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 - 第7章
嚴歌苓
接着一陣咂嘴聲,人人都皺着臉,將那六十五度白干一飲而盡。感覺那酒精像一條嘶嘶燃燒的導火線一路通進身體,那灼辣的感覺還真痛快。
"我兒子跟我說,"白大叔說話已經含糊不清,"一定要還我們個公道!你可別讓他失望!"他對董丹說。
董丹點了點頭。正當他把手伸進口袋摸香煙時,劉大叔在一旁已經幫他點起了一根。是進口的牌子。看來他們對他的到來,早有準備。
"寫篇文章把這些王八蛋全揪出來!為他兒子出一口氣!"劉大叔對董丹舉起酒杯。
"我一定盡力。"
白大叔說:"光盡力不行,你一定得做到!"董丹生怕老頭兒又要下跪,忙舉起杯子一仰頭把杯里的酒幹了。這玩意兒烈得能抹到傷口上去消毒。董丹得?起眼、咧起嘴才能讓酒下肚。接着他朝白大叔亮了亮見底的杯子,算是承諾。
屋外突然有人大聲敲門,白鋼用眼神暗示大家別出聲。
"開門!"一個女人粗啞的大嗓門響起。
大伙兒都半途停下了筷子,愣在那兒。
接着他們聽見門上的鎖孔里有鑰匙轉動的聲音。門被打開了,赫然出現一個中年女人,手上拎着一個巨大的鐵環,上面少說有一百把鑰匙。
"真香啊。"她說,"我從樓上就聞見了。""這位是記者董先生,很有名的。"白鋼為她作介紹。
她沒朝董丹看。她才不管她這間陰森破爛的旅社裡住的是哪些人,逃犯也好,婊子也好,只要付得出錢都可以住進來。董丹遞給她一張名片,她像是給了董丹莫大面子才把名片接過來。
兩位老頭以咳嗽掩飾他們的窘迫。
第三部分
第45節:赴宴者(45)
"這頓飯夠三天的房錢了,這洋煙也要二十塊一包吧。"她拿起煙盒子來回看。
"不,得要三十塊。"白大叔糾正她。
"那就又是一天房租。"
劉大叔說他們在等老家親戚寄錢來,這幾天錢隨時會到。他們不是那種不知好歹的人,像她這樣有情有義,對他們這麼照顧,如果他們不懂感激,那他們簡直就是豬。只要一收到錢,他們一定連本帶利把欠的房租繳清。
"你瞧,我有情有義的結果就是,一個月零三天收不到房錢。"她對董丹說道。
董丹這才開始注意這房間裡的擺設。門後一個鋼筋臉盆架,一條腿已經扭曲;一條生了鏽的晾衣繩;一個沒燈罩的檯燈和一幅掛在牆上的畫。畫是用貝殼在黑絨布上拼成的工藝品,圖案看上去大概是牡丹富貴圖之類的。要想看清牡丹的花瓣的形狀和顏色,先得把畫從塵土裡挖掘出來。牆角的床頭柜上,放着一個布滿灰塵的鐵殼暖壺,底邊鏽爛了,所以站相不好,一肩高一肩低。董丹聽那女人說,最好少跟這些農民打交道。這跟咱們是農民有什麼相干?白鋼提高了嗓門反駁。農民一個個又摳又狡猾,還騙人,她嚷嚷着。她這種女人,農民才不會要,別看她自個兒還覺着挺美的。白鋼又頂了回去。那婦人撒潑罵人的時候,一肩高一肩低,和那鏽蝕了的暖壺一個樣。她罵這幫人不要臉,關着門偷偷大吃大喝,還撒謊說沒錢繳房錢。霎時間一次性盤子被她扔了出去,食物飛濺,屋裡開始了油水醬汁的暴風雨,劈頭蓋臉地往人們身上頭上砸。接着她把這幾個人的家當行李往外扔,反正也沒幾件。然後,她準備向暖壺動手。正當她要舉起它砸個稀爛,忽然想起這個暖壺砸壞了,換一個新的要十塊錢,又縮手把它放了回去。放下暖壺,她不敢馬上撒手,仿佛剛和一個蹩腳的舞伴跳完一首華爾茲,怕他轉暈了,得慢慢把他穩住。
"拿着吧!"董丹拿出幾張一百元塊鈔票,大聲說道。一隻手抹去額頭上濺到的油汁:"房錢。"沒人伸手接。
"我會幫你們寫那篇文章的,我保證。"他把鈔票丟在狼藉的地上,大步走了出去。等到了走廊上,他立刻拔腿就跑。他害怕見到那幾個人皺起一張苦巴巴的臉向他表示感激。那模樣叫人更覺得不忍卒睹。
10
