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 - 第2章
嚴歌苓
小郝頂撞道:「少問!」
「總得有點兒階級感情吧?哭這麼慘都不讓問?」
郝淑雯似乎為又得到一個鬥嘴的藉口,笑容都上來了:「女娃娃家的事,瞎問什麼?」
聲樂隊女分隊長伸出手去把丁丁往上拉,一面哄她:「吃一塹長一智,下回來例假不踢腿就是了!舞蹈隊的到這時候都請假!」
丁丁嗚咽:「沒人告訴我……可以請假的呀!……多丟人啊!……」
郝淑雯倒是大度大方,照樣沖牆頭那邊喊話:「有什麼丟人?誰往髒處想誰丟人!」
此刻男廁所一個聲音冒出來,是德高望重的聲樂教員王老師在說話:「小林不哭了。哭壞了嗓子,啊。」聲樂老師五十多歲,嗓音一點兒不顯歲數。他是很疼丁丁的,十幾個弟子,丁丁一開口唱,就征服了他的心。小林的音色特別,稀奇,有種奇怪的感染力,老師背地跟不少人琢磨過丁丁。林丁丁這一齣戲夠轟動,把五十多歲的王老師都哭來了。
女兵們把哭得柔弱疲勞的林丁丁架出廁所,男兵們全站在男廁所門口觀望。似乎丁丁負了重傷,或者受了某畜生的糟蹋。那截血污衛生紙的目擊者們都用眼睛糟蹋了她。男兵群落里站着劉峰,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該負某種責任。
等大家把丁丁哄到床上,蓋上被子,劉峰膽戰心驚地走進來,傻站了一會兒,想負責又不知負什麼責,無趣了一陣,還是走了。第二天他看見丁丁,丁丁臉猛一紅,他的臉也猛一紅,都明白,劉峰是把那血污東西看得最清楚的人。那血污東西如同一個深紅色飛行物,差點兒就在他身上結束旅程。那件摩擦在丁丁最私密處的東西怎麼就衝破了衛生帶的束縛,衝破燈籠褲腿鬆緊帶的封鎖線——鬆緊帶的封鎖只增加了反彈力和爆發力——飛將出去,直達劉峰腳邊?劉峰想到林丁丁踢腿時那三道訴苦的目光,他怎麼就完全不解風情?不就是他逼的嗎?「使點兒勁!」「認真點兒!」好了,那麼個血淋淋的秘密從褲管里被「發射」出來。就算劉峰沒看到林丁丁的女性核心,看到的也是離核心最近的東西。甚至看到比核心還核心的東西,那原是可以生發一個小生命的紅色熱流,從那個極小的血肉宮殿裡,通過一條柔軟漆黑的渠,決堤在這片由某個街道工廠生產包裝的帶有磨礪性的長條紙上……
當然這都是我想象的。我在這方面想象力比較豐富。所以大家說我思想意識不好,也是有道理的。我想劉峰對林丁丁的迷戀可能就是從那個意外開始的,所以他的欲求是很生物的,不高尚的。但他對那追求的壓制,一連幾年的殘酷壓制,卻是高尚的。他追求得很苦,就苦在這壓制上。壓制同時提純,最終提純成心靈的,最終他對林丁丁發出的那一記觸摸,是靈魂驅動了肢體,肢體不過是完成了靈魂的一個動作。
讓我們來看看林丁丁這一頭的故事。這一部分的林丁丁,是劉峰不認識的。丁丁的這一段生命流向,跟劉峰的,根本不平行。丁丁做着大多數文工團女兵共同的夢:給一個首長做兒媳。丁丁在北京的軍隊大院有個姨媽,丁丁叫她二姨。二姨也同樣像大多數中年女長輩一樣世俗,時刻豎着「雷達」,為她所有「條件不錯」的晚輩捕捉高攀的可能性。二姨認為她所有晚輩里條件最不錯的就是她大姐的這個女兒,獨唱演員林丁丁。她神通廣大的「雷達」居然搜索到成都來了,七拐八彎地介紹丁丁去一個副司令家做客,副司令可是有三個兒子呢,總有一個會勾引上丁丁或被丁丁勾引。劉峰第一次給林丁丁做甜餅,正是在丁丁收到姨媽的那封介紹信的時候,正是她為穿哪件羊毛衫上副司令的門而傷腦筋的時候。假如我們相信那個天真無辜的林丁丁是真的丁丁,那麼我們可以相信她後來的說辭:「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劉峰對我有意思!」