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 - 第6章
嚴歌苓
年輕人從臥室走出來的時候,順手按了緊急呼叫鈕。馬上就聽見急促的腳步聲逼近。腳步聲快接近門口的時候,年輕人朝外面喊了起來:"不必進來了,這兒沒人要死。快送一大瓶橙汁來,要現榨的。"腳步聲突然剎住,接着準備轉向。
"還有冰咖啡,越南式的。再來四塊黑森林蛋糕。"他回到客廳,說:"我特喜歡他們這兒的黑森林蛋糕。他們什麼都做得不地道,這蛋糕還行。"第二部分
第37節:赴宴者(37)
"您是…?"高興站起身,伸長胳臂遞出了她的名片。
董丹還從沒見過高興這麼有女人味的時候。
年輕人接過她的名片,看也不看直接就塞進他的褲子口袋。他正要開口,手機又響了。他匆匆看了一眼來電號碼,突然才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立刻彈了起來。他的離去和他的出現一樣突然。他點的食物送來了,陳洋替他付了錢。
"你們肯定想知道他是誰。"陳洋隔了半天才打破沉默,"你花幾十萬也不見得能讓他父親接見一下。"高興和董丹看着他,兩人的嘴裡塞滿了黑森林蛋糕。
"這年頭出賣自己的人太多了。"大師說完,仰頭往沙發柔軟的靠墊里一栽。
董丹和高興專心凝神地聽着,想要搞清楚他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我也是其中之一。"
雖然看不見陳洋的臉,但是董丹可以感覺得出,在那一張方正布滿皺紋的臉上,浮起了一抹無奈而自嘲的微笑。
"不是只有出賣身體的才叫做婊子。有一種人比那種婊子還要低下,因為他出賣的東西比身體更寶貴,我就在幹這事。沒錯,我也是不得已,不得已是因為我也是個凡人。凡人在權貴面前,總會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畏懼。就是說我畫的是公雞、駱駝的這些權貴。"他看看他們兩人,眼神卻很空洞。他這番滔滔不絕讓人有些害怕,董丹覺得他像是神經失常的自言自語者。
高興又在董丹膀子上捏了一把,董丹皺起了臉,待會兒他的手臂一定要淤青了。
"我讓他們嫖,嫖我,嫖我的藝術。我的畫都是毫無自衛能力的孩子。能讓某某權貴把我的畫掛在他們國家級的客廳里,我這點代價是要付的。這對我的作品來說,是最好的宣傳。即使我告訴別人,也告訴我自己幾百萬遍:我才不在乎他們的勢力,可是說真話,我是在意的。所以我才會為他們畫了一隻又一隻的公雞和駱駝。""你對自己要求太高了。不管怎麼說,你又不是為了他們才創作。"高興道。
"那我又是為了誰呢?"
