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 - 第9章
嚴歌苓
"我說了嗎?"她的手握住他的腳跟,以一種不可言喻的撫慰弄痛着他。
董丹發現自己的嘴唇鬆開了。
"你…你說過的話都記不得?"
她回答的方式就是在他腳後跟上方的筋腱處用力一捏,他立刻痛得張開口卻叫不出聲音。
"我沒有姐姐。"
"哦,上次你是騙我的?"
"不,那時候我有個姐姐,現在沒了。"董丹坐直了身體,定定地看着她。她只盯着他的腳。
第三部分
第59節:赴宴者(59)
"她死了。"
"出了車禍?"
"她把她存的錢借給了一個男的…"那是她姐姐全部的儲蓄。她把它借給了她的男朋友,之後要不回來。那是她姐姐從廣州到上海到北京,一路打工,辛辛苦苦存下來的錢。她工作了十年,可是她的男朋友就這樣把她的錢全拿走了。他穿最貴的衣服,戴最貴的翡翠戒指,參加最貴的俱樂部。他還有太太,也上最貴的美容院,每隔兩天就做一次臉部保養。他反而欠她的錢不還。
"她是什麼時候借他錢的?"董丹問道。原本那股自他的腳向全身抒發,抵達他小腹深部的快感慢慢停止了。
"大概六個月以前。"老十說。
"你姐姐怎麼死的?是她男朋友還是男朋友的太太殺的?"她一直看着他的腳,兩隻手繼續上下移動,快成一台按摩機了。
"不是。"
"那她是自殺的?"
"也不是。"
她木然的手在他也變得木然的腳上機械動作,上下、上下、上下。董丹不知道還該問什麼。兩人沉默了好幾分鐘後,老十終於開了口。六個月前,她姐姐企圖把她的男朋友給毒死,結果那男人的兒子誤吃下有毒的食物,她被判謀殺罪而逮捕。上個禮拜,他們執行了她的死刑。她才二十九歲,高大美麗,有一頭長及大腿的秀髮,她總是跟她的小妹妹說,按摩女郎的生涯也許會鋪一條路,通向一份好運。說不定會很走運,誰知道呢。
"你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我其實是想告訴你的。"老十說道。
可是她並沒有。她本想等他第二次出現的時候再跟他說。她當時認定董丹第二天還會來找她,找她做更貼身的服務。大多數的男人都會的。
"我本來是想要找你求救,你是記者。我聽說有很多判決不公平的案子,就是因為你們這些人寫了文章之後就翻案了。他們怕你們。""他們"是誰?政府嗎?立法單位還是執法單位?可是董丹只問:"那你幹嘛不說呢?"好像他真是個記者,以千鈞之力的筆來捍衛真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記者"是這麼神聖卻又遙不可及的一個頭銜。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希望自己是個貨真價實的記者。
"你姐姐叫什麼名字?"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小梅。"
"小梅!"
怎麼回事?他註定了要跟叫小梅的人糾纏不清嗎?怎麼這世界上有這麼多漂亮、毫無戒心的、對男人不知道防範的女人叫做小梅?他不知道該向哪尊神禱告,別再讓那些邪惡的手去採摘世上的小梅了。
"在她被處決前,我去看過她。"老十的手停在他的腳上。
那是初秋的一個美好的午後,是那種讓你覺得既滿懷希望同時又感覺惆悵的天氣。小梅並不知道她第二天就要行刑了。她只被告知將有一個公審大會,許多犯人都將接受審判。她被帶進會客室與她的小妹見面,雙方都不知道這就是她們最後一次的相見。小梅話很多,嘰咕嘰咕笑個不停,臉上還化了淡淡的妝,一定是從牢房外"走私"進去的。姐姐問她妹妹,有沒有跟她提到的那位記者碰面。妹妹撒謊說,她見了個可能幫她的人。妹妹並沒有告訴姐姐,能求助的人她都求了,所有人都拒絕了她。她用她的身體,用她的服務作交換,那些人嘗了她的甜頭,就不見了。探監後第二天,老十在為客人做特別服務時,她姐姐被處決的新聞出現在電視屏幕上。那之後發生的事情她都不記得了。她只記得那個瞬間,屏幕上的小梅槁木死灰的一張臉,被兩個男人的拳頭揪扯住的頭髮,以及被五花大綁弄得變形的乳房。之後整整兩天,老十的記憶完全是一片空白。