那我們還得相信,劉峰的自制力有多強,所有表露都被壓製成一個個甜餅。劉峰和林丁丁是夠條件正式談對象的。他們都是軍官,不早婚早育就行。他們完全可以像團里正經談對象的男女一樣,把飯打回宿舍,加上一兩個自製的私有菜餚,哪怕加一點兒私有的作料,一勺辣醬或一小碟蒜泥,就能把集體伙食吃成兩口子的小灶。可劉峰對林丁丁,一直就那麼遠遠地守望。他覺得她還在進步,事業上的,政治上的,他不該早早打擾她。總該等她入了黨吧,這件事他是可以使上勁的。後來的事實證明,在丁丁的入黨大業上,他確實建立了豐功。並且他自己也繁忙,大大小小的標兵模範都要他當,大家就像推舉他縫補大幕、修理食堂板凳、疏通洗衣台下水道那樣總是全票推舉他當標兵。這是他最忙的時候:去部隊巡迴演講,到中學小學做報告,參加軍區的或全軍的表彰會。會與會之間,他忙着做出一些模範的作為,以跟他一大堆英雄稱號相配。一天夜裡,我私下練了一個很有難度的舞蹈動作,經過道具庫房,見裡面還亮燈。熄燈號已經吹過一小時了。那是一年裡最熱的幾天,道具庫房的兩扇窗戶大開,遠處就能看見劉峰頂着亮閃閃一頭汗珠,蹲下站起地忙着什麼。我好奇心上來,走到窗前。劉峰耳朵上夾着一支筆,牙縫裡叼着兩顆鐵釘,穿着汗背心的肩膀上沾滿布料的紗頭。他正幹的事兒一看就是相當生疏吃力的:把一塊混紡粗花呢往框架上繃,不是使不上勁,就是使錯了勁,每一次拉扯布料,他的嘴巴都要地包天一下,太陽穴也跟着一痙攣。
我招呼道:「都半夜了,還忙呢?」
他的回答從咬着鐵釘的牙縫後面出來,說炊事班馬班長要結婚了。
炊事班長要結婚,他忙什麼?我更奇怪了。
「沒錢呀。」他從口中取下鐵釘,「他對象非要一對兒沙發,不然她不讓馬班長安生。湊合給他打一對兒吧。三十歲了,又是農村兵,找個成都媳婦兒不容易。」他把滴汗的下巴在汗濕的背心肩帶上狠狠一蹭,汗珠不是擦掉的,是被刮掉了。
我再一次想,這是個好人。無條件、非功利的好。一個其貌不揚的身軀里怎麼容納得了這麼多的好?
這是一九七六年的夏天,連隊化建設管理,領導已經不再提了。領導現在對我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管理,營房裡穿花襯衫的越來越多,夜裡出去遛彎兒的男女,歸隊越來越晚。對我不良思想意識大批判的人,開始秘密傳看手抄本《少女之心》。做首長兒媳夢的女兵大部分都圓了夢。林丁丁似乎不是個成功例子,還是每天按時到王老師那裡上聲樂課,聽說「羅馬尼亞以騾子和馬著名」,她還會:「真的呀?!」聽說「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上海人發現阿拉斯加——阿拉是家嘛」,她也會:「是嗎?!」你會想:她那不小的一把年歲都在哪裡長着呢?等你看見她怎麼在兩塊手錶之間倒騰,對她天真幼稚的懷疑就會被驅散。她的抽屜里放着一塊上海表,手腕上戴着一塊摩凡陀,要不就反過來,摩凡陀在抽屜里休息,手腕上值班的是上海牌,兩塊表的上班下班,怎麼調休,取決於她的哪一個追求者來隊。一個追求者是宣傳部的攝影幹事,一個是門診部的內科醫生。醫生算是我們的駐團大夫,一禮拜總要來一次給我們巡診。攝影幹事也來得比較勤,給我們照資料照片、排練照和演出照。摩凡陀是醫生送給丁丁的禮物,一個古董,K金表框,戴一天要校對七八次時間。上海表是攝影幹事送的,也不是全新,第一任主人是幹事的未婚妻,未婚妻讓幹事戴了綠帽子,幹事硬是跟她把上海表討了回來。醫生論歲數該算個中年男人了,結過婚,鰥居六七年,帶着一個女兒。