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 - 第3章

嚴歌苓

"你把他醫院的電話給我,這篇新聞稿就是你的啦。"他搖搖頭。

"要不,再附帶贈送腳底按摩?"她兩隻手交叉在胸前,向董丹又靠近了一步。"你想找什麼樣的妞兒?我幫你挑北京最好的。她一定會好好地服侍你那雙腳,要服侍身上其他地方也成。任何地方,只要你一聲吩咐。"她的提議開門見山,毫不遮掩。"你再加點錢的話,還可以帶出場。大概兩百到三百塊。我保證她沒病,而且還會自備避孕套。"董丹現在已無異於一隻被捕的野獸,只要能脫逃,什麼都幹得出。他在高興給他的紙上寫了個電話號碼,當然又是他隨手捏造的。至於這麼做的後果,眼下他顧不上了。

宴席間,董丹發現高興已經不見了,這才踏實下來吃飯。他胃口不佳,這時總算有一道菜引起了他的興趣。一個胖子服務員端上來一個長方形的盤子,上面放了二十個巨大的海螺。服務員告訴大家這道菜的名字叫做"山海會",發明這道菜的是一個女廚師,在全國烹飪比賽中拿過冠軍的。首先得把海螺肉從殼裡頭挑出來,剁碎了,混進細嫩的小牛肉以及新鮮的野菇,再加上佐料、秘密配方,最後把攪拌成泥的海螺肉和小牛肉一併塞回螺殼裡。服務員發給每人一個玩具似的小榔頭,還有一塊金屬的板子。他向大家講解,這些都是吃這道菜的工具。服務員示範着用小榔頭把螺殼敲開。桌上的每一個客人都全神貫注地學着他的步驟。從敲開了口的殼裡,挑出一條彎曲鮮美的螺肉,形狀還真像蝸牛。

董丹看見簽名登記處那個黃頭髮女孩朝他走了過來。她問董丹:你剛才要找的那個人見着了沒?沒有,沒找到。怎麼可能呢?她跟那個人說了董丹在找他,她還把董丹的名片給了那人,跟他形容了董丹長什麼樣子。董丹問:對方是個中年男人嗎?看不出年紀。女孩打量了每一個桌上的臉孔,對不起,她現在也找不着他了,八成已經走了。有些記者是不留下來吃酒席的,他們還有下一場要趕,可以多賺一份車馬費,她說。

混賬、寄生蟲、小偷。董丹的創業心血和知識財產都讓這人給偷了。他知道董丹要找他算賬,所以溜了。他懼怕董丹的程度遠遠大於董丹怕他。這樣一分析,董丹感覺放心了些。桌上那道海螺肉令他的眼光一直不捨得移開,想到如此的美味沒有小梅的份兒,他於心不忍。

等到桌上其他客人都走了,他抓起了一塊餐巾,把剩在盤子裡的最後一顆海螺給包了起來。

04

董丹剛要上樓,就聽見小梅在叫他。一抬眼,看見樓上的樓梯扶手上冒出小梅的臉。她說有人打電話來找他。誰?不知道什麼人老撥咱們二樓的公用電話,說是要找董丹。董丹明白了,那個號碼曾經印在他的舊名片上。小梅說電話鈴一直響一直響,幾乎把他們整棟樓里正在睡午覺的人全吵醒了,所以她只好下樓來接電話。對方是個女的。

"她跟你說什麼了?"

"她問我是誰。"

"你怎麼說的?"

"我說你是誰?!"

"然後呢?"

然後兩個人都摔了對方的電話。

高興。一定是那個煩人的女人。肯定她按照董丹胡寫的號碼給陳洋一再撥號,發現受了董丹的捉弄。他三步並兩步趕忙就下樓去。在二樓和三樓之間,一個灰頭土臉的電話機擱在水泥地上。他抓起話筒,按高興名片上的號碼撥號。聽着電話鈴在那一端響了一聲、兩聲、三聲,他深吸一口氣。

"哈嘍!"