第三部分
第60節:赴宴者(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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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丹沒注意自己的手正在撫摸着她的頭髮,她的一張臉埋在他的膝頭上。
"哭,使勁哭,別憋着。"董丹道。
她卻沒有哭。這反倒可怕。
就在處決後一周,她認識了一個在那個審判她姐姐的法院工作的人。他告訴老十,她姐姐被處決的經過。他們把她和其他犯人一起塞上一輛卡車。這些犯人並沒有像以往那樣遊街示眾,他們直接被送進了市里某處位於地下好幾米深的神秘場所。那地方的隔音水泥也有一米厚,完全被密封起來。既聽不到槍聲,也聽不到尖叫。
更聽不見小梅抽泣的哀求。董丹的手在老十染燙過的頭髮間摩挲。他現在什麼也不能做了。即使是當時,他也做不了什麼。
"放開哭,哭了會好受些。"董丹道,輕撫着她的頭。
她把他抱得更緊了。
他托起她的臉來端詳着。她站起身,將她的嘴唇壓到董丹嘴上。還來不及反應,一具年輕的肉體已在他懷裡。她叫他別擔心,沒人會來打擾他們。她早就跟經理說了,這個客人的服務會很久。
她讓他在那一張躺椅變成的床上躺下。她的服務可真叫服務,任何可以想得出的身體部位所能使用的招數,統統都派上了用場,那些不可啟口的肉體快樂在他體內被調動出來。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能夠承受這樣巨大的滿足,每一寸肌膚都化成了釋放激情的器官。
她騎坐在他身上,柔滑微汗的身軀回應着他對她身體的每一個欲求。她對他欲望的渴求了如指掌,駕馭着他,順着一條他在此之前還無知的秘徑往極樂世界而去。快感成熟了,快感溢了出來。
她癱軟在董丹身上,一陣痙攣,她突然決堤般放聲大哭起來。
"哭得好,大聲哭,隨他們偷聽去!哭出來就沒事了。想發泄就拿我發泄。"董丹邊說邊抓起她的手,在自己的臉上、胸膛上捶打。他把自己的手指塞進她的牙齒間,給她去咬。他的手指被咬痛了,那也是剛剛摘了"小梅"的手。
一小時之後,老十翻身躺在一邊。她平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偶爾仍有間斷的啜泣。董丹每聽到她抽泣,便摸摸她的肩膀。
"我…"她欲說還休。
"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儘管說。"董丹道。
"那你…能不能把我姐姐的故事寫出來?就算不能讓她活過來,也算給她討回點公道。"董丹對此完全沒有心理準備。轉而他悲哀起來,因為老十剛才對他的千般好萬般愛,不過是另一場利益交換,就像是她跟任何其他男人做的交換一樣。她也以為那些男人可以救她姐姐。
"你該多為自己想想。我想你姐姐在世上最後的心愿,恐怕是希望你能好好照顧自己。"董丹邊說,邊把衣服穿上。
第三部分
第61節:赴宴者(61)
老十告訴他,那個男人的妻子買通了某個有權勢的人。他們是在處決名單決定的最後一分鐘,才把她姐姐的名字加上去的。她姐姐沒運氣,趕上了這一波打擊犯罪的運動。她語氣激烈,句句話都從嘴唇上爆出來,吐出的字把披散在她臉上的頭髮都掀動了。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董丹道,"你得活自己的人,走自己的路。"要不你就是下一個小梅,他在心裡結束最後這句話。