他優越於幹事的地方是個子高,身材瘦(丁丁不喜歡胖子),性格溫和,尤其對天天鬧不舒服的丁丁來說,十分方便,生病可以隨時看病,不生病可以預防生病,並且醫生有學問有錢,據說他遠在福州的老家很有家底,一堆華僑親戚。攝影幹事優越於醫生的是年輕,活潑,常給各部門首長照相,因此上上下下都吃得開,提拔有望,自己可能當首長。但比較胖,還戴眼鏡,這兩點丁丁認為頂不漂亮。現在看出來了吧?選擇男人,丁丁比我們所有女兵都成熟世故:她看他本人的本事,不看他老子的本事。林丁丁的成熟和世故是冷冷的,能給荷爾蒙去火。也許我的判斷太武斷,林丁丁真的天真幼稚,兒女事情開竅晚,她允許醫生和幹事同時追她,不過是給他們面子。還有,女人誰不虛榮呢?多一些追求者,多一些珠寶,都好,都是打扮。
第五章
連何小嫚都有人追求。何小嫚到陸軍醫院之後,跟一個男病號成功地戀愛起來。男病號是個排長,因為嚴重膽結石住院。那個肝膽科是全軍區的先進科室,發明了一種中草藥排膽石療法。何小嫚結束了半年的護士速成班之後,到這個科室做了一名實習護士,跟着所有醫護人員沙裡淘金一樣在病號們腹瀉的糞便里淘膽石。她專門負責那個排長,從排長糞便里淘出大大小小二十多粒膽石,最大的一粒,相當於十克拉鑽石。最大的膽石被裝在一個玻璃器皿里,淺粉帶褐,漸漸銀灰,細看銀灰上還嵌有一條條微妙的細血絲,那奇特的質感和難以形容的色澤以及形狀,也許使小嫚和排長聯想豐富起來……珠蚌用體液和疼痛孕育珍珠,大山以暗流和礦藏孕育鐘乳石,十克拉的膽石也一樣,也是被體液和苦楚滋養打磨,也是一種成長着蛻變着的生命。兩人凝視着玻璃器皿里的十克拉膽石,覺得它何嘗不是珍寶珠璣,何嘗不帶有唯一性偶然性,何嘗不是不可複製的。而取得它的工程又何其艱辛,耗費多少天日多少升自來水在糞便里淘沙,不亞於下大海摸珠。看久了,兩人覺得小石頭何嘗不可以做他們的信物。排長突然說,何護士,送給你做紀念吧。何小嫚驚恐地抬起眼睛。我說過,她那雙眼睛是精彩的,尤其在她穿上白色護士裙,戴上白帽子和大口罩,那眼睛特有的黑暗凝聚力全然被強調出來。至於此後她脫下口罩,眼睛的凝聚力會不會被弱化,排長會不會產生失望的閃念,或略感上當,我從來沒有證實過。排長在跟小嫚結婚後的第二年犧牲在戰場。此刻讓我回過頭,回到小嫚和排長以膽石定情那一刻,跟隨排長的感覺,沉沒到何小嫚深不見底的眼睛裡。那雙眼睛在我們這群瘋瘋傻傻的軍版才子佳人中被埋沒了,可在芸芸眾生里,它們的精彩最終被發覺了。
當然,這場景是我想象的。唯一憑據是多年後何小嫚給我看的一顆膽石。何小嫚離開文工團後,我是她唯一保持稀淡聯繫的人。大概她覺得我們倆曾經彼此彼此,一樣低賤,有着同樣不堪的過去,形容這段過去,你用什麼都可以,除了用「自尊自豪」等字眼。何小嫚離開文工團之後,我們去過她所在的陸軍醫院巡迴演出。那是個野戰醫院,醫院分三個包紮所,何小嫚屬於三所。三所沒有禮堂,發電不穩,怕燈光靠不住,所以演出在傍晚六點開始。劇場就是露天籃球場,賽區做舞台,四周高起來的看台是觀眾席。川滇交界的山區,夏季天長,傍晚也長,已經晚上七點,掉在山後的夕陽還殘剩一抹,給舞台打着追光。何小嫚沒有來看演出。後來知道她主動提出調班,在病房上特護。演出中我們發現了幾乎所有女軍醫女護士都作怪。首先,她們全坐在最後一排,相對舞台最是居高臨下,似乎不是在看我們抒情到肉麻程度的舞蹈,而是觀看鬥獸場的格鬥,或是看三流馬戲團的馬戲,因此可以看得有一搭無一搭,每人都捧着一本書或者雜誌,一旦她們認為我們的「馬戲」看頭不大,便捧起書來,於是最高一層看台上的白淨秀麗面孔沒了,成了一排書本。似乎她們跟何小嫚一夥,知道我們這群人欺負過小嫚,如此的無禮和傲慢是專用來替她氣我們,報復我們的。