"為真正懂得你的人。"
"一件藝術作品真讓人完全懂了,就不是藝術了。藝術應該永遠在參得透和參不透之間,永遠超越人們完全的理解。你覺得你真的懂得我?"高興掂量着這個挑戰,決定豁出去了。"嗯,我懂。從某種程度來說是懂的。"她應道,"儘管你上來就讓我掉進了''公雞''、''駱駝''的陷阱,我還是懂得的。"她的指控帶了點玩笑性質。陳洋狠狠地盯住她,過了一會兒,也不得不微笑投降了。
"所以說我的藝術不能算是絕品。""畢加索也不是完美的。"
老藝術家點點頭,將她從頭到腳端詳了一陣。沒法子看得出,究竟是她的放肆還是她的口才,讓陳洋感到興味。
第二部分
第38節:赴宴者(38)
"那你呢,老鄉?"老藝術家回頭問董丹,"你懂得我的畫嗎?"董丹猛搖頭,臊紅了臉,耳根子着火了似的。
"如果我讓你挑一幅作品,你會挑哪一幅?"董丹盯着一幅幅的畫,努力讓自己在這些令人暈眩的色彩之前站穩了。他裝不出來高興那種陶醉的樣子。他能夠做到的就是面對每一幅畫要站足夠長的時間。他喜歡不喜歡都無所謂;這些畫的價值早已被表決過了,他的贊同或反對早就不作數了。這一切跟他的生命經驗相隔太遠,跟他的小梅也相隔太遠,後者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世界上有黑森林蛋糕這麼好吃的東西的存在。他一點都沒有察覺他已經在其中一幅畫的前面,停留了足足好幾分鐘。
"你喜歡這張,我看得出來。"老藝術家道,"這張你就拿去吧。"高興在一旁緊張地期待着。
"你也可以挑一張。"陳洋對她說,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喜出望外的高興跳起來抱住老藝術家。然後,她咬住自己塗了深紅色口紅的下唇,眼光迅速地把所有的畫掃視一遍,挑中了最大的一幅。
"二位不見怪的話,我現在需要休息了。"陳洋的口氣帶着幾分厭倦,讓他們覺得他們已經打擾太久了。
董丹從位子上站起來,慌亂地搜着自己的襯衫口袋。"我…我寫了一篇關於您的文章。""差不多要完稿了。"高興打斷董丹的話,"我們想等寫完的時候,帶來給您過過目。"她知道董丹被她弄懵了,她朝他使個眼色,又補充道:"文章是關於您在孔雀大宴上發難的事。""你們把它寫出來了?"老藝術家突然又來了精神,"媒體到現在對這件事都保持沉默,真讓我瞧不起他們。你們知道那天募款餐會的贊助人是誰嗎?你們剛才看到的那個小伙子就是其中之一。他知道我在宴席上幹了什麼,假裝不知情,還跟我忘年哥們兒似的。要不就是他賄賂了媒體,要不就是媒體聯合起來堵我的聲音,好保護他的形象。我很高興媒體不完全是些膽小如鼠的傢伙,還有你們這樣的例外。"走出病房,董丹就問高興為什麼撒謊,明明文章已經寫好,打算投出去了──為什麼要瞞着老傢伙呢?高興說董丹看着還算機靈,實際上缺心眼,難道他看不出來陳洋也有所圖嗎?他希望他們的文章不光是關於那天的孔雀宴,而是要好好地、大篇幅報導一番他的事業、他的人生、他的藝術家良知,以及他特異獨行的個性嘛。再說,他們寫的那篇文章暗示了他在孔雀宴上的行為是出於受傷的自尊心,這也不會討他歡心。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高興把車鑰匙套在食指上繞來繞去,黑色圓墨鏡下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要不然他不會送咱們畫。他送你那一幅市價是多少,你不會不知道。現在他的畫是按寸賣的。"第二部分
第39節:赴宴者(39)
裝着畫的塑料筒握在董丹手裡,整個分量都感覺不同了。它總共有多少平方寸?或者用小梅的計算法,這可以換多少袋麵粉?可以買多少麵條?如果高興這時留神董丹愣愣的眼睛,恐怕會在上面看到期貨交易屏幕,閃動變化着一連串他腦子裡的數字換算。他深吸了一口氣,這幅畫大概有十五寸乘二十寸,那麼就等於十幾萬塊錢。十幾萬塊可以買二十萬斤麵粉,換成機器壓制的新鮮麵條,那就有四十萬斤,那麼多的麵條啊!老傢伙比印鈔機還有錢,難怪高興要挑那麼大一幅。高興那幅換八十萬斤麵條沒問題。
"他的畫是讓你白拿的嗎?"高興道。
車子發動後,高興說:這篇關於陳洋的文章要寫得精彩,必須做一系列採訪。董丹應該利用藝術家對他的信任,好好套套他們的老鄉交情。董丹則說:這樣利用別人的信任,手法有點不地道。高興朝董丹狐媚地一笑,說她也是在利用他對她的信任呢──她不地道嗎?她確定陳洋對董丹的信任遠遠超過她,因為董丹有張金毛犬的厚道面孔。
第三部分
第40節:赴宴者(40)
09
小梅站在董丹面前,由他導演向左或向右轉身。她身穿一件白色套頭針織衫,下着一條剛到膝蓋的牛仔布藍裙。這身打扮既讓她曲線畢露,同時又有女學生似的簡約和隨意,僅僅靠深紅色唇膏才讓她那麼一點成熟。董丹決定帶她去吃宴會。這天有一場"扶貧濟困"的募捐會,之後有一餐午宴。
在往飯店去的路上,董丹叮囑小梅決不要跟人說話,別人問什麼都回答是或者不是,如果他們繼續煩她,她就拿起照相機跑開,假裝發現了千載難逢的精彩鏡頭。可千萬注意別把照相機拿顛倒了。對準目標時,記住摘下鏡頭蓋。貼着鏡頭的那隻眼睛睜開,另一隻閉上,可別閉錯了眼睛,那就露馬腳了。千萬記住,絕對別開口。一開口,別人准能識破她的宴會蟲身份。
在飯店的階梯口,小梅突然停下來,說她不想去了。
"為什麼?"