"只要你肯幫我,我天天幫你免費服務。我喜歡你,我信任你。如果我想嫁人,就嫁你這樣的。""你知道…"
"我知道。"
他看着她。
"你是有老婆的。"
"她的名字也叫小梅。"
她給他一個悲喜交集的微笑。
16
連續五天,董丹每個下午都跟老十在一塊兒。他知道了小梅生前更多的事。在上中學的時候,她是班上第一名。可是她父母決定,作為長女,她該放棄自己的學業,好讓她的弟弟們繼續升學。老十的兩個哥哥,一個大她兩歲,一個大她四歲,後來都進了大學,但是家裡沒法負擔他們的學費,所以先是小梅,然後是排行老么的老十,陸續都到城裡來做按摩的工作,好資助哥哥們念書。
按摩院裡的下午安靜而漫長。他們總是做愛,說悄悄話。他發現她對他的熱情並不只是"服務",它隨着他的每一次來訪加溫。
每回董丹離去時,都在她制服口袋裡偷偷塞上幾張鈔票。究竟是作為小費,還是一種關心的表示,董丹並不去定義它。到了下回兩人再見面時,誰也不提錢的事。她明白那錢並不是她服務的酬勞。她對他的服務如果真要收費,可比這高多了。
有時正在做愛,她會突然問董丹,他是否已經開始寫她姐姐了。無意之中,董丹撒了謊。與老十關係越深,他越是無法振作精神提起筆。他甚至看不出兩件事有什麼關聯。正發生的是乾柴烈火的情愛,源自於他們彼此相同的欲望。董丹不希望這是另一種利益的交換,他已經看得太多,利益交換把他累壞了。
這天下午,董丹剛走出房間,留下穿着內褲、胸罩的老十坐在那兒補妝,忽然就聽見一聲:"哈,總算找到你了!"高興站在董丹面前,雙臂抱胸,一臉挖苦。
"我到處找你,各個宴會上都沒你人影子。"董丹支支吾吾地編了一個理由或藉口,解釋他為什麼在這裡。
"誰信你的屁話。"高興道。她推開門,探進頭:"哈嘍,"她對老十道,"早安啊,美人!現在是紅磨坊時間早晨八點。"董丹用力把她推到旁邊。
"來這裡當小賤貨們的救世主啊?"高興問道。
"幹嘛呢你?"
第三部分
第62節:赴宴者(62)
"不幹嘛,就不能來這兒?"
董丹走在她前面,把她從老十的門口帶開。
"比我預想的還可怕。"高興說,隨着董丹走進了一間門上掛着"無人"標誌的房間。"你愛上她了。""別胡說。"
她走過去坐在一張椅子上,又拍拍她旁邊的空椅子。他猶豫着要不要過去,她更用力地拍了幾下椅子。
"你到底有什麼事?有話快說,不然我要回家了。"董丹說。
"你那篇文章,今天晚上上版。"高興說。
"就是那個農民寫的?…"
"現在是你的文章了。把他們的名字換成你的,別覺得過意不去,因為你從頭到尾把它改寫了。所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轟動還是倒霉,掌聲還是批判,你自己全權負責。對了,它的標題是:《白家村尋常的一天》。"董丹的心思卻又回到了老十身上。她現在跟誰在一起?今天晚上她是不是又要為某個自吹自擂的傢伙做按摩?她也會張開她的腿,騎在一個噁心的男人身上,就像她跟他做的那樣?可是他現在跟那些男人一樣噁心,說不定更噁心。她也會跟其他男人說枕邊細語嗎?她也會讓他們的臉靠在她胸脯上?媽呦,都是些什麼樣的醜臉!大吃二喝吃得眼泡虛腫,腮幫肥厚,滿嘴油膩。他董丹長得不難看,這一點他還明白。至少小梅說他英俊健壯。小梅,他心愛的小梅,他怎麼會做出這樣對不起她的事。
"你不喜歡那個標題嗎?"
他根本無所謂,那是高興的文章,是她把它重寫了,她把它徹頭徹尾地改成了一篇無味冷酷、無悲無喜,沒有任何同情或是道德譴責的文章。如果是他的文章,他描寫的對象是像他父母一樣的人,他怎麼會毫無激動?
