三米,小的也有半米,有的像一塊破碎的海綿,有的像一根彎曲的大樹枝,那些東的緩慢地飄浮着,有一根人樹枝飄向平台上的那個姑娘,她輕輕推開了它,那大樹枝又打着轉兒向遠處飄去。先行者理解這些,在一個瀕臨毀滅的世界中,人們是不會有清晰和正常的思維的。
這可能是某種自動裝置,在大災難前被人們深埋地下,躲過了高溫和輻射,後來又自動升到這個已經毀滅的地面世界上。這裝置不停地監視着太空,監測到零星回到地球的飛船時就自動發射那個畫面,給那些倖存者以這樣糟糕透頂又滑稽可笑的安慰。
「這麼說後來又發射過方舟飛船?」先行者問。
「當然,又發射了十二艘呢!」那姑娘說。不說這個荒誕變態的畫面的其它部分,這個姑娘造得倒是真不錯,她那融合東西方精華的校好的面容露出一副無比天真的樣子,仿佛她仰望的整個宇宙是一個大玩具。那雙大眼睛好像會唱歌,還有她的長髮,好像失重似的永遠飄在半空不落下,使得她看上去像身處海水中的美人魚。
「那麼,現在還有人活着嗎?」先行者問,他最後的希望像野火一樣燃燒起來。
「您這樣的人嗎?」姑娘天真地問。
「當然是我這樣的真人,不是你這樣用計算機造出來的虛擬人。」
「前一艘方舟號是在七百三十年前回來的,您是最後一艘回歸的方舟號了。請問你船上還有女人嗎?」
「只有我一個人。」
「您是說沒有女人了?」姑娘吃驚地瞪大了眼。
「我說過只有我一人。在太空中還有沒回來的其它飛船嗎?」
姑娘把兩隻白嫩的小手兒在胸前絞着,「沒有了!我好難過好難過啊,您是最後一個這樣的人了,如果,嗚嗚……如果不克隆的話……嗚嗚……」這美人兒捂着臉哭起來,廣場上的人群也是一片哭聲。
先行者的心如沉海底,人類的毀滅最後證實了。
「您怎麼不問我是誰呢?」姑娘又抬起頭來仰望着他說,她又恢復了那副天真神色,好像轉眼忘了剛才的悲傷。
「我沒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