"對不起,高小姐…"

"等五分鐘再打給我。"她說完就把電話給掛了。

他等了她十分鐘,再次拿起電話。

"再等五分鐘,OK?"她說。然後,他聽見的就是電話錄音機裡頭的留言:"我現在正在工作,不能說話。"他只好站在原地,抱着話筒繼續等,決定過十五分鐘之後再撥一次。他抬頭看見小梅還在樓上望着他。他打了個手勢,小梅立刻一步兩階地奔下樓來。她在嫉妒高興那女人?沒準真是在妒嫉她。她大可不必妒嫉高興。董丹不會當小梅的面承認他離不了她,但事實上沒了她他連覺都不會睡。夜裡他常常翻來覆去睡不着,急得就像是等公共汽車等不來,而他要去的一個重要酒會就要開場,晚了就進不去了。這時他只要聽見小梅均勻、深深的呼吸,帶着輕柔的鼻鼾,就會漸漸平靜下來。他相信這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個人像小梅呼吸得那麼鬆弛、平靜,只有活得與世無爭、心安理得、不虧欠別人、也不覺得別人虧欠自己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呼吸。他只要隨着她呼吸的節奏,慢慢調整他的吐氣吸氣,直到跟她的節奏一致,他心中的焦慮也就慢慢地抹平了。最終小梅的呼吸聲總會搖晃着他入睡。

他把和高興的相識過程告訴了小梅之後,她在他肩上掐了一把。這是她消除疑慮的表示。

又過了五分鐘,董丹拿出高興的名片,指着上面的電話號碼叫小梅撥號。他叫她開口先說:"你好,這裡是某某網絡媒體公司,我是董丹的秘書,請問高小姐在嗎?"在董丹的指正與調教下,小梅一次一次地練習,董丹站在她身邊看着她的側影,聽她像孩子般認真地練習着每一個字。他要求她說"高小姐,請稍等,讓我把電話轉給董先生"的時候,下巴要縮進去,儘量把嘴型壓扁。他對於她的進步點頭表示滿意,並解釋說,這樣她的聲音聽起來才會比較低沉成熟,比較"酷",對方就會聽不出來,剛才跟她撒潑叫板問"你是誰?!"的是同一個人。

電話這時突然響起,把他們倆都嚇了一跳,不約而同倒退一步,瞪着鈴鈴作響的電話誰都不伸手。在這座一向死沉、灰噗噗的樓里,那鈴聲聽來格外刺耳。他朝小梅使個眼色,要她去拿起聽筒。她卻只顧着笑,害臊了起來,真成了在大老闆的手下剛開始工作的新手,接着整個人就僵在那兒了。董丹只好一把抓起話筒,手心緊張得直冒汗。

"餵…"

"別跟我說對不起。"高興說,"你給我的那個電話,我撥了上萬遍。剛開始我以為是其中號碼順序寫錯了,所以我重新組合接着播。能試的順序我都撥過了,我真想罵你王八蛋。不過你這個王八蛋這麼做是為了保護陳洋,所以我能理解。"就在這時候樓下廠房的機器又動工了。這是好長一段日子以來,工廠第一次來訂單。住在他們廠房裡的這些居民眼下對這噪音倒是挺歡迎的,因為噪音意味着廠里會有錢把正式職工和下崗職工的工資償付一部分。因為這噪音,他們會睡得安穩些,胃口也會更好。

"怎麼這麼吵鬧?"高興問。

他用手捂住嘴巴以及話筒,跟她解釋因為他剛把窗子打開,窗子外面就是大街,車水馬龍。現在好些沒有?他的手把話筒擋得更嚴實。好多了,她說,她沒想到他能寫出那樣一篇文章。什麼文章?就是關於陳洋大鬧孔雀宴的那篇文章啊!她在哪裡讀到它的?這篇東西還沒有被發表出來呀!別打聽了,她有很多秘密途徑讓她讀到尚未發表和不得發表的文章。好東西通常都是不發表的。說完,她哈哈大笑。她從塗了深紅色口紅的嘴裡發出的笑聲震得董丹的耳朵發麻。他皺皺眉,把聽筒拿遠了一點。工廠機器的隆隆聲暫時把他與她隔開了。