"我不喜歡吃魚翅。"
"你沒吃過怎麼知道?"董丹儘量不嚷嚷,同時四下觀望可有什麼人在附近。他不想讓別人看到他倆是一夥的。
"我不喜歡魚翅。"小梅壓低了嗓門。
"我保你會喜歡,飯店裡一小碗就賣三百塊呢。""我從來不下館子。"
"吃了魚翅你的皮膚就會光滑白嫩,跟豆腐似的。""我也不喜歡豆腐。"她的語氣像在哀求。
望着她,董丹心裡突然升起一股無比的溫柔,他憶起了他們初識的情景,也是同樣的憐惜令他滿心柔情。
"那我回家了?"她問道。
"還花了錢買這身衣服呢。"他開始板臉了。
她不說話了。想到一百多塊錢花在這套衣服上,卻無用武之地,令她心疼。這筆錢可以買兩袋麵粉,足夠她在鄉下的那一大家子人吃兩禮拜麵條。她嘆了一口氣,重新壯起膽子,抬頭直視前方。
"你捨得把你那份兒三百塊錢的魚翅往泔水桶里倒?"董丹問道。
她長長吁了一口氣。
"都是頭回難,以後就不怕了。你就跟着我,別靠得太近就行。"他一面登上花崗岩階梯,一面繼續給她指示。上到樓梯頂端他一回頭,看見小梅跟他只隔了兩步遠,他瞪了她一眼,要她保持一點距離。
可她偏不。
他走到報到處的時候,她呼出的熱氣都觸到了他的後脖頸。
簽了名,交出名片,董丹用氣聲跟小梅說,她這樣步步緊跟會給他們兩人惹麻煩,可她就跟沒聽見似的。他找個機會就給小梅使眼色、打手勢,可是她依然寸步不離。進了會議廳以後,她挑的座位也在他正後方。當董丹聽見有人問小梅她旁邊的椅子有沒有人坐時,他緊張得兩手冒汗。是那個矬子的聲音。小梅說有人坐,她幫一個朋友占位子。矬子接着問,她朋友去哪兒了?去廁所了。小個子只好側起身從走道中間殺出一條路,往前排走去。前排沒人坐,因為中途想起身溜走太難了,目標太大。
董丹乾脆改變戰略,坐到小梅的右邊。
主持人介紹完今天的贊助人之後,就宣布記者會開始。
"把你的筆記本拿出來。"他低聲耳語時,嘴唇幾乎毫不挪動。"還有筆。現在,看一眼發言的人,在本子上寫幾下。""寫什麼?"
