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 - 第5章
嚴歌苓
小梅帶着他們那六個罐頭先回家了。董丹抱着六個罐頭,繞過工廠那兩根大煙囪,朝工廠的員工宿舍區走去。在傍晚蒸騰的熱氣中,那排紅磚樓房打老遠就看得見。總共有十棟,一模一樣地被煤煙熏黑,讓家家的陽台上掛滿了褪色的衣衫、床單、尿布,弄得一模一樣的襤褸不堪。
胡小楓住在二樓的一間兩居室里,是她過世的丈夫留給她的。樓梯間裡一路可見停放的自行車、做醃菜的瓶罐,以及孩子隨手的塗鴉。兩個男人一邊抽煙,一邊等在胡小楓門口。胡小楓大部分的客人都是附近幾里外修公路的民工。那兩人蹲在那兒,眼睛研究着面前水泥地面上的某一個點,企圖把自己的存在儘可能地縮小。想來他們也是來"按摩"的。董丹將裝着六個罐頭的小木箱放在地上,心想那兩人一定以為他來此也是為了同樣的目的。董丹敲了敲門,那門最近才油漆過,上頭只掛了一個簡單的小牌子,寫着"楓之屋"。
"排隊啊。"其中一人咕囔道。
"什麼?"董丹問。
"這兒在排隊。"咕囔的聲音變得更含糊了。
"兄弟,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董丹道,臉上露出微笑。看到他們害羞,決定要逗逗他們。"排什麼隊?"對門一個老太太抱着孩子走出來。"呦,窯子今天沒開張?"她問。
董丹朝她望去,只見她那張平板的臉上露出一絲謔意。兩個工人又低頭去看地上,當作沒聽見。
"楓丫頭,"那女人揚聲道,"你那兒有沒有感冒藥?"沒有回應。
"我孫女兒在發燒!"她繼續扯着嗓門,"看來,今兒個老闆娘還挺忙。"那兩個男人彼此對望了一眼,又看看那個老太太。
老太太進屋去,拿出一把塑料兒童椅,往地上用力一放,要給排隊的人坐。兩個大男人推着要對方先坐。老婦人於是又進屋去拿了一張,一路上仍嚷嚷:"阿司匹林就行。楓丫頭,你那兒有沒有啊?"門開了,露出穿着黑底灑滿玫瑰蓓蕾的連衣裙的胡小楓。對不起呀各位,她說。她手下的一個姑娘趕回家去照顧她動手術的父親了。今天她們忙不過來。她約莫四十出頭,動過一次不怎麼成功的隆鼻手術,一雙眉毛也是紋出來的。倒是那雙眼睛裡有一種非常溫暖的神情。
第二部分
第31節:赴宴者(31)
她問那兩個男人怎麼不敲門,可以先進來喝點飲料嘛。然後轉身又問董丹他母親的氣喘病可好些了。董丹母親的毛病是胃潰瘍,可她眼裡親切的神情讓他不忍去更正她。當她看着你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是她唯一可以交心信任的人。這樓里的住戶哪個過去不總是臭她,當面啐她,到了掃黃運動,竟沒有人去揭發她"按摩"幌子下的勾當。
從屋裡走出來兩個男人和胡小楓道別。坐在小塑料椅上的男人趕緊站起來鑽進了門裡。胡小楓則繼續和董丹聊着,告訴他她為他母親的氣喘專門去打聽來了一些偏方。
董丹注意到她比手劃腳時,膀子上鬆弛的皮肉。
接下來他說了句一秒鐘之後就會後悔的話。他說她年紀大了,不適合再幹這一行了。她願意的話,他可以替她在有錢人家找一份幫傭的工作,賺的薪水足夠她和她兒子過活。
她看着他的目光像是需要幫助的人是董丹。
08
高興說她費了好一番功夫,修改了董丹那篇關於孔雀宴的文章,現在上海有一家非常有影響力的報紙決定刊登了。高興在電話里說,董丹現在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這篇文章的校樣拿去給陳洋過目,得到他的認可。董丹在"綠楊村俱樂部"的不告而別讓他被高興罵得狗血淋頭,說他是個不講信用、忘恩負義的混蛋。但是她還是決定原諒他,因為畢竟是出自他對陳洋的一番耿耿忠心。
