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 - 第8章
嚴歌苓
"不是啥值錢的東西。"
"他喜歡得不得了。你能再拿些來嗎?""沒問題。"
董丹打算買兩條煙,送給在鐵路局工作的那個老鄉,請他再回去跟他的父母要一些新收成的紅辣椒。不消三四天,陳洋又可以享用到新摘的辣椒了。那時他應該可以進行訪問,把高興的人情還了。不對,還人情的不是他,是他父母種的紅辣椒。李紅把董丹送到門口時,她的手機響了。這樣精緻如手飾一般的手機,董丹第一次見識,鈴聲聽起來跟鳥叫似的。
"他說他下一次會多帶一些辣椒來。真是一個好人。"她側過臉對董丹羞澀一笑,為他們當他的面談論他抱歉。
李紅白皙的手臂上若隱若現着淡藍色的血管,令董丹忍不住想要多看幾眼。他開始聯想,在她白色的T恤衫下會是怎樣的肌膚,淡藍的血管蜿蜒地伸向那裡,使她的皮膚看起來泛着淡淡的藍光。不知道用手去觸碰會是什麼樣子的感覺。陳洋的手:老邁、帶老年斑,曾經勞改而長出了繭、常年不斷地雕塑與繪畫磨礪出來的一雙粗糙的手,真能感覺得到如絲緞般的肌膚下,若隱若現的血管遊絲嗎?還是說,會損壞了它?董丹再次逮住自己想象一老一少兩具身體纏綣的景象。他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居然如此充滿邪念!可他真不是故意的,他對此毫無辦法,只要一想到這兩人在年紀上、容貌上的懸殊,滿腦子都是他們倆親熱時的畫面。
第三部分
第52節:赴宴者(52)
"喏,"她把手機交給董丹,"他想跟你說話。""老鄉,"老藝術家說道,"你不是認識我的門兒了嗎?"董丹胡亂說了幾句請安的話。
"認了門兒你怎麼不來看看我?"老藝術家扯開了嗓門。
"等您好點兒,我再來看您。"董丹說。
"讓我跟李紅說話。"陳洋說。
董丹又把手機交還給李紅。她跟陳洋抗議,說都是為了他好,才不讓他有太多訪客嘛。她一邊說着話,一邊扭動着身體,脖子、下巴、肩膀無一處不在動,卻又都往不同的方向,渾身擰着嫵媚的麻花。好吧,她說,那她就破一回例,放董丹進去。
董丹和李紅一走出電梯,就聽到陳洋房間有一大夥人談笑喧譁。打開門,裡面不是一個正在養病的老人,而是一個飲酒作樂的小型聚會。董丹看見那個公子也是客人之一。地板上都是鋪展開的畫作,只能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從空隙上通行。陳洋看起來有點人來瘋,一會兒叫這人王八蛋,一會兒喊那人狗東西。他朝正不知何處安身的董丹一指,告訴客人們,這個可愛的混賬跟他是同鄉。接下來,他轉而告訴董丹,今天在場的其他這些王八蛋,都是有一個在朝當官的老子。
一個年輕女人認為董丹一看就是跑新聞的人。沒錯吧?我眼力好得很,她說。別擔心,他不會把咱們今天晚上放浪形骸寫進他的報導,陳洋跟她保證。然後他跟董丹說,今天晚上是不存在的,明白嗎?明白,董丹道,連忙點頭微笑。
李紅遞給董丹一杯酒。
"我一會兒就要走,今晚還有事。"董丹說。看來是沒指望採訪了。
"唉,你給我辦件事吧。"李紅說,"你能不能去幫他買一些無糖的蛋糕回來?"她塞給董丹一個字條,上面寫了地址。"離這兒不遠。本來可以讓司機帶你去,我怕萬一需要用車,所以還得把他留下來。你要是能幫我一下,就太謝謝了。我實在怕他吃太多甜的。"董丹說他很樂意幫她跑趟腿。她馬上把一袋沉甸甸的桃子塞到他手裡。
"你能不能再順便跑一趟他女兒的寄宿學校?跟她老師說,別忘了她今天晚上有鋼琴課。喔,他女兒的名字叫做陳雪鴿。"董丹努力把這個名字記住。陳雪鴿,鴿子在雪裡不怕凍死?