小梅在一旁瞪着眼睛。

高興繼續說,能讀到他這樣的文章頗讓人振奮,一點也不造作,跟所有千篇一律的報道完全不同。而且它有種誠懇的客觀性,當然有些地方還可以再修一修,有些錯字需要改正,可是這些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觀察角度的新穎,只出於孩子不帶成見的眼睛。還有那種只屬於孩子的非評判性的描繪。

陽光從破了的玻璃窗里射進來,照着董丹額頭上一顆顆的汗珠。小梅看到了,伸手就過去幫他擦汗。董丹回報一個微笑。這座水泥造的建築物,每到下午就熱得不透氣。現在加上樓下開動的機器助陣,更是熱死人。

"你到底是從哪兒看到我的文章的?"董丹問。幾天前他把文章投給某雜誌,只是因為比投進垃圾箱好些。

對於他的問題,她避而不答,轉而繼續稱讚他文章裡頭的許多描寫,關於在場的來賓,關於服務生們的制服、他們上菜的方式,以及餐桌的擺設、宴會廳里的裝潢,甚至他還注意到像桌上盆景里的花都是假花這種細節。當然還有對菜餚的描寫,尤其用香菇排成孔雀開屏的那道開胃菜,真是栩栩如生、活色生香。每一道菜在他的筆下都成了一件藝術品。她尤其讚賞他如何將整篇文章推到了它的高潮。事前完全不留伏筆,卻也一點不像是刻意的設計,那種直率天真反而讓人覺得境界更高。

董丹很驚訝,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她卻能夠讀出這麼多東西。經她這麼一說,董丹都被自己的文章給啟發了。

"所以陳洋把那盤孔雀肉給砸了,真讓人覺得震撼…""他沒砸那盤菜,他是掀了桌子。""行,沒砸。他把那道菜扔向裝模作樣的女主人身上…""沒有,他沒把那盤菜扔到她身上;也不知怎麼着盤子就落在那女的膝蓋上了。陳大師他──""你讓我說完。"她說。

她對他文章的稱讚並沒有到此打住。董丹看看小梅,她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和他分享她根本聽不見的信息。

"這樣好不好,明天我有空,我到你公司來,咱們討論討論,看怎樣把這篇文章發展成一篇陳洋的人物特寫。這樣他對於自然生態保護的發言可以被更廣泛地傳開。我聽說他最恨大吃大喝,吃得特簡單,最瞧不起那些愛吃的人。"董丹心想,那是因為恨得起大吃大喝。他吃得起,他才不愛吃。

"你那篇東西如果加以好好潤色,會成為一篇非常精彩的文章。我們可以讓它變得更強有力。平心而論,現在讀起來還是挺糙的。"她說道,"明天上午十點,我過來。你們那附近好停車嗎?"這下他慌了。

"明天上午,我得在外面跑。"

"那就等你從外面回來以後,我再到你的辦公室跟你碰頭。我的時間比較彈性。"他沒有退路了。他求救似地望望小梅。小梅只是好奇地瞪着眼睛。看見那表情,董丹的緊張情緒稍稍緩和了些。

"那我在大廳里等你。"他說。

"行。"

找個咖啡館,把她帶去,藉故說他們辦公室里太吵太亂,正在修水管,或者說要搬家什麼的。一杯咖啡得多少錢?萬一那附近沒有咖啡店呢?萬一她早早就到了,發現那座辦公樓里根本沒有他名片上的那個網絡媒體公司呢?