啊,我扯遠了。還不到何小嫚正式出場的時候。
回到林丁丁的故事中來。丁丁照舊在兩個追求者之間,兩塊手錶之間有條不紊地忙碌斡旋。那時候戀愛是件漫長的事,似乎滋味太好了,一下子吞咽首先要膩死,其次是捨不得,必須慢慢咂摸,慢慢地品。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可以是性部位。頭髮梢、汗毛尖都可以達到高潮。從兩隻手打戰帶汗地握到一起,到肌膚和肌膚零距離廝磨,往往是幾個年頭的歷程。直到一九七七年的九月底,劉峰和林丁丁,兩人的身體,肢體、肌膚彼此還完全陌生。可這一天到底來了。劉峰來到林丁丁門口,敲敲門。門裡有人叫:「進來!」是郝淑雯叫的。聽到這一聲叫喊,劉峰差點兒扭頭走掉。來之前他是做了一番偵察的,知道此刻這間屋只應該剩下一個人:林丁丁。因為晚飯後劉峰派我去機關保密室取文件(存心的),供明天團支部開大會用。後來,他親眼看見一輛軍用吉普絕塵而去。吉普的主人是郝淑雯的「表弟」,聽女兵稱說表弟或表哥的,男兵們都會來一個小小的壞笑。一般小郝的「表弟」來,小郝就會做一回吉普女郎出門兜風。就在劉峰猶豫着要不要逃走時,門從裡面拉開,對着小學後牆的窗玻璃都被震得咯咯響。郝淑雯發「表弟」的脾氣,拉門用的力氣足以放進那輛吉普。我的猜想是她跟「表弟」剛使了性子,「表弟」賭氣開車跑了,這會兒門外有人敲門,她本以為「表弟」像慣常一樣,找回來犯賤,讓她把性子使完。可一看來客是劉峰,也知道劉峰找的不是自己,便從劉峰身邊擠出門,趿拉着黑皮鞋走了。
小郝提了干之後,當了女舞蹈隊二分隊隊長,一上任就廢除了女兵一年調換一次宿舍的規定。跟老同屋相處,省心許多,那些被老同屋知道或猜到的秘密,會留在同一個屋裡。林丁丁的兩塊手錶的秘密,我們是猜到的,但秘密一直待在我們的門裡,沒被擴散到門外。郝淑雯的秘密我們也是猜的,「表弟」是街上認的;「表弟」開吉普車跟騎車的「表姐」平行了一段路,一個在車窗里,一個在窗外,就「表姐表弟」上了。「表弟」有種二流子的帥氣,又寬又扁的肩膀,又細又長的腿,軍帽下的頭髮至少兩寸,軍裝領口一圈黑絲線鈎織的精緻狗牙邊,笑起來嘴有點兒歪,如果問他的部隊在哪裡,他就那樣歪嘴笑笑,說在西藏呢。如果再問那怎麼他一直在成都,他也是歪嘴笑笑,說他是在部隊的駐成都辦事處。「表弟」有個在總後軍械總廠當廠長的老子,廠長老子的部下用廢舊和備用零件給裝了一部上好的吉普車,他開着吉普滿街逛,見到漂亮女兵就減速,郝淑雯是他多次減速追上的。郝淑雯對「表弟」的態度扯不清,不甘心與他進入正經戀愛,也不甘心跟他分手。這是個自由活動的晚間。是的,一九七七年我們常常一晚上一晚上地「自由活動」。電影院開門了,新電影舊電影場場滿,人們不是毫無選擇地只能去禮堂看我們演出,儘管看了八遍了,熟得能在台下給我們提詞兒了,但不看又沒更好的事可干。不看我們夜也太長了,怎樣消磨掉?軍二流子「表弟」連我們中的明星郝淑雯都看透了:「自己還拿自己挺當人——一張免費票就把你看了!想咋看你咋看你,想往你哪看往哪看。」正宗地方戲曲和話劇團開始上演新劇目,羅馬尼亞的民間歌舞團來過之後,日本的芭蕾舞團居然帶來了《吉賽爾》和《天鵝湖》,省城人民突然對我們演出的需求量逐漸減少。這就是我們有了許多自由之夜的主要原因。
劉峰推開門,發現林丁丁趴在桌上,聽肥皂盒大的半導體裡播放她自己唱的歌,專注得痴呆了。那份專注為她築起一座城堡,把劉峰和小郝都隔絕在外面。劉峰慌張起來,不知怎樣攻入她的城堡,求救地往旁邊一張空床上瞥一眼,於是立刻找到了串門的藉口,脫口就問:「蕭穗子呢?」
