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 - 第4章

嚴歌苓

女孩點點頭。

"唉,高興,我…"

"我回來的時候,你肯定感覺煥然一新、精力充沛,就像年輕小伙子一樣。"她最後用她塗了深紅色口紅的雙唇送出了一個標準的西式飛吻。"賬單你就別操心了,老闆請客。"高興的腳步聲剛消失,董丹就想怎樣從這裡逃走,從女孩那雙海草般輕柔的手指里拔腳逃走。女孩的食指軟綿綿的,更像是八腳章魚的吸盤,把你繞在那致命的糾纏里。他感覺那纏繞的力道越來越強,他的一雙腳已經被完全俘虜。趁他整個身體沒被纏繞進去之前,他得迅速離開,可是他卻無法動彈。他的腳已經在她的手裡融化了。沒了腳,連他的整個身體也都像是消失了。他不能等到高興回來逼他兌現他們的交換條件。

但是他卻已經被一種他從未經歷過的慵懶與放縱所控制。全是由於他那雙腳與女孩那雙手之間的親密接觸。

想必是女孩先起的話題,董丹跟着應答,卻完全記不得他們之間對話的內容。他一定隨口問了她一些"老家在哪、什麼時候離開"之類的話,因為女孩已經向他敘述起自己的身世來。她是從四川鄉下來的,來的時候十六歲,是來北京投奔姐姐的,到現在已經三年了。想念父母嗎?嗯,反正每兩個月都會寄錢給他們。

她又在盆里加了些熱的藥湯。

你每天晚上都幾點睡覺?不定時,通常是六點。傍晚六點?不,清晨六點。她呵呵笑了,露出一嘴小而不太整齊的牙齒。那她每天只能睡五個小時?有時候才四個小時,不過她已經習慣了。不睡覺的時候她都做些什麼呢?工作。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工作?到底工作幾小時,誰會去數呀?

她溫柔地搓捏着他的腳,那股體己勁兒讓董丹都快招架不住了,暗暗吸一口氣。

喜歡這份工作嗎?她雖不回答,可是他明白她並不喜歡。會不會換一份工作?不一定,她沒有受過其它訓練。幹這行也要受訓練?那當然啦,還得上課呢。正式上過學嗎?上過職業學校,旅遊專業。挺不錯的專業,是不是?

董丹刻意做出不經心的樣子繼續談話。事實上,他感覺漸漸舒暢,兩個鼻孔都放鬆了,緩緩噴氣。

第二部分

第24節:赴宴者(24)

記者都有大學的碩士學位吧?

董丹笑了笑。她還真把他當成了知識分子。她的一雙手移到了他的腳掌中心,拇指用力輕壓,壓到了一個他以前從來不知道的敏感地帶。他發出呻吟。

痛的話得跟她說。他會的。現在感覺怎樣?還好。再使點勁兒?可以。會不會太重了?不會。…噢,不,會…他感覺四肢沉重,意識飄飄然。她的聲音像是從遠方飄來,他聽見她叫他抬腳,她得去多加一點熱水。這一切都像是在夢裡,雖然他費勁兒想回答,卻發不出聲。她的那一雙手又上來了,舉起他的腳,將它們放在她的膝頭,她好在盆里添熱水。他的腳現在碰觸着她那酥軟的一對乳房。

從門外走廊那一頭傳來微弱的水流聲,是有人在小便,接着沖水。水管咕咕發出流泄之聲。

他把腳放回了熱漿里,禁不住就發出一聲低號。水的溫熱鑽進了他的皮膚,流進了他的血液。她一雙手的愛撫讓他全身升溫。有那麼一刻間,董丹幾乎忘了這是一雙男人的腳和一雙女人的手,仿佛都是獨立的生命個體,有自己的血肉和靈魂,交纏廝磨,兩小無猜。隨着她的手更進一步的尋到了他敏感深處,他呻吟得也越來越大聲,感覺她的手指在他的腳掌心深處做眉批一般的移動,一行行、一段段,仿佛將他的癢、他的痛、他的苦、他的累都一行行圈點了出來。他這雙腳這輩子可沒享過這樣的福。他跟小梅之間都不曾有過這樣奇異不可言的親密感。他的欲望已經被撩撥上來了。