董丹一連五天都沒出門,努力想把答應倆老頭兒的文章寫出來。努力了半天,毫無結果。一周過去了,他才想起來問小梅,那天魚翅宴吃得怎樣。她回答說,除了那道魚眼之外,其他的她都喜歡。還有魚眼這道菜?董丹問。對呀,一顆顆又大又白、黏黏的,好像老人生了白內障的眼珠子,小梅回答。小梅說她一看那魚眼就跑到了廁所里,怕自己吐出來。她那時候已經想離開了,但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又折回去,找到報到處櫃檯的工作人員。那女工作員兇巴巴的,穿着一件緊身的T恤衫,繃着一雙奶子,乳頭都頂了出來。小梅跟她要她的信封。
第三部分
第46節:赴宴者(46)
"她就那樣瞪着我。我就說不是每個人都有個信封嘛?這麼大的!"她用手比劃。
"一般都這麼大。"
於是女工作員從她腳邊的一個大包里抽出一個信封。她不是把信封交給小梅,而是摔在桌子上。小梅把信封拿起來,交還給她,要她重來。女工作員說:你要信封我給你信封,你還想要什麼?小梅說:我要你重新遞給我一次。她跟女工作員說,把東西遞給別人,跟摔在桌上是兩回事。她要她這次好好做這個動作。女工作員沒輒,只好再拿起信封交給她。小梅看都能看出來對方在用眼睛惡罵她。
"你不該跟她…"董丹聽了很緊張。
"你跟我說,每個人都有一個信封。""拿了信封你就走了?"
沒有走。她打開信封之後發現裡頭裝的是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她又跟女工作員說,等等,裡頭少了東西。她把腰一挺,兩手一插,說她知道裡頭還應該有別的,有非常重要的東西。
聽到這裡董丹都忘了喘氣。
小梅說自己當時的態度並不惡劣,也沒發脾氣。她根本不想鬧事,只是想要告訴那個拉着一張長臉、挺着乳頭的女人:我知道來這兒的每一個人,都該領一份錢。接着,她就問身邊圍觀記者中的一人,他是否領到了他的那份。那人笑着往後退了一步。女工作員於是反問小梅:是誰叫你來領錢的?
看見董丹這時臉都白了,小梅叫他別擔心;她沒告訴對方是他董丹叫她去的。女工作員找來主管,兩人不懷好意地朝小梅走來,要看她的身份證件。
"你給他們了嗎?"
"我幹嗎給他們?"
董丹往椅子背上一靠。還好,沒有身份證,他們就查不出什麼來。他心裡承認,帶小梅去混吃是個餿主意。她條件還不成熟,就讓她去應付那些又凶又多疑的人是很危險的。一陣不忍,董丹牽起小梅的手,把她拉過來,坐在他的膝頭上,然後把臉貼在她剛洗過的頭髮上,輕聲地問:"最後你怎麼離開的?""他們不讓我離開。"
"什麼?!"
他們不讓她走,除非她把她的身份證件交出來。她則說,除非他們付她錢,否則她不會亮出任何證件。董丹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看過妻子耍橫的樣子。她這種鄉下出來的女孩,一旦碰到有人欺負她或者她的家人,那張嘴可不饒人。
小梅接着說,那幫人盤問不出什麼來,只好讓她走。董丹心事重重地撥着妻子的頭髮,把整件事在心裡又過了一遍。該死,真不該帶她去,更不該把她一個人留下,讓一大盤凶光畢露的魚眼珠子瞪了一回,再讓那群凶神惡煞、專揀老實人欺負的傢伙又瞪了一回。
第二天下午,董丹又去了一個記者會,看不出任何異常,熟人仍然跟他打招呼。高興過來要他撥電話給陳洋安排訪談時間。她自己撥過好多次,都是他的未婚妻接的,說老頭兒現在身體不好,不方便接電話。
第三部分
第47節:赴宴者(47)
"我想給你看樣東西。"董丹把她拉到一邊,把他這些天爬格子的結果遞給她。
她從頭讀到尾,又回去讀開頭。
"哪兒來的爛文章?"她怒氣沖沖地問道。高興向來會對拙劣、混亂的文筆發火。
"這是,這…"董丹立刻知道他這篇東西寫得有多糟了。"這是一個農民寫的。""難怪。"
董丹抓抓臉:"真那麼差?"