丁丁回過頭的一瞬,耳機掉在了地上。劉峰搶先一步替她撿起,直起身的時候突然覺得脖頸兒一涼。一顆水珠順着他的滌綸白襯衫領子滴了進去。丁丁從她牆一般厚的專註裡突然出來,臉仍然是痴呆的,瞳孔都有點兒擴散。丁丁對於對象的不專注,就像她對自己的歌聲的專注一樣,都是沒辦法的。劉峰此刻被心裡和身上的激情弄得渾身癱軟,動作也不準確了,一面把耳機遞給丁丁,然後伸手去擦後脖頸上的水,一面混亂地想,不會是漏雨呀,抬頭一看,原來水源來自晾衣繩那根膠皮衛生帶。到了這年月,女兵們的臉皮已經有了一定厚度,過去漫說衛生帶,就是胸罩也不好意思赤裸裸晾在屋裡,上面總要掩護地搭一塊毛巾。劉峰看見那根衛生帶,丁丁看見了他看見衛生帶的怪樣,兩人都不約而同想到那次踢腿。丁丁馬上出來一句:「不是我的哦!」
這是一句多麼蠢的話。一旦蠢話出來了,蠢事就不遠了。劉峰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兒大,把不該露的牙齦露了出來。於是就浮現出我最早先發現的那一丁點兒無恥。丁丁覺得這個劉峰跟平時不是一個劉峰,但因為心不在他身上,也就沒有細究下去。「蕭穗子不在。」她解說這個明擺的現實。
丁丁覺得劉峰那晚不對勁,主要該劉峰那件滌綸襯衫負責。襯衫嶄新,雪白,微微透明,以至於藍色跨欄背心和肉色的胸大肌都朦朧可見。那是挺要命的襯衫,不知為什麼在那個年代深受基層軍官歡迎,似乎司令部政治部的參謀幹事人人一件,到了周末脫下統一軍服,卻又換上這種統一便服。其實劉峰穿戰士襯衫挺神氣,尤其草綠偏黃那種,束在腰帶里,以不變應萬變,軍人那種不跟老百姓隨流的灑脫,一派不屑於經營自己的男人氣,那一切都是很為他平淡的相貌幫忙的。而這花了他半個月工資買來的一身,顯得過分經意,反而把他自己裝扮得又土又俗,讓他一步退回了他老家縣城,退回了那個梆子劇團,用翻跟頭的血汗錢掙出一套自認為是大城市的時髦。
劉峰說,他是來請蕭穗子去參觀的。參觀什麼?沙發。到哪裡參觀沙發?那次蕭穗子看見他在打沙發,給炊事班馬班長打的,她不相信在馬班長結婚前能打好,兩人還打了賭,所以他現在來請她去參觀,看看誰輸了。當時我夾着保密室取來的文件走在回營房的路上,離揭穿他的謊言只差五分鐘的路程。可是沙發突然引起了林丁丁的興趣。
「你還會做沙發呀?!」丁丁的眼睛發出光芒。離開上海,她只在副司令家見過沙發。「那你不請我參觀參觀?」
林丁丁是會撒嬌的。此刻她跟劉峰是撒嬌的。劉峰從來沒覺得他配接受丁丁的撒嬌,於是靦腆而膽怯地問她是不是真想參觀。丁丁立刻拿起床上快要鈎完的小台布就走。雖然還是同一座軍營,但女兵的寒酸家當上已經出現了各種私人裝飾,小台布將會蓋在丁丁床腳的兩個帆布箱子上,連肥皂盒大的半導體也有一個專屬的鈎花口袋。
林丁丁跟着劉峰穿過昏暗的院子,在正修建的排球場裡深一腳淺一腳。這個團體的人隔一陣流行一樣事物,這一陣在流行打排球,於是大家做義工修建起排球場來。舞美和道具庫房就在未來的排球場那一邊。進了門,劉峰拉開燈,丁丁看見一地煙頭。「好啊你抽煙!」
女人管男人抽煙之類的事,就是把自己不當外人了。這是丁丁把劉峰往誤會裡帶的重要一步。
劉峰馬上辯解,不是他抽的,是炊事班長馬超群抽的。馬班長看他的沙發一點點成型,看上了癮,煙癮便隨着也上來了。此刻,他鄭重揭開一塊做布景的帆布。出現在林丁丁眼前的,是一對墨綠和棕色格子的沙發,龐大拙實,跟她在副司令家坐過的一樣龐大、拙實,比那些沙發就稍微好看一點兒。丁丁的天真無邪此刻百分之百地爆發,她一步跳過去,把身體由高處重重摔進沙發。讓她意外的是這沙發如那些首長家的沙發一樣,也把她彈了起來。她於是由衷地說:「劉峰你太棒了!」幾年前,劉峰給她做甜餅,她也這樣由衷地誇過他。直到我們這個天府之國經濟漸漸好轉,西餐館重新開張,食品店裡出現了不憑票購買的糕點,林丁丁才吃膩了劉峰的甜餅。