他也知道女孩察覺了。她紅了臉,垂下頭。他真得逃了。

"糟糕,我得趕去參加一個會議。"董丹說。兩個肘關節企圖使力撐起身子,但是他的內里有一個更強大的力量把他拽了回去。"我差點都忘了。""那我動作快一點。"女孩說道。

"可是我已經晚了。"他說。可他怎麼就起不了身。

"再有五分鐘就好了…"她說,在他的膝頭輕壓了一下。

他立刻反彈,從水裡抽回了腳,用力之猛差點讓女孩從小凳子上跌下來。

他知道他太沒禮貌了,可怎麼辦呢?他管不了這麼多了。他找到了自己的鞋襪,轉頭發現女孩在那兒抹淚。

"對不起。"他說。他說的是真的。

女孩只是把臉轉開。

女孩無聲地啜泣着。他一切都看在眼裡。

"你讓我舒服得忘了時間,我把會議的事全忘了。"他也知道他擠出的笑臉不怎麼好看。女孩哭得鼻涕塞在鼻腔里,用力地吸氣。他從褲子口袋掏出手帕來想給她擦擦。

她忽然破涕為笑,原來他掏出的是一張油膩膩的餐巾,中間還破了一個大洞。

她還是個孩子呢。

第二部分

第25節:赴宴者(25)

"下回見,啊。"他說,慢吞吞地走向門口。

"還下回呢!"她朝他的後背回了一句。

他轉過身,女孩的美麗讓他一震。

她嘟起嘴。"換了我,我也不會再來了。我讓你覺得那麼沒意思,跟你講那麼沒意思的話,服務又差。"她說。

"你服務得很好啊。"

"怎麼可能?"她望着他。她濕濡的睫毛上掛着淚珠。"我連開始都還沒開始呢!"還沒開始?他望着女孩,對她那雙酥胸的印象又浮現上來。女孩離家三千公里,來到這裡向躺在椅子上的任何人展示她的酥胸,再把"展示"賺來的錢寄給父母,就像他寄回家的錢也是靠他冒着危險,像只蟲子一樣鑽進宴會吃來的。蟲子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給人捏死了。眼看着某個不知名的混蛋正在冒用他的伎倆,還加上那個塗深紅色口紅的高興,成天跟他套近乎,想套走他那些根本沒有的"關係",可憐他就是想清清靜靜地吃點兒白食啊。

"你叫什麼名字?"董丹問道。

"在這兒我排第十位。都叫我老十。"她回答道。

他點了點頭,感覺自己的眼睛朝她哀傷地笑了笑——她當然不會對一個"記者"說出她的真名。

"能不能幫我個忙?"她問道。

他注視着她。他對她的任何要求他都會做到。

"能不能麻煩你跟我的老闆說一聲,你很滿意我的服務。"她說。

又是眼淚又是甜笑,都不是沖他的,是衝着一份貴賓的表揚。

06

他出去做"採訪"的時候,有人打電話找他。小梅等在工廠外邊,一見到董丹就這樣告訴他。這一回是個男的。她一邊跟他說話,一邊握着一把扁細的小刀幹活,修橡皮鞋底的邊緣,修一雙五分錢。就是把機器壓出來鞋底四周不整齊的地方修齊。那男人嗓門好大,她跟董丹說,聽起來像是中學的體育老師。他說了些什麼?噢,他問了好多問題。問些什麼?問董丹的公司和他的工作;問她是不是董丹的秘書;董丹是不是老闆。

董丹停下步子。

"那你怎麼跟他說的?"

"我說,你是警察呀?"

"他怎麼說?"

"他說,我是警察他爸。我說,你是警察他爸,我就是警察他奶奶。""你跟我逗樂子吧?"

"我就那麼說的。"

他繼續往前走。完了。已經有人開始在調查他了。

"你記下他的電話號碼了嗎?"

"沒有。"

他進了屋,看見房間牆角堆了一箱一箱的礦泉水。小梅有時會跟鄰居們到交通繁忙的地段賣礦泉水給那些司機們。他們兜售的東西還有地圖、廉價太陽鏡、擋風玻璃用的遮陽板,還有車座椅上的草蓆墊。夏天生意好的時候,他們一天賺個幾十塊錢沒問題。可到了冬天,他們常常背了一大箱的貨品對着緊閉的車窗玻璃,冷風裡叫賣幾個小時也做不成一樁生意。為了生活,她什麼錢都賺。

第二部分

第26節:赴宴者(26)

"他說他還會再來電話。"小梅道,"他還問咱們家的地址和門牌號碼…""你跟他說了嗎?"