這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穩。一大早爬起來準備赴約時,發現他的褲子口袋上出現了一個醜陋的破洞。昨天夜裡褲子被耗子咬了。那耗子咬破了口袋,咬破了口袋裡的餐巾,直奔那個被遺忘的海螺。好一隻大耗子,如此好的一副牙口,甚至連海螺的硬殼都差點給它咬穿。他們這座樓里的老鼠平日只聞過麵條、饅頭的味道,哪裡聞過這樣的鮮味!可惜現在小梅也沒得嘗了。小梅正光着腿、虛着兩隻微腫的眼睛,想替董丹另外找條褲子。可他除了這條之外,就沒別的褲子上得台面了。她只好從褲兜裡面剪下一塊相同的布料,然後補到破洞上。他又把襯衫從皮帶里拉出來,放在褲腰外面,遮住了補丁。

第二部分

第20節:赴宴者(20)

05

謝天謝地,從他宣稱的辦公室走出一個街口,就有一家咖啡廳。董丹打聽了價錢。一杯最普通的咖啡就要二十塊,兩個人就要花上四十塊。他開始為自己不喝咖啡找藉口:他對那玩意兒過敏,或者,咖啡跟他的胃往往鬧不和,這樣他就只需要付高興一杯咖啡的錢。

十二點整,高興準時在大廳出現了。

"我從來不喝咖啡。"這是她對他去咖啡店的反應。"我有不少惡習,不包括喝咖啡。"董丹心想,事先的偵察和內心的排練這下全白費了。他提議請她下館子。幹嘛?餓急了?她可不餓,吃慣了山珍海味,隨便找個館子,粗茶淡飯怎麼吃得下去?且不說它不衛生。再說,她下午有一場招待會要趕,那兒可有人餵她好東西。自從她做了自由撰稿的記者後,她從不下館子,也不進超市買菜。

她邊說邊領着他過馬路,又走過幾個街口,然後推開了一扇玻璃門,走進一家招牌上寫着"綠楊村"三個字的地方。高興告訴他,在這兒他們可以免費喝茶,而且沒人打擾。原來她對他"辦公室"周圍的環境了如指掌。進了房間,那裡頭燈光昏暗,見不到一個人影。董丹納悶,這地方已經倒閉了不成?兩個人的腳步聲迴響在一條空空的長廊上,長廊的兩邊各是一排房間,門對門,每扇門上還掛着一個小牌子,上面寫着"按摩室"。甬道越走越昏暗,空氣也越來越混濁,酒和夜餐的氣味混雜着人體在睡覺時發出的特有氣息——是淤積住的夜晚氣味。

高興告訴董丹,這些按摩室也作按摩小姐的宿舍用。說着便聽見有人在身後喊他們。

"高小姐吧?"走廊入口處的一間按摩室里探出了一個睡眼惺忪的男人。

"晚上好啊朱經理。"高興轉過身來對他笑了起來。

"現在幾點了?"朱經理問。

"下午十二點四十五分,北京時間。不過您這兒是按哪裡的時間過日子?"高興道。

"按巴黎時間。"那位經理呵呵笑了起來。他還穿着一身睡衣。

"昨晚生意挺火的吧?把小姐們累成這樣,到現在都在死睡。"高興說。

"昨晚來了個台灣旅遊團。"

朱老闆敲了敲旁邊的某個房門,朝裡面喊了一個女孩的名字。

"又一幫台灣色鬼,以玩大陸妹光復大陸。"高興的嘴跟刀似的。

朱老闆笑着要她閉嘴,說:"你不會往文章里寫這種詞兒吧?""我得先抓住證據再寫。"

"這位是…?"經理看着董丹,等着高興為他們介紹。

"他比我更不留情面。"高興道,"隨便寫一篇,就叫你一夜間名聲掃地。"朱經理把董丹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要我盡力的地方,您儘管說。"他邊說邊從[福#哇@小&說下^載]睡衣口袋裡掏出了他的名片。

這個人連睡覺都打算散發名片,這讓董丹開了眼界。

朱經理把走廊上每個房間的門都敲了一遍,喊大家起床,但是沒一個房間有動靜。朱經理轉向高興說:"那你自個兒挑個房間,我馬上把茶送過來。"董丹讓高興領着來到了樓梯口,兩人又往下走了一層,氣味就更複雜了,還多了一股草藥精油的氣味。

第二部分

第21節:赴宴者(21)

"你受得了這味兒嗎?"董丹問道。

"什麼味兒?"