"還行吧。"
"我知道你會喜歡。想出這名字,還真得靠點天才。我把文章中原來那些陳詞濫調全拿掉了,現在它讀起來感覺像是一篇有趣的鄉下傳說。我並沒有省略任何細節,也沒有對任何一方偏心,我讓受害者和加害者兩方都有機會把他們的角色立場表達出來。"董丹看着她整個人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裡,像是一隻海星。
"最後這個版本,你會喜歡的,它真的挺幽默的,是那種不動聲色的幽默,比較有素質的讀者會讀得出來。在這事件中的受害人,在其他事件中可能會做出相同加害於人的事,如果這些人永遠困在他們那種農民式的無知里。"董丹擔心她又要開始她那套農民是腐敗源頭的演說,她那一套真會讓人發瘋。他得趕快走人。他舉起腕子看了看表。她問他要上哪兒去,她可以載他一程。不用了,謝謝,該堵車了,他坐地鐵去。晚上他還有事。
"把煙灰缸遞給我,好嗎?"高興坐直了身子,點了根煙。她從來不管你是不是在趕時間,就算你娘臨終在病床上,或者你老婆正在臨盆,她照樣對你發號施令,面不改色。
第三部分
第63節:赴宴者(63)
他走到對面假窗子旁的小柜子前,拿起一個陶瓷煙灰缸遞給她。
"他們逮到了一些宴會蟲。"高興道。
董丹原本要背到肩上的背包停在半道。
"什麼宴會蟲?"
"這是他們取的名字,指的是一些專門在宴會上冒充記者混吃混喝的罪犯。"高興說道,一邊躺平了身子,拍拍身邊的座椅。
"過來到我這兒坐。吸過毒沒有?"董丹在她身邊坐下。原來宴會蟲從來就不只他一個。他們會怎麼對付這些宴會蟲呢?他們也會被裝上卡車,拉到某個地下刑場去處決嗎?
"吸完這樣一躺,那就太美好了。"他望着她,高興雙眼緊閉,嘴唇微張。
"我敢打賭,你從來沒吸過毒。"她說,"你這也是一輩子,一張白紙跟剛出生差不多。哪天想過把癮,找我。""唉。"逮宴會蟲那天,如果他也在現場混吃,說不定一塊兒被逮走了。
"你得找對門道,才能拿到好東西。你想先來點溫和的,還是直接就試真傢伙?""唉。"那小個子是不是也被抓起來了?要不他本人就是便衣,為這場打擊宴會蟲的大掃蕩一直在臥底…他聽見高興又問了他些問題,他照樣回答好。接着他聽見她大聲笑了起來,兩隻腳在藤椅的邊緣蹬踹着。
"怎麼了?"他轉身去問她。
"我剛才說,咱倆脫光了到街上去遛彎吧,你也說''唉''。"她笑得快背過氣了。
"他們打算怎麼處置那些宴會蟲?"董丹儘量裝作漫不經意,"把他們都關大監?""應該是吧。算這些王八蛋運氣好,打擊犯罪的運動剛結束。他們頂多被關個一兩年,都是一群流氓混混,無業游民,還有些是民工,建築工地上來的,老闆們不給他們發工資。"董丹想到自己竟然是這個群落的一分子,感到很沮喪。老十對他還當作神一般侍奉。
"他們抓人的時候,我也在場。便衣警察突然從每個地方冒了出來,每一張桌上幾乎都有一兩個。你想啊,這不也是一幫宴會蟲嗎?好幾張臉看着面熟。他們也在各大宴會游串好久了,跟着混吃混喝。整個大掃蕩,五分鐘就結束了。大伙兒接着吃的時候,聊的就有鹽有味兒了。"高興回憶起那一天的情景。
真的就差一點。否則他現在也在監獄裡啃饅頭就鹹菜,睡光禿禿的水泥地,或者有張席。那會是一間擠得像魚市攤位一樣的房間,兩個全身餿臭的男人把他夾在中間,他們那長久沒洗的"老二"一股異味。他也許會被打得鼻青臉腫,他也許就這樣失蹤了好幾天,小梅都不知情。老十讓他倖免了那麼個下場。
"等你那篇文章登出來,你說不定走紅。這是玩火型的文章,你不是換得名聲,就是招致厄運。冒這個險,你覺得值嗎?"她在講什麼,董丹並沒有真正往心裡去。他的心裡仍在想象着,因為他的逮捕而傷心欲絕的小梅,帶着她做的熱湯麵來探監而遭拒。而老十發現他失蹤後,一定以為董丹跟其他那些得了好處就拍拍屁股走了的男人沒任何兩樣。
"你最近見陳洋了嗎?"高興問。
"沒有。"
"有時間快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