"從咱這兒修了高速公路,哪兒還有什麼街名和門牌號碼呀?""那就是你沒跟他說?"

"沒說。"

董丹立刻趕到附近的印刷店,印了他的新名片。不到一個鐘頭就印好了。從今以後,他就是自由撰稿記者了,沒人能否認這點。問他文章登在哪兒,噢,登在許多不同的報紙雜誌上。是用筆名發表的?那當然,敏感文章誰會用真名?給自己惹麻煩,挑起輿論圍攻?

第二天中午,他將新名片交給簽到處櫃檯的一個中年婦女時,覺得自己從沒這麼爽過。他甚至在簽到處多逗留了會兒,跟周圍的一些女人聊起天來。他和她們談論最近的連續劇。他對連續劇的知識全來自小梅。他在外吃宴席的時候,她就在家準時收看電視劇,一集也不漏。當一出她忠實收看的連續劇被停播後,她還大發雷霆。據說這齣劇被停播的理由是因為劇中出現了過分的婚外戀,怕這樣的故事會引起離婚與社會不安定。董丹和那群女人們也還真有得聊,聊完了連續劇聊房地產,聊完房地產聊如何送紅包取得養狗執照,接着又聊女大學生下海賣身,最後他們談起了今天這場記者會主題:如何督促基層領導對農民減低攤派費用。

"早就該這樣了。"董丹說道,"一個農民要繳的這費那稅,有時候是他收入的百分之十五,可他一年才賺多少呢?運氣好賺它個五六百,千把塊,可能還頂不上我們宴會上哪一道菜貴。"董丹點起一根香煙。"村里領導就想討好上級。你看大路邊蓋的新農舍,其實就是劇台子的布景,朝外的一面牆蓋得排場,油得鮮亮,可你繞到房子後面一看,就穿幫了:後面還是幾十年前的破房子。他們哪兒來的錢搭這些戲台布景?還不是農民繳的費和稅。""不是說有不少工作組,下到地方檢查基層幹部落實農民減費減稅政策嗎?"一名年輕的記者插話進來。

"工作組每到一個村上,"董丹說道,"村裡頭頭就會跟農民說,喂喂,你們每家得繳些錢來好好招待上級同志們吃住,啊。上級同志容易嗎?他們可是為了幫你們少繳點稅才下來的。"董丹頭一揚,兩隻手交叉在背後,模仿起他老家村幹部的模樣。"這些工作組有多少人?從省到區,再到縣,到鄉。村裡頭頭還會說:咱不能招待上級同志吃粗茶淡飯,總得給他們來四個菜、一個湯吧?所以他們住一個禮拜,你家就等於一個歉年;住一個月呢,非把你家吃破產不可。"登記處的一群記者全圍了上來,觀賞董丹的表演。

"看來你是經常下鄉作調查。"一個年輕的女記者說道。

第二部分

第27節:赴宴者(27)

董丹笑了笑,心想,他哪裡需要去任何地方專門調查,這些都是他父母的親身遭遇。

雖然被一群年輕的記者團團圍住,董丹還是看見了有人朝報到處的盤子裡丟了一張名片。那張名片長得就跟董丹兩個月前用的那張一模一樣,印着一個壓根不存在的網絡媒體公司。他抬起眼,只見一個穿卡其褲和休閒西裝的矮個兒。這傢伙不僅剽竊了他的經營模式,還盜用了他的服飾造型。察覺到董丹的眼光,那人抬起頭朝董丹微微一笑。似乎這矬子對自己剽竊了何人的知識產權完全無知,也完全無辜。或許他只不過偶然看見董丹曾經的名片,純屬個人偏愛而模仿了起來?櫃檯人員要求小個兒簽名領取車馬費。只見他掏出了一枝老式鋼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等他往會議廳走去之後,董丹上來看到了那個簽名,大吃一驚。那不是普通的簽名,簡直是書法藝術。

記者會結束後,董丹從會議室到宴會廳一路跟蹤矬子。他看見他挑了靠邊門的那張餐桌坐下。董丹穿過人群,馬上要走近他了,矬子又起身走了出去,並沒有留下來吃宴會。他拿了錢就走人,八成他還要趕場去另一個會場再領另外一份車馬費。小個子對各種記者會的信息資源,顯然比董丹來得豐富。