董丹不說話了,努力地屏住氣息,改用嘴巴呼吸。他以前不知道,對於氣味他比別人敏感得多。高興推開一個房間的門,發現裡頭的躺椅上睡滿了男人。董丹看得出來,這樓下的房間想必就是男服務生的宿舍了。高興告訴他,這些男服務生專為女客做腳底按摩,為的是采陰補陽。

他們終於找到一間有兩張空躺椅的房間。

"你這人夠賊的。"高興說。

"我?"她在說什麼?

"你用農村小伙子似的語氣,特別誠懇,絲毫不動聲色,在文章里批評了陳洋的自大狂。讀者們當然讀得出來,老頭那天的Ego受了傷害。可見他的''力比竇''還挺旺盛。"什麼叫做"Ego"?"力比竇"?董丹又想問,又怕這樣一來泄露了他不過只是個中學輟學生的水平。茶點送到了。高興繼續討論他的那篇文章,說她和董丹有同感,老頭那天因為年輕女畫家受到更多關注,心裡作酸,讓他發火的其實不光是一盤孔雀肉;那年輕女畫家,以及為她捧場的所有吃客和宴會主人都惹了他。

"就算他吃那女孩的醋,我們照樣可以用他作為一個話題,藉此來討論一下環保的議題,看一看我們中國人多麼野蠻。"高興掏出一根香煙來點了火,之後就把點燃的香煙交給董丹。香煙的濾嘴上沾了淡淡一輪深紅色的唇印,董丹把煙放進自己嘴裡時,不自主地感覺到小腹下方一陣神秘的騷動。

"你一定得帶我去見見陳洋。"

吐着煙,董丹心不在焉地望着前方。他漸漸有點懂得了自大狂指的是什麼,但是這句話用在老藝術家身上,讓他感到有些不悅,可他也說不上來什麼原因。

"討論這些話題得小心,弄不好得罪官方又得罪大眾。可是如果我們單從陳洋拒吃孔雀肉這件事情做文章,我們其實要表達的觀點就夠清楚了。介紹我給他認識,我相信他一定還有更多的話要說,我打賭他會跟我們配合。因為他想激起大眾對他的關注。然後我找一家重要的報紙,把文章登在重要版面上,這可是一個會讓國際媒體都注意的話題。"她不也想引起關注嗎?董丹想,一面抓了抓他一個禮拜沒刮鬍子的下巴,胡茬摩挲的聲音像是風掃野草。為了寫那篇文章,他什麼也顧不上。她在等他的反應,她沉默的催迫比這屋裡的氣味壓迫力更高。

他說老畫家要他承諾過,絕對不把他的電話號碼給任何人。那就把她領到他那兒去,好不好?不行。不行?那可就太可惜了,不然這篇文章能讓他成為知名自由撰稿人。

原來"自由撰稿人"是這個意思!董丹大悟:自由撰稿人不需要有一個公司,也不需要有老闆,甚至不需要辦公室。這樣他連捏造都不必要。現在董丹的腦筋跟着"自由撰稿"這四個字開了小差。高興在他面前繼續地比手劃腳說她的,可他連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第二部分

第22節:赴宴者(22)