"順便帶點水果給她。"
"好嘞。"記住,記住,陳雪鴿。
"太謝謝了。你看我這兒一時走不開,都是一些特別重要的客人…"她又在扭動她的身體了。她的下巴、脖子和肩膀動作是一個乞憐的小女孩和一個獨裁者的混合體。
董丹走出病房大樓,就看見高興在小草坪上來回踱步。天就要黑下來了,她滿懷期待地抬起頭看着董丹向她走來。採訪結束了?沒有採訪上。怎麼回事兒?董丹猶豫是該告訴陳洋現在正跟重要客人們開酒會呢,還是說老頭兒身體不舒服。
第三部分
第53節:赴宴者(53)
"你上去快一個半小時了,都在幹嘛呢?"高興問。
董丹看着高興,在暮色中她深峭的五官線條顯得柔和了許多。"陳洋今天身體不舒服,過兩天我再來。"高興抬頭朝藝術家位於三樓的窗口瞪了一眼。
"你別幫他打掩護了。"她說。
董丹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她為了等他,在外面給蚊子叮了一個半小時。他說他保證三天內一定會幫她完成這個採訪。她叫他別弄錯了,不是幫她,而是幫他自己,是幫他自己從她那兒得到他所需要的幫助。
高興開車把董丹送到那個寄宿學校門口,就走了。老師跟董丹說,要是把這些桃子留下的話,必須附上一張字條,證明這是陳雪鴿同學家里送來的,孩子們如果吃了有什麼問題,學校不負任何責任。他只好照辦。當他離開學校往那家賣無糖蛋糕的糕餅店去的時候,突然想到什麼,又讓出租車司機停車,調頭開回去。他想到的是那些桃子沒有好好洗過。他拿着水果跑到男學生的公用澡堂,裡面有一排微型浴缸,他把桃子倒進去洗了又洗。再次把桃子交給老師,走出學校大門,他馬上又沖了回去。他找到那個男學生浴室,努力回想他剛才是在哪個浴缸里洗桃子的。他擔心桃毛沾在浴缸上,會讓跳到裡面洗澡的孩子滿身桃毛,那還不把孩子癢死?正當他刷浴缸的時候,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老師出現在他身後。他挺起腰板,耷拉着兩條袖子高卷的胳膊,朝對方微笑。對方看着他,一點都不掩飾對董丹的懷疑,覺得他不是個神經病,就是個變態的戀童癖。她語氣嚴厲,問他究竟在幹什麼。他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後,她滿臉不可思議地說:那桃子還能吃?董丹嚇了一跳,問她怎麼就不能吃。還用問?難道他不覺得在浴缸裡頭清洗食物是一件令人作嘔的事嗎?可是他洗水果之前把浴缸先刷過了,應該跟燒飯用的鍋子一樣乾淨,至少比他母親燒飯的鍋要乾淨。女老師說可那畢竟是澡盆啊,每天有上百個孩子在裡頭洗腳和屁股,把那當作洗食物的地方,光想想就夠噁心了!