到了大廳,一隊人高馬大的外國旅客正好進大門,擋住了路,董丹只好停下來等他們通過。從人影的縫隙中,董丹看見小個子站在旋轉的玻璃門口打的。一輛車在他面前停下,他看到了車窗玻璃上寫的計費表後,又揮手讓車子開走,大概是嫌貴。看來也是個窮哥們兒,沒準他也是一個下崗工人,遠在窮鄉僻壤的父母正等着他寄錢回家。冒險吃來的錢,他可不想浪費在出租車上。董丹倒是頗能認同他的精打細算。

午後一點,空調充足的酒店大門外,暑熱仿佛是固體的、可視的。陽光太烈,似乎使得對面的辦公大樓、飯店大樓、住家大樓的輪廓都虛化了。每回董丹進城來都會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又一棟新的高樓拔地而起。小梅喜歡看摩天大樓,一看可以看上幾個小時。但這樣的水泥叢林讓董丹望而生畏;它的嶄新和鋒利給人難以親近的感覺。

矬子又招下了另一輛出租車,還是太貴。兩個年輕的門房站得筆直,好像氣溫把他們凝住了。這麼熱的天,小個子不想走到大街上打的,只好繼續等待載客的車過來。可來這樣豪華昂貴大酒店的客人,多半不會乘廉價出租車。

董丹現在離那矬子只有幾步的距離。他很想對對方說,喂,你還有一場應酬要趕去?董丹現在學會用"應酬"這個詞代替吃宴會或其他的活動。然後就是掏出他新的名片,自動朝對方亮一亮他的新發明,以宣示版權。他確定矬子立刻就會明白了。雖然他又矮又丑,但看起來並不笨。或許董丹可以放下他的戒心,公開交換心得,交流各自在各大宴會上悶頭暴吃的經驗,這樣倒可以互補不足。為什麼不呢?說不定他們還能就此交上朋友,成為同行。董丹在心裡盤算着要如何開場,從此建立他們不尋常的同志關係。

第二部分

第28節:赴宴者(28)

這時一個背着各式攝影設備的人推門走出來,拍了拍小個子男人的肩膀。

"我滿世界找你。"攝影師嗓門挺大地說,"我想問你,我拍得那張相片你滿意不滿意?""北京周刊上用的那張?"

"啊。"

"我覺着…"

"他們打電話來跟我要照片,說馬上要上你那篇稿子。那時候已經都晚上九點多了。""我知道。"

"就跟他們腦筋一熱,才他媽想起要用照片!…""有什麼辦法?這些編輯們都這樣,永遠弄不清他們的取捨標準。""我給了他們十張照片,最後他們挑了最不說明問題的。""他們也無奈,其他的九張,肯定上頭不讓用。對於領導們,只要沒有好事的記者去挖新聞,AIDS乞丐這檔事就根本不存在。"董丹在一旁聽着,不自覺一張嘴傻張着老大——這矬子原來不是冒牌記者。

那攝影師有車,要送矬子一程。他把車子開來的時候,矬子看見了董丹,招呼着邀他一起上車。他肯定早就察覺到董丹在他身邊。他說他們可以載董丹回他住的地方。多謝,但是不麻煩了,只要載他到下一個地鐵站就可以了,董丹說。他腦中一片空白,跟着鑽進了車子的后座。

車子在蒸騰的熱氣中上了路。攝影師抱歉地說,空調壞了。車窗被搖了下來,熱風頓時轟然而入。天氣真是熱呀,小個子男人說道。沒錯,真熱,董丹附和着,說這天氣熱得就像是炎炎夏日化成了一根滾燙的舌頭在舔他的臉。這個形容好,矬子誇獎他。看着矬子自信的手勢,聽着他中氣十足的嗓門,董丹試圖猜測在他矮小丑陋的外表下,究竟藏了個什麼人物。車在紅燈前停下,這時小個子男人手裡捏着張名片轉向董丹。名片是米黃色的,上頭配有褐色以及金色的圖飾,與董丹兩個月前用的完全相同,那家假冒網絡媒體公司是他一手炮製。現在看起來,董丹不僅偽造了那個公司,還造出了這個矬子,可是他眼前的這件"作品"現在已經產生了獨立的人格、身份——真正的記者身份。董丹幾乎想大叫:"等等,那家公司不是假的嗎?"話到了舌尖,董丹又吞了回去。

矬子問了董丹一些關於今天記者會的問題,董丹回答的時候雖然感覺是在對話,但是說了什麼根本沒往心裡去。他一直試圖為這個奇怪局勢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難道是他董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冒用了這個矬子的身份,而非矬子仿冒了他?會不會是矬子以一種神秘的感應方式把想法灌輸到董丹腦子裡,一直在操縱董丹?