注意到了吧,劉峰成功地把林丁丁誘進了這個相對封閉的二人空間。舞美庫房兼做車間,跟營房相隔一百多米的距離,距離小排練室最近,但也相隔百八十米,最初將它設在這裡,就是嫌它吵鬧,做布景和道具不是榔頭就是電鋸,誰都不願和它挨着。一旦進了這裡,關上門,即便林丁丁呼救也未必有人聽得見。
丁丁指指旁邊的沙發,問劉峰怎麼不坐。劉峰說那張沙發是先打出來的,面料繃得不夠好,做完第二張有經驗了,現在想把那隻拆了重繃。丁丁打聽到做這對沙發的花費不過三十多元,上海人對合算交易的真實激動湧上來了,她又說了句好聽的:「劉峰你真棒!」
劉峰有點兒飄了,試探地笑笑,說以後給她丁丁做的沙發,一定會更好,好很多,一回生二回熟了嘛。丁丁想到萬一真到了那一步,必須在摩凡陀和上海牌兩塊表里抉擇,嫁給攝影幹事或內科醫生,有一對價錢合算的沙發並不是壞事。要知道,那個時代沙發代表一定的社會階層。她笑嘻嘻地說:真的呀?一言為定哦。丁丁和其他年輕女人一樣,跟任何男性相處,只要不討厭他們,就是會來點兒小調情,自認為不會惹出任何後果。但是她此刻在劉峰這裡,卻惹出了後果。
劉峰說:「以後你要什麼,我就給你做什麼。」
我不知道丁丁是否在此時已經感到了危險。劉峰把那句話當成愛情盟誓,不知丁丁聽出多少意味來。也可能一個閃念划過丁丁心裡那片混沌:跟一個有着手藝人的聰明和勤勞的男人在一起,合算的事會每天發生。嫁給劉峰這樣的人也許本身是件挺合算的事。丁丁在那個封閉空間的逗留不能不說是繼續往劉峰的激情里添燃料。接下去劉峰跟丁丁透露了一個秘密:她的入黨轉正已經通過了,下周末就會宣布。他以為丁丁會驚喜。丁丁的全部反應就是微微一笑,然後說:「知道會通過的。」
第六章
這倒讓劉峰吃了一驚。其實組織上通過林丁丁的轉正申請並不像丁丁想的那麼理所當然。那時候,在我們那伙人里,業務優秀並不給政治進步加分,往往還減分。本分的事做不好沒關係,跳群舞溜個邊,唱大合唱充個數,都毫不影響你入團入黨,只要做忙夠了本分之外的事,掃院子餵豬沖廁所,或者「偷偷」把別人的衣服洗乾淨,「偷偷」給別人的困難老家寄錢,做足這類本分外的事,你就別擔心了,你自會出現在組織的視野里,在那視野里越來越近,最後成為特寫,定格。丁丁進入組織的視野,不是由於她那音色獨特的歌聲和她對自己歌聲的當真,每天上聲樂課以圖不斷完善這歌聲,而是因為她天生自帶三分病,她活着什麼也別干就已經是「輕傷不下火線」。她不是胃氣痛就是渾身過敏,再不就是沒來由地發低燒,她的那雙腳也長得好,一走路就打滿血泡。我們急行軍夜行軍千百里走下來腳掌光溜無恙,她一隻腳就能打出十多個血泡。我總也忘不了女兵們在行軍後脫下鞋時的失望——怎麼就有這麼不爭氣的腳掌,也不比林丁丁少行軍一步啊,卻是一個泡也打不起來!林丁丁的腳在眾目睽睽下被衛生員抱在膝頭,一針針地穿刺,直至血水橫流,十多個血泡上扎着引流用的頭髮,簡直是一對人肉仙人掌。此時丁丁總是對人們擺着軟綿綿的手:「不要看我,不要看呀!」人群卻包圍不散,尤其男兵們,嘴裡還不時地噝噝吸氣,似乎丁丁已經局部地犧牲了,局部地做了烈士,他們追悼局部的丁丁。
後來我們知道,劉峰為了丁丁轉正,還是做了些工作的。有些黨員說她過分追求個人成功,劉峰反駁說,大學都開始招生了,都有人報考碩士博士了,光紅不專的人以後沒的混了,黨難道不需要一點兒長本事的人?
在這間關門閉戶的舞美車間裡,劉峰對丁丁說,她入黨了,他從此就放心了。丁丁奇怪地看着他。放什麼心?「放心」從哪兒說起?