12
等董丹買了無糖蛋糕回到陳洋的病房,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病房裡仍然笑鬧喧天。大師顯然喝多了,正語無倫次地哀悼他三十年前死掉的一條狗。李紅一邊幫他搭話,一邊跟客人做鬼臉。請各位多包涵,李紅抱歉地說,每回他開始說起他的狗,就表示他醉了。等客人都離去後,陳洋進了浴室,站在一面櫥櫃的鏡子前瞪着自己。"你這個婊子。不對,還不如婊子。你是個太監,讓他們把你給閹了。你現在完全沒有良心和尊嚴,變成了他們的弄臣。這是一幫無惡不作的傢伙,就仗着老子有權有勢,吃國家,吃老百姓。你還把他們當上賓…"他撕扯自己的頭髮,雖然他頭頂的頭髮所剩不多。董丹嚇壞了,忙跑去抓住他那粗壯的膀子。李紅則是立刻撥電話給夜裡值班的大夫,但又馬上掛了電話,跟董丹說陳洋的話千萬不能讓人聽去,說不定又得讓他坐牢。董丹終於把老頭安頓到了床上。陳洋在印着紅十字的白色被單下游泳,不停地哭喊:"你讓那一群什麼都不懂的下三爛拿走你的畫!他們吃人不吐骨頭,他們連孔雀都吃,讓他們去吃屎、吃大糞…"第三部分
第54節:赴宴者(54)
李紅把電視的音量調到最大,這樣護士就不會聽見他對時弊的牢騷。大約過了十分鐘,他的手腳停止了亂舞,哭喊聲也弱下去,漸漸地睡着了。董丹打算離去時,發現老頭兒的一隻手仍然緊緊抓住他外套的衣角。他輕輕把衣角抽了出來。在董丹心裡,大師其實像個孩子,沒有安全感,特依賴人。可是,他能夠把這個寫進訪問里嗎?當然不能。
電梯來了,李紅卻從病房追了出來。
"等等。"她說。
董丹讓電梯下去了。
"你別在意啊,他就這樣,沒事兒就發泄發泄。一喝醉了就罵這個罵那個,包括罵他自己。今天晚上,就算你什麼也沒聽到,啊?"董丹點點頭,李紅笑了。
"明天一大早,他要去看個中醫師,可我九點得和一些收藏家見面…""那行,我陪他去看中醫。"董丹說。
"沒有你的幫忙,我還真不知怎麼辦。"她說,並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過了一個禮拜之後,甚至連陳洋都習慣叫董丹幫他做事了。小董,幫我把魚缸的水換一換;小董,去把那一盆枯死的盆景扔出去,再買盆新的來;小董,幫我去跟醫院櫃檯結個賬,然後再把我的東西搬到車上,別人搬肯定會砸了;小董,把這窗簾全拆下來,讓這屋子跟醫院那間病房一樣,亮堂點兒;小董,去跟廚子說,讓他立刻把他錄音機上的無聊小調給我停了。
出院之後,不到一周,陳洋已經非常習慣董丹待在他的畫室里。不論是在畫畫、讀書、打電話,甚至和李紅拌嘴,他都並不在意董丹在場。董丹是一份不礙事的伴隨,快樂而滿足,在任何背景里他都協和。反倒是董丹缺席的時候,陳洋才發覺他那無聲伴隨的重要。有時董丹從外面辦了事回來,看見老藝術家焦躁不悅地問他剛剛跑到哪兒去了。另外有些時候,老藝術家畫了一半,筆突然停在空中,一動不動好一會兒,仿佛是想抓住遺失了的一個念頭。在這種時候,董丹也從不出聲,他好像知道,有某種神聖而神秘的東西使陳洋成為了陳洋,使其他藝術家成了其他藝術家。甚至有幾次,老藝術家無助地放下畫筆,喃喃說着他已經江郎才盡了,現在的他無異於一台造糞機器。這時他突然注意到坐在他畫室角落裡的董丹,並不帶任何批判,只是平和安靜地看着他。
"你結婚了嗎?"一次老藝術家問道,一邊用手扯着毛筆的筆尖。
董丹笑說他結婚了。他心想,他已經告訴過他四次了。
"你們倆怎麼認識的?"