她不理會他的問題,把文章塞還給他,繼續回頭講陳洋未婚妻的事。這未婚妻一聽就知道是那種難纏的惡婆娘,顯然她不希望老藝術家接另外一個女人的電話,更別指望去探望了。所以挖出大師更多的細節,現在全靠董丹。只有這樣他們才可以寫出一篇震驚世界的專訪。
"你能不能幫這人把他的文章修改一下?"董丹仍不放棄,"我覺得還行,故事挺讓人難受的。""寫成這樣,誰還會相信這個故事?!""我就相信,這種事在我們老家的村里也發生過。""你看你,你的問題就在這兒。你沒法突破你那種農民的狹隘。你只關心跟你老家的田、雞、牛、豬、莊稼有關的事,你看不到蘊藏在陳洋故事裡的材料有多精彩。這是任何一個想要往上爬的記者求之不得的。"董丹望着她塗了深紅色唇膏的嘴開開關關,告訴他國家的腐敗就是起因於這些農民。這裡頭寫的那些悲慘遭遇,沒有人能救得了他們。因為救也沒有用。受迫害的農民一旦自己有了權力,也會做同樣的事情。想想看,他們的人口,今天已經超過了十億。貪污腐化會讓他們人數減少嗎?不會。貪污腐敗不但沒能壓垮他們,他們反而人口越來越壯大。讓他們去自相殘殺好了。這是他們自己的自然淘汰,想要生存,他們就只得靠──"閉嘴。"董丹道。
她真的就閉上了嘴,破天荒的,她笑得很乖。
董丹看着花崗岩的大廳里的一株假棕櫚樹,膠布的樹幹,塑料的葉子,綠得跟郵電局似的。董丹盯着那樹,腦子裡淨是白大叔與劉大叔布滿風霜的臉。那臉上無色的嘴唇和鮮紅眼瞼。那樣的臉也會有純真無邪笑開了的時候,那就是當看見出生的小牛,或是麥苗遭遇一場不期的冰雹後仍然完好,或是因為賣紅辣椒比預期的多賺了幾分錢。他的父母也像那樣,挑着兩擔紅辣椒到公路邊叫賣,頂着夏日的烈日,滿懷希望地望着塵土飛揚的公路盡頭,會有卡車出現。賣不掉的紅辣椒,他們自己從來都捨不得吃,情願啃無味的玉米餅、喝高粱稀粥,然後每天依然挑着爛了或幹了的辣椒,到路邊碰運氣。公路邊紅辣椒堆起的小丘,連綿不絕。每一個攤子後面都是同樣抱着希望、蒼老的臉孔。董丹忘不掉的是,當他的父母被他們的兒子責罵,說他們"愚蠢"、"落後"、"摳門"時,老兩口總是朝董丹慚愧訕笑,答應沒賣完的辣椒留給自己吃,可是那時的紅辣椒已經開始腐爛,氣味熏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第三部分
第48節:赴宴者(48){福www哇fval小cn說}"你他媽的了解農民嗎?"董丹說道。他的雙眼已經微微泛紅。
高興看見董丹眼裡的淚水就要奪眶而出,一顆大喉結激動得上上下下,她有點被嚇住了。那一張挺精神的臉從不曾有過這樣的痛苦表情。
"不是看着你是個女的,我早抽你了。"他說。
董丹走出會議廳時,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那一觸即落的眼淚流出來。他真後悔認識這個女人。
11
他再回到那家地下室旅社時,白鋼與那兩個大爺幾天前已經退房了。他們一定覺得董丹辜負了他們。大老遠跑這一趟,以為他是他們最後的希望,結果他卻辜負了他們。董丹靠在進門處那張櫃檯前,注視着屋外,房裡的陰暗讓外頭的陽光顯得格外刺目。董丹想象着兩個希望落空的老人,如何拎着他父母也常用的那種尼龍大包離開了此地。