"什麼都行。"
"到底寫什麼?"她輕聲問時,目光注視着舞台上正神采飛揚致辭的那個募款活動的董事。"向自己的同胞奉獻愛心是我們每個中國人的使命,決不能讓我們的兄弟姐妹們因為貧困失學…""隨便寫,只要你的筆在動就行。""這支筆不好寫。"
"沒事,只要它動就成。"
那個董事語氣轉為沉痛:"在我們國家裡,貧困地區的農民不能享受醫療已經是遺憾,但如果不對自己的同胞伸出援助之手,而讓外國人,尤其是美國人插一槓子,那更是恥辱。""把他說的記下來。"董丹告訴小梅。
"他的話裡頭有好多字,我不會寫。""你就寫你自己的名字。"
她果然照做。他偷瞄了她一眼,這才放心了。她十分認真地把自己的名字寫了整整兩行,認真得嘴唇都合不上。為了不讓她左邊的人看到她在寫什麼,她還刻意把筆記本的封皮立了起來。整整一頁都寫滿了她的名字之後,她開始畫圈圈。
午宴要開始了。她叫他別擔心,她已經能應付了。當她起身去找餐桌的位子時,董丹告訴她,舉辦單位可能會給一個信封,裡頭裝的錢叫做"車馬費",大概兩三百塊。可千萬別當場就數錢,那樣不好看。她只需要按照要求,給他們看她的身份證,然後簽名就可以了。
第三部分
第41節:赴宴者(41)
今天的餐宴十分盛大,共有五十桌。一些面色黝黑的農民代表和今天最大的捐款者共桌,坐在靠近主席台的地方。再過一會兒,還將有一個儀式,捐贈的錢、醫療器材、藥品及計算機被一一接收。
董丹的眼睛一直緊盯着離他幾張桌子遠的小梅。這時一個農民模樣,三十多歲的男人來到了董丹身邊。他自我介紹叫白鋼,是一個叫什麼莉莉的中年女人介紹他來找董丹的,是某村的會計。那麼莉莉又是何許人也?她是"農民減稅委員會"的成員。董丹說,他想起來莉莉是誰了。他心裡其實在為小梅操心,因為他忘了告訴她,魚翅特別滑,吃的時候,要用湯勺幫着筷子。
"莉莉告訴我,您常去鄉下,對村一級幹部的腐敗做過一些調查…""我對農民是很了解。"董丹道。
"那你一定得跟我來一趟。"
"現在?"
"現在。"
白鋼的一雙眼睛小而有神,四周布滿了魚尾紋。他說這個募捐會上的人都被蒙蔽了,坐在主賓席位的傢伙才不是什麼農民代表;他們是農民的叛徒,把捐給農民的錢都自己貪污了下來,等到這筆錢到農民的手裡時,恐怕連捐款的百分之十都不到。
"記者同志,這樣的事在每個省、每個鄉和村連年發生。如果您跟我來,我會給您看證據。"董丹有些遲疑地站起身。他又看了小梅一眼,她正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看起來快要睡着了。他跟這位叫白鋼的農民說,等他這兒的採訪結束再跟他去。
"真實情況在這兒採訪不到。"白鋼道。他的口齒清晰、反應靈敏,不像一般農民。過一會兒董丹弄明白了,他是個農民知識分子,村裡的會計。
第一道菜上來了。用的食材全是來自海里,服務生解釋道,連這些精巧的餃子外面所包的皮都是摻了海苔做的。
"你在這兒聽不到一句真話。"白鋼說。他用下巴點了點那盤菜,說這正好說明了募捐來的錢都花到什麼地方去了。這些募捐單位和農民代表勾結在一起,把農民剝削得骨頭都不剩。媒體卻裝着對這種事毫無所知。
董丹眼看自己是給纏上了。他跟着白鋼在桌子間穿梭時,又瞄了小梅一眼,她正在吃那些用海苔皮包的餃子。他為她高興,至少她前半生錯過的好東西這會兒在這有了點兒彌補。他不想看着她活一輩子,飲食史上留下太多空白。