"眾所皆知陳洋是個老色鬼,跟他在一起的年輕女人,很快就會變成他第四任夫人了。這事眾所周知,有什麼好替他瞞的?"高興說道。
"你怎麼知道他是老色鬼?"董丹不悅地反問。
"那你有證據證明他不是老色鬼嗎?"董丹並不真的介意老畫家被稱為老色鬼,只是他不喜歡聽到這話從她口裡說出來。他說不上來為什麼。
雨從傍晚就開始下,下得工廠都停電了。可想而知,頂樓的那些鄰居們這時都沒有連續劇可看,都在豎直耳朵偷聽他和高興通電話,[www.Fval.cn]說什麼老色鬼不老色鬼的。董丹當下決定花五千塊買個手機。雖然手機對大部分記者來說都還是奢侈品,可是沒辦法。辛辛苦苦存下來買房子和沙發的那筆積蓄,看來得動用了。
"這些日子都沒有在記者會上看到你。我知道你做賊心虛,不敢見我。"高興說。
"我胃疼。"近來他撒謊變得毫無困難。
"山珍海味吃多了,也會生病的。"她說,"有時候,我冷不防就想起陳洋在離開孔雀宴時候講的話。"接着她就操起西北口音:"我們古老輝煌的文明,現在就只剩下吃。""燦爛悠久的文化。"
"什麼?"
"他不是說輝煌的文明,他說燦爛悠久的文化。"第二部分
第32節:赴宴者(32)
"你不必像背毛主席語錄一樣,一字不差引用陳洋的話。""是你先引用的。"
"好好。一個優秀的記者就該有像你這樣精確的記憶,以及專業負責的態度…""我跟你說,"董丹打斷她的話,"我在趕時間。今晚我有應酬。"才十分鐘的時間,他撒了多少個謊已經沒數兒了。
"是去吃''人體宴''?"
"什麼?!"
"聽說他們只給二十多家媒體發了邀請,而且只請男的。脫光了的美女不好意思出現在其他女人面前。算是一種行動藝術吧?把光溜溜的美女身體拿來放海鮮大餐。"她的語氣很興奮。
"真的是裸體美女?"董丹問道,同時意識到這消息給他的鄰居們偷聽了去。
"她都跟你說了吧?"
"誰?"
"那個女老闆啊。她不是今天下午跟一些記者開了發布會,一個人說個沒完,從希臘雕像扯到了非洲的雕塑,從米開朗琪羅扯到羅丹,為她這個色情宴席編了一大套哲學。"董丹問高興她這情報是從哪來的。
"根據她的說法,裸體是這場神秘晚宴的一個部分。"她繼續說,卻沒回答董丹的問題。她從來不回答任何問題。"今天晚上只是預演,如果那些裸女把男記者們給腐蝕了,也就是說,如果那些傢伙吃了人體宴不寫什麼負面報導,那這場宴席才會正式開放給所有媒體,把她這套情色餐飲哲學推行出去。"一群光溜溜的美女躺在那兒當宴會台子?停電的漆黑中,董丹不禁微喘。從活生生的肉體上夾起沒有生命的肉?他討厭自己在這方面的想象力過於這麼生動,可他也沒辦法。
"你什麼時候可以把文章送到醫院去?"高興問道。
董丹的腦袋全是"人體宴"。他反問:"什麼醫院?""裝蒜吧?"高興在電話的那一頭啐他,"誰不知道陳洋住的是豪華級的高幹病房?"董丹於是和高興約定第二天上午兩人在"綠楊村俱樂部"見面。在等高興的時候,他逛進了二樓的診療部。一間寬敞明亮的大房間裡,擺了六張乾淨的床,看起來毫無曖昧,任何人都會相信來這裡就為治病。房間兩端的兩張床上,躺着兩位上了年紀的婦人,穿着半透明的紙袍子,由兩個戴墨鏡、穿藍色制服、看起來很專業的盲人按摩師為她們按摩。其中一位問董丹需要什麼服務時,微微仰起臉。這是所有盲人的習慣性動作。董丹笑着回答說,等過個二三十年再說吧。
他回到了樓下,坐在大廳里等待。突然他感覺到自己的不平靜,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想着那個叫老十的姑娘。她是不是忙了一夜,現在正在睡覺呢?昨兒晚上,她又給客人做了什麼樣的服務?