「我一直在等你。就是想等你入了黨再跟你提。怕影響你進步。」
劉峰老老實實地表白,一雙眼睛亮起一層水光。他的淚是因為想到自己幾年的等待;那等待有多麼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劉峰已經說得夠白了,丁丁卻還糊塗着,問他:「等我?等我幹什麼呀?」
「就等像咱現在這樣啊。」
「這樣怎麼了?」丁丁偏了一下臉。
劉峰覺得丁丁此刻簡直可愛死了,這麼無邪無辜,用當下話來說,她是真「萌」。
「小林,我一直都喜歡你。」
小林是劉峰一直對丁丁的稱呼,年輕黨組幹部跟群眾談話,稱呼是革命隊伍里的。
林丁丁聽了這句話,還抱有僥倖,喜歡她的人很多,男的女的多的是,到軍區軍人服務社買牙膏,都會碰上幾個中學生,告訴她他們喜歡她,喜歡她的歌。
劉峰走錯的一步,是坐在了那個龐大沙發的扶手上。這是他為下一步準備的:伸出臂膀去摟他的小林。可就在他落座的剎那,丁丁跳了起來,大受驚嚇地看着他:「你要幹什麼?!」
劉峰一下子亂了。他跟着站起身,撲了一步,把丁丁撲在懷裡。
丁丁的掙扎很輕微的,但男人知道好女人在這種時刻都會半推半就一下。
劉峰這時候說了錯話。他說:「我一直是愛你的。」接下去他咕里咕噥,丁丁大致聽清了,他意思說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在等她,等她提干,等她入黨。
林丁丁突然掙扎得猛烈,並「哇」地哭出聲。假如那次踢腿踢出了衛生紙的大哭是冤無頭債無主,不知誰糟蹋了她完好的純潔,這次她是冤有頭債有主。劉峰抱着這個哇哇哭的女子,完全亂了,不知正發生的是什麼事,事情的性質是什麼。他連掏出那一團糟的手帕都想不起了,展開巴掌就去給丁丁抹淚。根據丁丁後來對我們的描述,我想象力都跟不上了:那該是多滑稽的場面!劉峰一隻手緊摟着林丁丁,生怕她跑了,另一隻手那麼眉毛鬍子一把抓地給他心愛的小林抹淚。一邊抹,一邊暗自驚嘆到底上海女子,這手感!細嫩得呀,跟剛剝殼的煮鴨蛋似的,蛋白還沒完全煮結實……臉蛋就這樣好了,其他部位還了得?手從臉蛋來到她那帶柔軟胎毛的後脖頸兒……都是夏天的過錯,衣服單薄,劉峰的手乾脆從丁丁的襯衣下面開始進攻。
劉峰繼續說錯話:「小林,我對你是真心的,愛你……」
林丁丁突然破口大喊:「救命啊!」
劉峰就像給人打了一棍,進入了半秒鐘的休克。丁丁就是那當口從舞美車間跑出去的。跑出去,還在哭。接下去又出現一個荒誕情節,跑出門的丁丁突然又折回,用腳去鈎那扇門,似乎要替劉峰把門關上。鈎了兩下還是關不上那門,只聽裡面一個聲音說:「別管了,你走吧。」這個聲音之沙啞之無力,似乎發自一個正在咽氣的生命。
後來我們問丁丁她為什麼用腳去關門。她說她不能用手,用手就會看見劉峰:她不想再看見劉峰。可是為什麼要去給他關門,跑了不就完了嗎?她糊塗地瞪着眼,搖搖頭,又搖搖頭。我想她是給嚇糊塗了,要把一場驚嚇和造成驚嚇的人永遠關閉在那扇門裡。就在她執意用腳替劉峰關門的時候,王老師的兒子跑來了。他是唯一一個隱約聽見丁丁呼救的人。這是個十六歲的男孩兒,跟樂隊的鋼琴師學琴,此刻剛下鋼琴課,走到未來的排球場上。男孩缺的就是一個姐姐,一直把父親的得意門生林丁丁當親姐姐。他從排球場循着呼救聲而去,正撞上從舞美庫房淚奔而來的丁丁,問姐姐怎麼了,丁丁跟這麼個毛孩子說得清什麼,接着淚奔。男孩目送丁丁消失在紅樓的走廊門口,轉過身,覺得自己有能力破除這懸疑。他很快來到唯一亮燈的庫房門口,推開虛掩的門,看到劉峰在拆一個沙發上繃的布料,不像是他讓丁丁喊救命的呀。於是他帶着更重的懸疑回家了。回到家他跟父母說:「姐姐哭了!」
對王老師來說,林丁丁哭是正常的事。舞台上唱砸了一個音,忘了一個詞,她都會跟老師痛哭。倒是師母覺得兒子滿臉疑雲好生奇怪,問了句丁丁為什麼哭。
兒子說不知道,但是好像還聽她喊了一聲「救命啊」。
丁丁回到宿舍,我和小郝剛擦了澡。已經熄了燈,我們正摸黑兒用擦澡的溫水抹涼蓆,聽她的呼吸不對,我拉開燈,看見的就是這個剛被人強姦未遂的林丁丁。郝淑雯也看出事情很大,問丁丁怎麼這副德行。
丁丁一頭栽倒在她自己的床上,大哭起來。
隔壁的人和對門的人都被她哭醒了。我們的門上響起越來越不客氣的敲擊:「林丁丁,大半夜的,幹嗎呀?!」我們只好關燈。在我們軍營里,一九七七年夏天的熄燈號跟其他所有號音一樣,已經沒多少人當真了。
丁丁用毛巾毯捂住頭。哭聲小了,但整個地板都跟着她哽咽,直打戰。等了半小時,她才從毛巾毯下鑽出來。小郝擰開她的小檯燈,我們的丁丁全走樣了,眼淚能把一張臉整容,整那麼丑!催問了二十幾遍之後,丁丁終於爆破出一聲:「……怎麼敢?!……」
我們問敢什麼。
丁丁說:「他怎麼敢?!……」
我們問,這個他,是誰?