他把那篇文章重新寫了一遍。寫的時候,他就把文章中的主人翁想象成自己的父母。寫完之後,他把文章帶到一個宴會上給高興看。比上次進步了,不過還是太煽情。她問董丹是不是他幫他們修改的。他說是,還多虧了她的批評意見。那她能不能幫他們發表呢?如果他把文章裡頭那些庸俗煽情的部分都刪掉,她可以幫他試試。決不能這麼誇張,感情必須節制,讀起來越客觀越容易通過審查。這個題目很敏感,曾經有一家報紙就是因為登了一篇關於這方面的文章,被上級停刊了一陣。報社還把那個記者給開除了,以表示對上級的一致。
這一天中午,宴席邀請的媒體記者超過了一百人。東道主是一家剛剛與二十個國家簽訂了出口合約的啤酒商。他們找了位書法家為他們重新設計了商標,這一位全國頂尖的書法家動筆寫一個字就價值十萬塊。
冷盤上桌了。每一道菜都擺設成中國字的形狀。最令人讚嘆的是一道做出篆字的冷盤。材料是小牛肉與海蜇皮,肉的鮮紅配上海蜇皮的透明,盛在如紙一般薄的細白瓷盤上,手工之精巧簡直可以送進畫廊當作藝術品展出。董丹後悔他的照相機不過只是個道具,否則他真想拍下來,帶回去給小梅瞧瞧。
"這可是三個師傅在冷凍室里待了十六個小時才完成的。"其中一個客人說道。
董丹發現說話的人竟是矬子,他總愛在人前賣弄他的信息豐富。他的座位在鄰桌,與他正好背對背。
"我看真正的帝王也吃不到這樣的東西。"董丹這一桌上的一位記者響應矬子的話。
"在館子裡吃這一道菜,大概一個月的薪水就沒了。"一個女士說道。才說完,她便舉起筷子朝着同桌其他人做出一個誇張的惡狠狠的表情,便將廚師們十六個小時的心血給搗毀了。只聽見一聲歡呼,眾人也立刻舉箸進攻。不消幾分鐘,瓷盤上只剩下幾道生肉的血跡。
第三部分
第49節:赴宴者(49)
"有一陣子沒看到你了。"小個子把腦袋轉了一百八十度對董丹說道。
是呀,董丹說,他最近在忙別的。他問董丹有沒有聽說,前幾天有一個年輕女人被逮到了。什麼年輕女人?矬子把椅子朝董丹挪近了一些,繼續講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如果她乖乖吃完就走,不去討要紀念品和車馬費,也許根本沒有人會發覺。車馬費?嗯,她跑到報到處跟人家要錢,這不是膽大包天嗎?可不是!董丹一邊附和,一邊避開小個子的目光。她的名片上寫的是"自由撰稿作家",小個子說。真有這事?董丹笑得很僵。她名片上是這麼印的。工作人員發現她的照相機和筆記本全是道具。真的?還有呢:她整個筆記本上記的都是她自己的名字。那他們怎麼處理她的?他們最後還是讓她走了。可是負責安全的工作人員肯定不會就此罷休,會採取些行動的。什麼行動?首先,他們能查出來她的名片是在哪家印刷廠印的。他們說他們甚至能查出她的破相機是從哪個當鋪里買來的。全北京的當鋪總共五十多家,一家家查他們最近的售貨紀錄就得了。那天的宴會上,公安局肯定派了不少便衣警察打埋伏,他們說那天的宴會蟲絕不只這一個年輕女人。他們懷疑至少有十個以上。十個以上?!
董丹盯着自己手中的筷子,憤不可遏:這十個傢伙怎麼可以也過着他一手創造出來的生活方式。
"她的模樣,我還記得,"小個子繼續說道,"嬌小玲瓏,挺可愛的一個女孩。一張娃娃臉,眼睛圓圓的。你絕對想象不到,她居然是個專門白吃白喝的。我其實在櫃檯報到的時候,就注意到她了。一路跟着她進了會議廳。我想起來了,她就坐在你正後方。"董丹覺得自己的胃一陣痙攣。看來他確實一直都在觀察他們。那他一定也看見了董丹後來換到小梅旁邊的座位上。
"保安為什麼又放她走了呢?"董丹問道。
"我也不知道,或許他們有他們的策略吧。"那會是什麼樣的策略呢?拿她來做釣餌?把她放掉其實是為了把董丹這條更大的魚給引出來?