他起身開始在樓下亂轉,希望能夠撞見她。已經快中午了,可這地方感覺就像半夜。高興照樣遲到,她這人也許連自己的婚禮都會遲到,但願她這輩子會有婚禮。等待的滋味很折磨人,因為心裡抱着老十隨時會出現的希望。此生此世如果有什麼事令他憎恨,那就是這種叫他心驚肉跳的期待。
第二部分
第33節:赴宴者(33)
不知道從哪兒傳來電視機的聲音。他循着聲音找到了出處,一扇門半掩,他看見剛剛那兩個盲人按摩師,這會兒正坐在十三寸的電視機前面,墨鏡架在額頭上,看着屏幕上一個叫布什的傢伙正在競選美國總統。董丹心想剛剛他看見的那兩位女病人,最好沒有在這兩個按摩師面前寬衣解帶,即使是隔了一層墨鏡鏡片,她們臃腫走型的身體仍會被盡收眼底,哪怕是毫無興致的眼底。
高興到的時候已經十二點一刻了。她對於自己的遲到連個藉口都懶得編,只說她在趕一篇文章,沒有寫完就停手不是她的習慣。她在寫東西的時候,從來不注意時間。
泡茶的時候,高興抽出了一張印刷品,告訴董丹這就是他那篇有關孔雀宴文章的校樣。
"校樣"是什麼東西?雖然他心裡很想問,可是董丹卻故意裝作無所謂的把那張紙折起來,塞起了襯衫口袋。
"如果裡頭有些我幫你改過的字,意思不對,你得告訴我。你有些地方的用字,主編不太清楚你到底什麼意思,所以把它改了。有幾處我幫你重新寫過,這樣你的文章讀起來才比較連貫。"原來這就是校樣:你對別人篡改你文章的許可。
"文章掛的是咱倆的名字,你不介意吧?我大段大段地幫你重寫的!"高興朝董丹促狹一笑。
董丹說他當然不介意。
接下來他就只好去首都醫院看陳洋。他煩死了老是操控他的女人,始終想利用他這個毫無利用價值的人達到自己的目的。坐在車上,高興說起她昨天整個晚上都在網絡上搜尋陳洋的信息,所以一夜都沒合眼。有關陳洋戲劇化的生平,足足有兩千多頁,比最長的長篇小說還厚,文革期間他坐過牢…對呀,這誰都知道。說這話的時候,董丹裝得十分知情。高興繼續說,他的罪行是反革命言論。可不是嗎,那時候以這罪名坐牢的,太多了!不過這老傢伙還是不長進,到現在還沒學會控制他那張嘴,高興說。語氣頗帶憐憫意味,可臉上卻是另一回事,充滿崇拜。董丹說:唉,他是改不了啦!代價不小。高興感嘆:坐了七年多的牢!董丹在心裡暗暗叫了一聲,我的媽呀,七年!他坐牢的時候,畫的那些壁畫,但願都被保存下來了,高興說。壁畫?你不知道啊?就是他在監獄牆上畫的窗外四季呀!真是性情中人,在他沒有窗子的牢房裡,他畫了一扇扇窗子,所以他每天可以欣賞到異國風景,還有四季變化,真夠絕的。就是挺絕的。他的繪畫風格一直在變,從風景到現在的抽象畫,變了個人似的。那當然囉,奔馳車還是奔馳車,年年不都得變變模樣?高興說:你這是什麼比喻?不倫不類。他說,他的意思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是一個魔術師,就像《西遊記》里的孫悟空,能夠隨心所欲做出七十二變。高興想了想,笑了。陳洋的老婆在他坐牢的時候跟他離婚的,對吧?沒錯,董丹回答,滿腦子忙着把有關陳洋的信息分門別類地儲存。他的第二任老婆也是他的崇拜者吧?高興問他,想從他這兒得到確認。為什麼結婚才兩年,又離開他了呢?她又問。大概要崇拜一個人,非得離他遠點兒。他說。
第二部分
第34節:赴宴者(34)
"別逗了!"