董丹又笑了起來,他的戀愛故事他也告訴他不止一次了。
董丹是五年前在他老家遇見小梅的。那時他在廠里剛滿師,回家探望父母。到家的第四天,他在自家的前院瞧見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在補衣服。那天他起晚了,父母早已下了地。她坐在一堆柴上,坐在白楊悉悉嗦嗦的樹影里。他從窗子裡喊了一聲"喂!",問她在做什麼。她回答她有名有姓,不叫做"餵"。他走到屋外,看見她原來補的是他工廠的制服。
第三部分
第55節:赴宴者(55)
董丹問她:"你怎麼可以隨便幫陌生男人補衣服?"她指着停在屋檐下的那輛舊自行車:"看到沒?我把它擦那麼亮。"董丹在她面前蹲了下來,看她偏過頭去咬斷線頭。她後頸毛茸茸的,好年輕。他說她不可以幫一個男人做這些事,除非是她喜歡他。
她抬起眼笑道:"我是喜歡他呀。"董丹立刻紅了臉:"這個男人你連認識都不認識,怎麼知道喜歡他?""我在市場上和他擦身走過,看見他走去小酒館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喜歡他了。他和村里人喝酒的時候,我一直在看他。他幫每個人付了酒錢,他還講了好多故事,像個說書人似的。""一個男人招你喜歡也不難嘛。"董丹哈哈地笑起來,"你知道一個姑娘家這樣說話,是很危險的。""咋危險了?"
董丹不回答。莫名地緊張讓他笑個不停。過了一分鐘他才說:"反正你不能跟男人說這些。"他呵呵笑着,摸起她的手來。
她盯着他的臉,不覺得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占人家便宜,但是還是忍不住。"你讓他摸你嗎?要是喜歡他,就該讓他摸你,不然他不知道你喜歡他。""他不是在摸我嗎?"她說,一面看着他的手從手掌移到了手臂,然後到了肩膀。她異樣平淡地看着他,任他的手鑽進了她的衣衫領口,從肩膀往下移動。
"就摸一下,好不好?"他問。
她點點頭,讓他解開了她的衣領,接下來是胸前的鈕扣。
他四下張望了一下,確定旁邊沒人。他把她摟進自己懷裡,撫摸起她剛發育的胸部。他發現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手的動作。如果董丹着迷她的身體,同樣的,她也着迷他的那雙手。
之後他並沒把她放在心上,直到有天晚上他去看露天電影,才又碰到了她。她抱着張小板凳,靜靜地坐在了董丹身邊。趁着看電影,他又偷偷摸了她幾把,告訴她第二天帶她出去玩。他們去了河邊,河灘上儘是白色的卵石。董丹將他從北京帶來的橘子和餅乾擺出來,她只吃了他從鎮上麵包店買來的麵包。其他的食物,她碰都不碰。
"這個你不吃?"董丹拿起一個橘子問道。
"不吃。"
"為什麼?"
"沒吃過,我不知道怎麼吃。"
不知為什麼,他對這女孩幹的事讓他突然一陣不忍。她這麼年輕,什麼都不懂,包括不懂男人。對像她這樣善良純樸的女孩,男人們是不會放過的。這讓他覺得沒勁,似乎他偷盜了一個連偷盜概念都渾然不知的人。
一周過去了,董丹就要回北京了。他到集市上希望再碰見叫小梅的女孩子。除了市場,他不知道還能到哪裡才能找到她。一連找了她兩天,她都沒有出現。直到要動身的前一晚,他又去小酒館喝酒時,看見她正站在酒館門口。
第三部分
第56節:赴宴者(56)
他說他也喜歡她。實際上,他對她的喜歡已經讓他想着將來帶她去北京。她像往常一樣淡淡地笑了笑,告訴他那得趕緊,因為再過幾天,她就要去西伯利亞了。她去西伯利亞做什麼?她的家人已經把她許配給一個在西伯利亞有田有地的中國農場主。那人雇了許多俄國籍的農工,現在需要一個老婆為大家做飯。董丹不相信有這種事。女孩說她來董丹的村上,是來跟自己的姑母告別的。
董丹將回北京的日期延後,來到女孩的家裡。那是一戶一貧如洗的人家。他只待了十分鐘,就沮喪地離開了。女孩家裡告訴董丹,農場主願出三萬塊錢作為聘禮。當天夜裡小梅便逃出來,跑到了董丹父母的住處。他帶她到了鄰縣,等待下一班回北京的火車。