高興來找董丹的時候,他已經心思紛亂得無法跟她多說什麼了。高興告訴他,她已經為那篇農民的文章找到了地方發表。高興自顧說她的,仿佛小個子根本不存在。她硬生生地擠進了兩個男人中間,胳臂肘子往桌子上一放,跟董丹四目相對。
"對方欠我一個人情。"她說,"所以我要他登什麼他都會登。你現在必須做的,就是去告訴那個農民,把那些庸俗的感情部分都刪掉,[福#哇@小&說下^載]然後給我一個低調的、客觀的新版本。"董丹同意了。他故意提高音調好讓已經轉過身去的小個子聽見他們的談話。"我這幾天就會把文章弄出來,最多三天。"他說。
第三部分
第50節:赴宴者(50)
"動作得快,那傢伙欠我的人情指不定哪天他就不認賬了。這完全要看政治風向而決定。目前一切還算平靜。"董丹跟她道謝。
"謝謝值幾個錢?"她說。
"明天我就會打電話給陳洋。"董丹現在已經學乖了,對這個女人而言,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一切都是利益交換。
"你現在就打。"高興拿出手機撥了號,立刻轉給董丹。
電話那一端出現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董丹匆忙從位子上起身,走向最近的一扇窗子,原來鋪在他膝頭上的餐巾掉到地上,差點兒絆倒他。高興緊跟在他之後,把餐巾撿起來,正巧有個女服務生端着盤子走過,她就扔給了她。
聲音聽起來甜中帶酸的女人馬上把電話給掛了。董丹重新撥號,這一回沒人接了。
"臭娘們,"高興說,"她以為每一個打電話找陳洋的,都是想來白拿大師的畫。她把畫廊里陳洋作品的價錢提高了。也不想想,本來就已經貴得離譜!"她掏出了香煙盒搖一搖,直接用嘴唇夾出其中的一根。就在禁煙標誌正下方,點上了火。"董丹,我看你得親自跑一趟。"她若有所思地噴了幾口煙之後,對他說道。
"你說現在?"
"不行嗎?"
"陳洋不會願意我們突然就去了…""未必。"
"他的未婚妻不願意我們見他的。""你的兩個藉口哪個是真的,你告訴我。""如果他的未婚妻不願意,他也不會願意。""我真搞不懂,陳洋為什麼會對那個賤貨言聽計從。""今天不行…"
"我們一定得去。就跟那賤貨說,你是畫商,想來收藏陳洋的作品。我敢打賭,她馬上巴結你都來不及。""那不是說謊嗎?"
"世上每件東西都包括着謊言。你不覺得陳洋的畫是欺世盜名?難道你以為批評家對他的畫說的都是真心話?"他定定地看着她。自從這個女人闖進他的生活,他混點兒好吃的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是一種享受。他整天讓她攪和得心煩意亂。她說她開車送他去首都醫院,他進去採訪陳洋,她在外面等。
董丹在樓下的會客室見着了陳洋的未婚妻。她跟董丹問東問西將近二十分鐘,倒還算平易近人。她告訴董丹,恐怕大師現在的身體狀況不適合見客。
"他正在睡覺呢。"她說。
"是是,他的休息最重要。"董丹道。他的坐姿是屁股在沙發邊沿上點到為止,如果這時候有人從他後面拉沙發,他一定跌着個四腳朝天。
"他需要睡眠。"那未婚妻說。
"沒錯,沒錯。"
"我的責任就是保證他的睡眠不受打擾。過去兩個禮拜,他睡得不好,因為我回上海了。"第三部分
第51節:赴宴者(51)
董丹注意到從頭到尾,她只稱老藝術家為"他"。董丹說不上來,可她說到藝術家的時候,那語氣非常特別,感覺上既是親密又帶了崇拜,就像他的父母提到老天爺、菩薩,以及毛主席時才會有的語氣。
她說他們可以另外再安排時間。什麼時候?這個嘛,得看他的身體狀況,情緒激動對他不好,只要人一多,他難免興奮。有時候他真像個孩子。
那女人的美麗像瓷器一般精緻,無懈可擊的五官配上白皙的皮膚。她叫李紅。這個名字說來很普通,要在一所學校里,大概每天可以聽見這個名字被喊上百來遍。李紅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一隻腳盪呀盪的,腳拇趾玩着那隻白色珠花拖鞋。拖鞋每墜落一回,董丹聞聲就要眨一次眼。那拖鞋掉了二十次不止,他就一遍一遍地看着她伸出長腿,用腳趾勾住地上的拖鞋,再一點點勾回到自己腳上。沒多久,這個遊戲又得重複上演一回。對老藝術家來說,她太年輕了。她的年紀恐怕比藝術家的大女兒還小。董丹移開眼神,避免自己去想象那個年老的身軀與這個年輕的胴體怎樣擁抱、親吻、糾纏。
董丹起身道別,同時問陳洋是否還需要他們西北的紅辣椒,他可以找人再帶一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