"誰知道?一個人喜歡你的時候,跟你沒商量,她要是想踹了你,就有一萬條理由。"高興說,要換了她,離開哪個男人,一個理由都不需要,不過董丹的總結有點參考價值。董丹心想,我行啊,現在跟人胡扯也是一把好手了。
當他們的車子從擁堵的馬路開進了旁邊的小街,高興說他們去探望大師應該帶點禮物。她猶豫是帶補品還是名茶。董丹說,他的帆布背包里有一大串紅辣椒。
"一串什麼?"
"咱西北的紅辣椒。我們有個鄉親是列車員,我父母專門托他帶來給我的。今早我才從車站取回來。"高興笑得車都開不了了。她把車停在路邊,才能好好地笑。媽呦,一串紅辣椒!送給全中國最趁錢、最著名的大畫家!
董丹等高興哮喘似的大笑停下來,才告訴她這不是普通的辣椒,這種特別的紅辣椒別處找不着。
他們對到底帶什麼禮物還沒吵出個結果,車子已經到了醫院門口。大老遠的,高興就瞧見前方草坪上,有個龐大的身影在玫瑰花架的蔭涼中踱步。她立刻朝前飛奔而去,丟下一臉困惑的董丹。
直到看見高興跟陳洋握手,董丹這才搞清楚她飛奔是為了什麼。看來,她已經把一切搞定了,跟老藝術家搭上了關係。她已經把他不存在的利用價值榨取出來,不再需要他了。然而,他們共同掛名的那篇文章,還在董丹的口袋裡,她還是得回頭張望,尋找董丹。
"董丹,快過來呀!"
他乖乖地過去了。大師在夏日的晨光里,戴了一頂小朋友的白色棒球帽,在長長的帽沿之下,看起來年輕許多。如果是在路上碰見,董丹一定認不出他來。陳洋一臉笑意,張開胳臂就朝董丹走來。他不跟董丹握手,反而是給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這讓董丹有點兒難為情。
"老鄉,怎麼樣?"大師問道。
不知所措的董丹把背包里的紅辣椒取出來,交給了對方。
"我父母托人帶來的。"他吞吞吐吐,感覺更不好意思了。
"咱西北的紅辣子?"陳洋問。
那串紅辣椒看上去已經不怎麼新鮮了,蒙着灰垢,有些起了皺摺。
"你怎麼知道我特饞這玩意兒?病把我的胃口全敗了,我求他們去幫我找這種紅辣椒,他們不理我,說吃這玩意兒沒營養。"他抓起一大串紅辣椒,白色的襯衫立刻就被那上面的灰垢給搞髒了。"兩禮拜前,我打電話到你辦公室去,就是想問你能不能幫我弄到這辣椒。我找你的時候,給的是你告訴我的本名,不是你名片上的那個筆名。對了,你那個小女秘書挺逗的,一直跟我調侃。"原來打電話找他的人是陳洋,不是什麼調查人員。老頭兒竟然把小梅的粗魯當成了調侃。
第二部分
第35節:赴宴者(35)
陳洋邀請他們兩人到他樓上的病房。一位穿着白色制服,頭上戴着可愛的小帽子的護士朝他們走來。
"大師,您錯過發藥時間了。"她說,口氣就像一個小孩在責備自己的祖父。"您今天看起來又年輕又英俊。""我知道。"老藝術家應道。
"您跑哪兒去了?"
"上公共廁所啊。"
高興大聲笑了起來。
"您又跟我逗!"年輕的護士嘟起嘴。
"我是說真的。一個人太寂寞了,在公共廁所里還能一邊跟人搭訕一邊大便。""喲,大師,這詞兒您也當眾說呀!"護士抗議。
"這詞兒醫院裡不是天天當眾說嗎?"說完他又笑了,走過護理站旁的時候,他撿起書報上的雜誌匆匆瞄了一眼又丟了回去。暗暗罵道:"都是同樣的狗屁。"護士看見了他在夾克底下揣着的紅辣椒時,皺起眉頭。
"您可不能把這麼髒的東西帶進來!""誰說的?"