走出了飯店,正午的太陽當頭,董丹意識到有人跟在他們後面。又是那個矬子。他距離他們十步遠。董丹向白鋼建議打的,但是白鋼說他們要去的地方並不遠。董丹發現小個子依然在尾隨。董丹拉着白鋼走到馬路對面,佯裝要去為他的錄音機買電池,想暗暗觀察矬子。這樣和他平行,觀察他方便多了。小個子似乎在思索,不時停下來做筆記。
第三部分
第42節:赴宴者(42)
當董丹在小雜貨攤前停下來時,那小個子也停了下來,並從包里拿出了一罐水。為什麼這矬子不放過他?他和董丹之間不存在為了宴會蟲的營生競爭的問題,因為他本身是貨真價實的記者,還有一位攝影師的搭檔。董丹憤怒起來,想象着自己衝過馬路、揪住該死的矬子的襯衫,揍他個昏天黑地。不,他不要揍他,他要殺了他,徹底剷除他。只有這樣,董丹才能夠安心地當他的宴會蟲,賺取他微薄的生計。
這時白鋼跟董丹講述起來。他們村的村幹部拿到錢之後,夜夜吃喝,不管那些捐款是為了洪災後道路搶修、還是為了學校和診所的興建。白鋼說關於這些人貪污的款項,他藏有一本秘密的賬簿。
"他們除了吃,還是吃。一旦有上級派人下來檢查,他們就請他們大吃特吃,然後檢查小組就把這些所謂農民代表們的話匯報上去。"矬子現在駐足在一個書報攤前。他一邊隨手翻閱一份報紙,一邊跟女店員打聽什麼,然後繼續往前走。董丹怒不可遏,兩隻拳頭直是痙攣;它們也許會失控,像掙脫繩套的西伯利亞狼犬那樣衝出去。董丹的拳頭曾經常常自作主張地衝出去,在廠里是有名的兩隻拳頭。
"你怎麼樣?"董丹揚聲喊道,客氣的語調讓自己都吃了一驚。
矬子抬起頭四下找尋是誰在喊他,看上去倒真的像是自然反應。發現董丹站在對街,小個子面露喜色,隔着車流試圖跟董丹交談,對他們的不期而遇表現出由衷的開心。要不他就是個天才的演員,要不就是他確實沒有跟蹤董丹。
"還有一場應酬?"等交通的喧囂過去,矬子問道。
不等董丹回應,白鋼便輕聲在一旁說:"什麼也別跟他說,否則對你待會兒要見的人不利。"矬子說:"要我送你一程嗎?我有一台二手車。說不定是三手、四手。"他用手指向一輛停在路邊的紅色小轎車。"我付不起飯店的停車費,停在這兒。"董丹喊回去:"謝謝,已經快到了。"矬子坐進車裡,朝他們揮揮手便開車離去。這場遊戲剛開始的時候,董丹占有暗中觀察的優勢,到了現在,情形完全逆轉。這人為什麼要冒用連董丹都已經放棄的假身份?為什麼他不能老老實實做一個自由撰稿人?董丹看着那輛紅色小轎車開進了車流,消失在公路天橋下。他覺得這一切也許都是這矬子導演的一出黑暗神秘的戲劇,而他是戲中一個莫名其妙的角色。他對自己接下來的台詞或動作毫無所知,更別提這個角色未來的命運。
白鋼所說的不遠其實是一場長征。此刻他們已經來到一個舊街區,走進了一家地下室旅舍。白鋼先在一個門上敲了敲,再為董丹開了門。走進房裡,頭頂上只有一盞灰白的小燈,把空間照得像停屍房。一間屋六張床,只有兩張鋪有被褥。房間有一股髒衣服和幾天不洗澡的人體氣味。床上那兩個人爬了起來。
第三部分
第43節:赴宴者(43)
"這位是記者。"白鋼對他們說。接着為董丹介紹兩位老人,分別是白大叔與劉大叔。
董丹趨向前忙說,他只是個自由撰稿的記者。他注意到這兩位老人跟他大爺差不多歲數。
"自由撰稿是啥意思呢?"白鋼向倆老頭兒解釋,"就是他寫文章不掙單位的錢,也沒有個讓他寫啥他得寫啥的領導。"說得好,一語道破。董丹喜歡白鋼給予"自由撰稿人"的定義。
兩位老人互望了一眼,上前一步,猛古丁地就在董丹面前跪了下來。