"你呢?你是哪家媒體的?"

董丹遞出了自己的新名片。

"自由撰稿記者。我就一直想做自由撰稿人。"小個子男人應道,臉上的笑容不像是作假。

第二部分

第29節:赴宴者(29)

董丹接着就擔心對方開始問他曾經發表過些什麼,於是急着打起腹稿:我是用筆名發表過一些東西…"你的名字,我好像看過。"小個子男人道。

"是嗎?"哼,可能嗎?

"我肯定在哪兒見過幾次。"

你這撒謊精。"您記性挺好的。"

"幹這行就憑記性好。"

到了一個交叉路口,董丹要那攝影師停下來讓他下車。董丹走向高樓的陰影里,一面回頭去看那一輛破舊的桑塔納。該是他見好就收的時候了,他脫了身上的外衣,低着頭走了一條街。到了地鐵的入口處,一陣冷氣向他撲來,他停下了步子,深吸了一口氣,做出了決定:等他帶小梅混進一個宴會大吃一頓之後,他就立刻打住。他得讓小梅至少嘗嘗魚翅、海參、蟹爪再洗手不干。

07

工廠的會計室擠得水泄不通,所有下崗職工大排長龍,從四樓一直排到了樓下的院子裡,等着兌現他們手中的"白條"。工廠發不出現金,只好打白條,等到廠里有資金進來才能兌換成真正的鈔票。董丹好不容易才從談笑的隊伍中殺出一條路,爬上了樓。這是幾個月來人們最快樂的一天。空氣里儘是他們的汗酸味。他終於穿過了狹窄的走廊來到了會計室的門口,四下尋找小梅。她中午就來幫董丹排隊占了位置。

董丹找到小梅的時候,只見她坐在階梯上,背靠着身後的水泥欄杆,手裡頭正忙着編一頂假髮,在肉色的、人類頭皮般的半圓材料上,把頭髮一根根鈎織上去。她從一間專為電影或連續劇製作道具的公司包來這個工作,收入不錯。假髮已經接近完成,乍看就像她手裡捧了一顆砍下來的人頭。她看到了董丹,告訴他等會計室主任從銀行回來之後,辦公室就會開門了。

四周的人在董丹走過身旁的時候不是拍他的肩膀手臂,就是打他的背和屁股,七嘴八舌道:他們很久沒見着他。或者挖苦他說:現在可發了,不理人了,還戴着一副眼鏡裝知識分子。他們塞給他瓜子和香煙,都是比董丹平常抽的更便宜的牌子。

董丹看看表,已經差一刻五點了,大多數人這時都已經席地而坐。有些人乾脆脫了鞋,拿來當作椅墊,原來的汗酸味現在加入了一股鹹魚的臭味。

會計室主任沒有出現,而是通過全工廠的大喇叭向大家宣布他跟銀行的談判破裂。所以,今兒個他沒錢兌換他們手中的白條。他希望廠里在這禮拜能夠把欠銀行的利息還完,到了周末,銀行就可以放貸款給廠里,那時就能兌現白條。他抱歉讓大家失望了。他明白幾個月來大伙兒沒收到錢,只收到白條,的確造成了大伙兒的生活困難,所以保證廠里一收到客戶的付款,立刻就拿這筆錢去付清向銀行貸款所欠的利息。眾人紛紛拍拍屁股站起身,把滿是瓜子殼、煙頭的地面留在身後。會計主任繼續宣布,廠里將發給每一個人半打魚罐頭,作為廠領導對大傢伙兒的一點關愛和慰問。在下樓的時候,有人就談起又看見工廠經理換了一部新的凌志,這已經是他兩年之內第三次換車了。是嗎,我看是第四次了吧。誰他媽的去給他們數?眾人都笑了。

第二部分

第30節:赴宴者(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