"院裡規定說的。"
兩人氣呼呼地瞪起眼睛。看來他們這樣吵嘴吵慣了。
"我付這麼多錢住在這兒,我想帶什麼進來就帶什麼進來,包括女人。"又聽見高興在旁邊大笑。老藝術家摘下了他的太陽眼鏡,朝她打量,自己也吃不准對她的笑聲是否反感。
陳洋住的病房是間套房,有客廳、餐廳及臥室。客廳已經變成了他的畫室,滿牆都掛着他尚未完工的新作品。餐桌被移到了客廳,擺在通往陽台的玻璃拉門前,灰撲撲的陽光從外面照射進來。桌面上擱了幾捲紙,瓶瓶罐罐的顏料,以及插着大大小小毛筆的筆筒。米黃色的地毯及白色的沙發椅套上濺滿了大小的顏色斑點。一個長方型的魚缸放在玻璃茶几上,水裡昏昏欲睡地游着色澤烈艷的熱帶魚。
高興推了推董丹,用眼神示意叫他看電視機上面放着的相片,是個有着一對酒窩的年輕女人──陳洋的新任女友,很甜的一個美人兒。
老藝術家還在忙着跟護士說話,要她去交代醫院廚房烙幾張餅、準備一些甜麵醬,再把紅辣椒切碎拌上蒜和醋,就着餅吃。高興湊向董丹耳語:"別跟他打聽他的女朋友,他會不高興的。"董丹壓根兒也沒打算跟老藝術家打聽任何事情。
陳洋轉過身來招呼他們,指着他的新作問他們是否喜歡。高興忙說:那還用說?都是些偉大的作品。老藝術家又打量了她好一會兒。研究了她之後,他望着他其中一幅畫作說,這個公雞畫得還不賴,對吧?這可讓董丹暗自吃了一驚,說它像什麼都行,就是看不出來像公雞。高興倒是對這"公雞"肅穆地欣賞了很久,然後說她喜歡,非常喜歡,簡直可以說是畢加索式的,是想象力的一次飛翔。用中國的筆墨來表現,真是破格,了不得!是對傳統國畫的一個大顛覆!福哇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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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第二部分
第36節:赴宴者(36)
老藝術家長吁了一聲,跌坐進沙發里。接着自顧地哼起一支小調,仿佛忘了他還有客人在。
感覺到老藝術家心情的突然低落,高興開始緊張了。她努力地回憶自己說過的話,想知道她到底說錯了什麼,惹得老頭兒不高興。
"那…這幅駱駝,你看怎麼樣?"陳洋懶洋洋地用食指點了點牆上另外一幅巨大的作品。"你喜歡嗎?""嗯,…"高興斟酌着,用拳頭支着她的下巴。
董丹依然保持安靜。這情況就像是兩個正在接受考試的學生,複習了半天卻弄錯了科目。
門被推開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他身穿白色的Polo衫,RalphLauren的商標清楚可見,底下是一條藍色牛仔褲。從他漂亮的古銅色皮膚看得出,這是一個一輩子都在度假的人。
"哈嘍。"他招呼着,笑起來非常迷人,這點他自己也明白。
"今天高爾夫打得怎麼樣?"老藝術家問道。
"還好。我先過來看看你,待會兒再去爸爸那兒。""不敢當。"陳洋笑了笑,"爸爸好嗎?"高興偷偷地在董丹胳臂上捏了一把,痛得他幾乎叫出來。他注意到年輕人和陳洋提到爸爸時,不說"你爸爸"還是"我爸爸",他們倆都稱年輕人的父親為"爸爸",好像不需要特別標明是誰的"爸爸",難道這就是高幹子弟們稱呼自己父親的方法?
年輕人在屋裡頭隨意踱了一圈,瀏覽了一下陳洋的畫,不時還給了些評論。
"這些我什麼時候能來拿?"他用手指着那幅"駱駝"和"公雞"。
"到我捨得跟它們永別的時候。"陳洋說。
年輕人似乎到這時才突然發現屋裡還有另外兩個人,一陣詫異。
"這兩位是記者。"陳洋道,當下露出了疲憊的老態。"爸爸說''駱駝''和''公雞''的那兩幅畫,他們都說是偉大的作品,很''畢加索''呢!"年輕人大笑了起來。"爸爸太逗了!居然在這兩幅畫裡看出公雞、駱駝來了!""總比什麼也看不出來好。"老藝術家道。
這時年輕人的手機響了,他檢查了一下來電顯示才接。"不行,下個禮拜不行,我要去澳洲打高爾夫。下下禮拜吧。"他走進臥室里把房門帶上,他的聲音依然可以聽得見。接下去的對話,全成了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