"你只要把我帶到陳洋的門口,你就可以離開,我自己想辦法進去自我介紹。這個主意還行吧?"高興還在糾纏,完全沒注意到董丹並沒有在聽。

自由撰稿人。妙招!一切都解決了!這樣一來,那個躲在暗處的神秘模仿者就可以被他擺脫了。他再也不必擔心害怕了。在下一次赴宴前,他得去印一沓上面印有"自由撰稿人"的新名片。從此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吃。其實他想要的也只不過是吃點好的,賺點小錢,把它們存起來,等錢存夠了,買一小套帶真正浴室、馬桶的房子,然後換一套不虐待屁股的像樣沙發,如此而已。

"你的那篇文章,我會好好幫你修改,就當作是答謝。等你那篇文章登出來,你在新聞界可就大出風頭了…"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一個女孩子,高興正同她說話。那女孩穿着一件白色睡袍,中間系了條腰帶,想必是他剛才胡思亂想的時候進來的。那女孩一手拎着一桶熱水,另一手端着一個臉盆,微笑着向他走過來。董丹聞得見那女孩身上有一種裹了睡衣、棉被睡了一夜之後的氣味。那氣味聞起來像是溫甜的牛奶,突然令他的思緒一陣空白。

"第一次來吧先生?"那女孩說話帶了很重的南方口音,看起來頂多十九或二十。

"啊。"他說。

董丹看看她,又轉向高興。

"先生想做哪幾項?"

"害什麼羞啊?"高興說,塗了黑黑眼線的眼裡泛起了一種皮條客似的狎笑。

董丹一時還弄不清楚到底在發生什麼,那女孩已經一屁股在他面前的一個小矮凳上坐下,把幾根散落在面前的頭髮往耳後一撩。

"你要幹什麼?"他問。

"給您做腳底按摩啊。"女孩回答,一邊好奇地打量他,那意思是她從來沒碰到過像他這麼沒見過世面的記者。

董丹又把腳放回了矮凳上,同時看了高興一眼。高興朝他擠了擠眼。

"您想要怎麼做?先生。"女孩問道,"用草藥,還是西藏水晶泥?""給這位記者先生用水晶泥。"高興說完就對董丹解釋,"這玩意兒是從西藏來的,西藏人總有一堆神秘配方讓你瞬間陽氣大增。"高興順手把剩下的煙拈熄在煙灰缸里,起身離去前又朝着董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可不是單純的"按摩",董丹漸漸有點明白了,按摩之後還會有別的。他聽過其他的記者們聊起過這個服務行業,總是先從單純無辜的腳底按摩開始,接下來就讓人情不自禁了。

"水晶泥挺好的,現在好流行哦。"女孩向董丹解釋着,一邊在塑料盆內套了個透明的塑料袋。女孩說用來預防腳的疾病。董丹心想,等於安全套。她在套了安全套的盆子裡倒進熱漿,一邊加一邊用手在裡頭慢慢地攪動。董丹從她V字型的領口看見裡頭那一對青春飽滿的乳房。她坐在小凳上開始幫他解開鞋帶,脫去襪子。赤裸裸的一雙腳沒處藏,他不懂怎麼覺得像是私密部位泄了光?董丹突然一個哆嗦把腳從女孩的手中抽回,力量太猛,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整個人往後栽,椅子應聲也放平了。這種椅子想必是為"全套服務"特別設計的。到了最後,看見賬單才會發現所費不貲,這種事情,董丹早就從別的記者那兒聽到過。

第二部分

第23節:赴宴者(23)

"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這個人嗎?"高興已經走到了門邊,"因為這年頭上這兒來還會害羞的男人,真是少見。""你要去哪兒?"董丹問道。

"忘帶錄音機了。去跟朋友借一個,他的辦公室就在附近。一會兒我們去採訪陳洋,他說的每個字都不能漏掉。"就在董丹忙着構想他自由撰稿人的新身份時,高興想必覺得他的沉默就代表已經接受了她提出的交換條件。

"我沒時間。"董丹揚揚手腕上的表。

"兩個小時夠不夠?"高興問那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