董丹以前跟陳洋說這個故事時,都沒像這一次說得這樣完整。這次他也不敢保證老頭聽完會記住。
有一天陳洋跟李紅大吵了一架之後,突然說,他多麼懷念像董丹和小梅這樣的愛情故事。
"一個村姑和一個牛郎。"他悽然地笑了笑。"這種愛情故事在大都市裡早就沒了。"
13
董丹晚上回到家,見小梅正在修補他們最心愛的那一件紀念品,就是鑲有金邊和金色商標的書卷形狀的黑色大理石。金色商標脫落了,小梅想把它黏回去。董丹在幫忙的時候,覺得那東西太輕,不會是真金。他拿到燈下細看,發現不過是一塊塑料。就是說打在上面的那家有名的金號印章也是假的。看來不能指望落魄時拿它換飯吃了。董丹幫着小梅終於把那塊仿冒的金片黏回了黑色大理石上。就算不是真的金子,還是挺好看的。
兩人重新把它掛回牆上時,小梅告訴董丹,今天有人找她的麻煩。那個人開着車,當時十字路口堵車嚴重,小梅正在路邊賣她的糖炒板栗,對方問魚翅宴上見的是不是她。
"那人長什麼樣兒?"董丹問道。
她只看到那個人的頭,反正是個大頭。他戴眼鏡嗎——那種黑色寬邊的,二十年前就不流行了的那種眼鏡?他問她。可她唯一看清的就是對方的腦袋。那時天色已經暗了,那人又跟她隔了兩輛車的距離。車子都在按喇叭,他得大喊大叫地跟小梅說話,他說他敢肯定,在魚翅宴上見過的女孩就是她。她叫他滾蛋,可他不滾,還問她是不是住在這附近。她叫他回家照照鏡子,也配打聽她住哪兒,沒鏡子自己撒泡尿照照也成。車隊開始移動了,他還想跟小梅說什麼,可是她不給他機會了。她朝對方尖叫:滾!滾!滾!這回他總算滾了。
董丹握起小梅的手,叫她別慌別怕。不過他馬上意識到慌的是他自己。他的腦袋現在一片混亂,各種猜測和自問自答同時朝不同的方向拉扯。小梅被監視了,有人在盯她的梢。可是那傢伙為什麼不一路跟蹤她回家呢?想到他沒有把小梅訓練好就把她帶去魚翅宴,董丹恨不得把自己給殺了。到了上床的時候,他告訴自己,睡一個好覺醒來,不再這麼驚慌的時候,他一定會想出一個讓他們兩人都解套的辦法。
第三部分
第57節:赴宴者(57)
夜越來越深,董丹被睡一個好覺的努力弄得筋疲力盡。他一雙腳又冰又冷,額頭上不停地冒汗。小梅背對着他睡在身邊,屈起的一隻腳觸在他的腿上,那腳掌的溫度溫暖健康,只有安心入睡的人才會有。董丹把自己的胳臂伸出,鑽進她的脖子下,真好,這樣他的前胸就抵着她的後背,兩個人一前一後緊貼着。董丹的下腹與大腿與對方的臀部及大腿的線條正好合上。或許可以說,他乘着她的睡眠,乘着她均勻規律的呼吸,讓她身體的一波波的起伏載起他漂浮,他就任她帶着他浮浮沉沉,溫柔地搖搖晃晃。終於,他的呼吸與她合二為一。就在他進入夢鄉前,董丹最後一個念頭就是,宴會蟲這勾當不能再幹了。
14
星期天下午,董丹帶着小梅去附近的一處新樓盤建築工地,這是小梅最喜歡的遊樂場。他們爬上四周無牆的樓梯,上到頂樓。小梅坐下來,環視四周未完工的住宅大樓,董丹則在一旁對着建築的設計以及施工質量發表意見。他一邊指指點點,一邊告訴小梅,再有一兩年,他們會搬進其中哪一棟,以及他會選擇什麼樣的室內裝潢。如果他再堅持做一陣宴會蟲,他們存的錢就夠買一戶了。或許,他應該繼續冒險,賭這一把是值得的。他望着坐在初秋涼風中的小梅,讓人奇怪的是她永遠是那麼滿足,從來不跟他要任何東西。體會到小梅的快樂可以這麼簡單,他心頭一震。他把小梅拉到身邊來,她舒服地偎在他的懷裡。
他們就這樣坐着,直到肚子開始咕咕叫。
晚餐就吃小梅的拉麵。自從董丹到處吃酒宴以來,他一直沒機會享用從小最愛的家常菜。上次吃小梅煮的熱湯麵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他感覺肚子裡熱呼呼、軟綿綿的,那感覺滲入了他的血液、肌膚,開始愛撫他的五臟六腑。可突然間,一種恐懼籠罩住他:如果他再不停止混吃酒宴,他可能會失去這一切,這工廠宿舍、自製的沙發、偷來的熱水,甚至小梅,還有她的熱湯麵。
小梅停下筷子,問他怎麼了。
"你別再到街上賣東西了。"
"為什麼不?"