「他怎麼敢愛我!」
再追問幾句,她終於把這個「誰」揭露出來。我和郝淑雯早就懷疑劉峰愛她,那麼多甜餅還不足以證實這懷疑?一聽劉峰的名字,我們都笑了,嘻哈着說:丁丁你他媽的也太摳了,能讓醫生和幹事愛,就該讓各行各業的男人愛嘛!怎麼就不能讓劉峰愛一愛呢?未必人家就只能對你對所有人做好人好事,不允許人家對自己也做件好人好事?他愛上的哪個女人,那女人就該為他做件好人好事!丁丁的回答讓我們更暈,她說劉峰怎麼可以愛她,劉峰就不應該有這種髒腦筋。小郝從床上跳下來,直直地矗立在丁丁床前,叉着腰,俯視丁丁的臉。
郝淑雯說:「怎麼髒了?……」
林丁丁說不出來。
郝淑雯又逼一句:「幹事和參謀愛得,人家劉峰就愛不得?」
林丁丁嘟噥說:「他……就愛不得。」
「為啥?」
林丁丁還是說不出來,臉上和眼睛裡的表達我多年後試着詮釋:受了奇恥大辱的委屈……也不對,好像還有是一種幻滅:你一直以為他是聖人,原來聖人一直惦記你呢!像所有男人一樣,惦記的也是那點兒東西!試想,假如耶穌惦記上你了,惦記了你好幾年,像所有男人那樣打你身體的主意,你恐懼不恐懼,噁心不噁心?他干盡好事,占盡美德,一點兒人間煙火味也沒有,結果呢,他突然告訴你,他惦記你好多年了,一直沒得手,現在可算得手了!一九七七年那個夏夜我還詮釋不出丁丁眼睛裡那種複雜和混亂,現在我認為我的詮釋基本是準確的。她感到驚怵,幻滅,噁心,辜負……
矗立在她床前的郝淑雯為劉峰十分的不平,她突然低沉的嗓音里有種威脅:「劉峰怎麼了?哪點配不上你?」
「跟配得上配不上沒關係啊……」丁丁說,「這都滿擰了!」她的上海口音說北京話,非常好玩兒。她要不是想拼死解釋自己,不會急出北京話來的。
我也覺得滿擰。這是個成長了好幾年已經長得巨大的誤會。丁丁說不好是怎麼個誤會。我能模糊意識到,可又排列不出語言來。曾經大家認為我思想意識不好,那之後一直沒斷過人對我的思想意識咬耳朵,可是一般思想意識有問題的人,都是比較複雜敏感的,所以我能意識到林丁丁的委屈和幻滅。
「人家不瘸不瞎的,是矮了點兒,也不難看啊!……」
「沒說他難看啊!」
「那你到底嫌他什麼?」
丁丁喃喃地說:「我什麼也不嫌,我嫌得着嗎?我敢嫌劉峰嗎?」說着她又啜泣起來,這回真是傷心啊,跟我們這些人有指望講通嗎?
「我看劉峰不比你那個內科大夫差!什麼好啊?還帶倆孩子……
「一個孩子!」丁丁辯駁。
「一個孩子你還不一樣得當後媽!二十五歲當後媽,就那麼幸福?!攝影幹事也沒什麼好,油頭滑腦,我看就是個騷花公,結婚不出兩年就得花別的女人去!劉峰比他倆強多了!人家劉峰多好啊,你能挑出他哪點不好來嗎?!」
丁丁冒出一句:「好,你怎麼不嫁給他?」
小郝的臉上也出現一種被噁心了的神情,並且為這噁心吃了一驚。偶像千好萬好,跟他接吻恐怕接不了的,會噁心了偶像,更噁心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