"快別這樣!"董丹慌了,手忙腳亂地把他們往起拉。"起來起來,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幫上你們…"當年他的父母也因為沒錢,帶着他高燒不退的弟弟,在醫院裡做過同樣的動作。"起來咱慢慢說…"怎麼也勸不動,董丹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把錢,只要能不讓他想起他父母下跪的模樣,他寧願花錢。
可他們不要他的錢。他們打算一直跪在那兒,直到董丹答應為他們寫篇文章申冤。他的父母也曾經這樣,在到處吐滿了痰的地上長跪,直到院方終於讓步先搶救垂危的弟弟。
"我答應,我答應!"董丹邊說邊將其中一位大爺拉扯起來。他恨自己怎麼這麼心軟,隨便就讓一個叫白鋼的陌生人把他拖到這兒來,讓他陷入這種困境。他如果再不小心,天天都會被拖進這樣的人生慘劇里。不知有多少次,他經過地鐵的地下走廊,或者過街天橋,看見缺腿斷胳臂的乞丐,他都把自己皮夾里的錢掏出來,就為了讓自己心裡好受點兒。
"您得答應在大報紙上把它登出來。"白大叔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不讓董丹扶着他的腋下拉他站起來。他兒子因為給縣領導寫了封信,告發村裡頭頭兒怎麼貪污捐助款項,結果差點兒被那兩個頭頭兒打死。那些全中國人捐來的款項不是被他們拿去吃喝,就是蓋了新房,新式茅房能坐着拉屎,新式澡堂能躺着洗澡。
"總共三個人挨了他們的毒打,其中一個在送醫途中就咽氣了。"白鋼解釋,"這事就發生在調研組來村子之前,村裡頭頭抓了一些人,用的全是什麼逃稅、超生之類的假罪名,然後再用酒席和色情按摩賄賂調研組。""我兒子…"老人抽搐着,"現在人癱了,兩個孩子年紀都還小…""離咱村最近的醫院也有一百公里遠。要不是他們在路上硬攔了一部軍用吉普車,白大伯的兒子命也丟在路上了。"白鋼道。
董丹的弟弟也是在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就咽氣了。醫生只給了他緩解症狀的藥,就打發了他們。眼前這位白大叔擤了把鼻涕,往鞋底上一抹。董丹眼裡汪起淚水。打他十八歲那年離家當兵之後,他還沒這麼無望過。正是這種無望讓他當年離開了家。他今天早上和小梅一塊出門時,本以為這天會過得很開心,可現在他整個心情全毀了。
第三部分
第44節:赴宴者(44)
白大叔與白鋼繼續跟董丹描述那場噩夢般的事件,劉大叔則在一旁架起桌子──拿了塊木板擺在一張空床上,鋪上報紙當作桌布,擺出他從隔壁小餐館買來的幾樣小菜,從地鐵附近的雜貨店買的兩瓶白干。一道菜是豬腳,其他全都是豬下水,紅燒豬腦顫顫悠悠地被端上來,上面浮着一層辣椒紅油。董丹數了數,總共八樣菜,即使都是廉價粗食,也算得上是一頓宴席了。大家熱烈地敬酒,不一會兒,每個人都滿頭大汗,說話開始大舌頭。話題一直圍繞着相同的事情打轉:村子裡有人進城找律師,打算要告這幾個村裡的頭頭兒。三個月過去,沒一點結果,直到有一天,每家都收到了一份新的攤派費,比平時多了五塊。多出來的五塊錢是村裡頭頭兒請辯護律師的費用。他們說他們是人民政府選來服務人民的,現在他們成了被告,人民當然得負擔他們的法律費用。這像話嗎?他們問董丹。嗯,不像話,董丹應道。這已經是他第三遍回答同樣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