"因為有人跟蹤你。"
"我不怕。"
"他們跟蹤你是為了想逮到我。"
"為什麼要逮你?"
"我偽造身份混宴會啊。這陣子,他們正在抓我這樣的宴會蟲。"小梅看不出混吃有什麼不對。食物那麼多,反正吃不完,董丹不吃,還不都浪費了。多董丹一個人吃又怎麼樣,就算多一百個宴會蟲來吃,恐怕也吃不完。你看到沒有,即使每個人都吃飽了,還有那麼多東西剩下來。真浪費。要不是有他們這些宴會蟲,恐怕會有更多的好東西給倒進泔水桶。說到犯罪,那才是真正的罪過。
第三部分
第58節:赴宴者(58)
董丹想着幾個小時前他們看見的新樓,郊區樓盤的一個小居室,用不了太多的錢。如果他再吃幾個月的宴會,首期款就差不多了。然後他可以找一份出勞力的活兒,來付月供。或許,他可以去開出租車,他們廠里很多下崗職工都在幹這行。這樣他們擁有一戶小公寓就有着落了。他不會在乎從此以後天天吃小梅的熱湯麵,整個下半輩子都吃他也無所謂。
15
他們約好了在"綠楊村",可是高興卻失約了。董丹約她,是要跟她談那篇替兩位老農民寫的文章。他把採訪陳洋的磁帶給高興的時候,她樂得尖叫,可她卻沒有兌現她的承諾,幫他把這篇文章改出來。他一個人坐在房間裡繼續苦等。
有人敲門,接着聽見一個怯怯的聲音問道:可以進來嗎?董丹起身去開門,看到老十站在那兒。還來不及打招呼,她已經用肩膀推開門走了進來,手上還捧着一桶熱水和一隻臉盆。
可董丹並沒有打算按摩啊。看懂了他的納悶,老十笑着跟他說,別擔心,今天的服務算她請客。自從他們上次見面後,她過得還好嗎?嗯,還好。那她姐姐也好嗎?
"水晶泥還是藥草?"她一邊幫他脫鞋子,一邊問道。
董丹說由她來決定,她請客嘛。他哈哈大笑。她微笑着開始按摩他的小腿。他說是她讓他開始喜歡上這種特殊"酷刑"的。她又笑了笑。人是怎麼發現的──想要舒服,先得忍受一點兒疼痛?董丹一個人在那兒自說自笑。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太自然,他希望借着說說笑笑淡化它。
"水晶泥是騙人的。"老十說,"西藏根本沒有什麼水晶泥。"她幫他脫掉襪子,把他的腳擱在自己膝頭上,一邊試了試水溫。
等她開始為他按摩之後,董丹這次感覺不太相同。她把他的腳放在離她身體更近的地方,她每次前傾或伸手,他的腳趾頭便跟她的胸部碰個正着。她的乳房這時是鬆弛的,柔軟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