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 - 第3章

嚴歌苓



丁丁又說:「你怎麼不勸蕭穗子跟劉峰好?」

我油腔滑調:「不能毀我英雄哦。蕭穗子這種人,組織不是早就指出,有思想意識問題嗎?」

奇怪的是,我也覺得跟劉峰往那方面扯極倒胃口。現在事過多年,我們這幫人都是結婚離婚過來的人了,我才把年輕時的那個夏天夜晚大致想明白。現在我試着來推理一下——

假設劉峰具有一種弗洛伊德推論的「超我人格(Superego)」,那麼劉峰向此人格進化的每一步,就是脫離了一點正常人格——即弗洛伊德推論的摻兌着「本我(Id)」的「自我(Ego)」的人格。反過來說,一個人距離完美人格——「超我」越近,就距離「自我」和「本我」越遠,同時可以認為,這個完美人格越是完美,所具有的藏污納垢的人性就越少。人之所以為人,就是他有着令人憎恨也令人熱愛,令人發笑也令人悲憐的人性。並且人性的不可預期,不可靠,以及它的變幻無窮,不乏罪惡,葷腥肉慾,正是人性魅力所在。相對人性的大葷,那麼「超我」卻是淨素的,可碰上的對象如林丁丁,如我蕭穗子,又是食大葷者,無葷不餐,怎麼辦?郝淑雯之所以跟軍二流子「表弟」廝混,而不去眷顧劉峰,正是我的推理的最好反證。劉峰來到人間,就該本本分分做他們的模範英雄標兵,一旦他們身上出現我們這種人格所具有的發臭的人性,我們反而恐懼了,找不到給他們的位置了。因此劉峰被異化成了一種旁類,試想我們這群充滿淡淡的無恥和骯髒小慾念的女人怎麼會去愛一個旁類生命?而一個被我們假定成完美人格的旁類突然像一個軍二流子一樣抱住你,你怪丁丁喊「救命」嗎?

回到一九七七吧。丁丁還在「他怎麼可以愛我」上糾結沒完。郝淑雯問她打算怎麼辦,她不知道怎麼辦。小郝警告她,無論怎麼辦,都不該出賣劉峰。

「你不愛他,是你的權利,他愛你,是他的權利。但你沒權利出賣他。這事在咱們屋裡就到此為止,聽見沒有?我出賣過別人,後來看到被出賣的人有多慘。」

我頓時對這個分隊隊長充滿敬仰和尊重。我沒問她出賣過誰。那年頭誰不出賣別人?

丁丁答應,絕不出賣劉峰。

到此為止,林丁丁並沒有告訴我們,劉峰觸摸了她。直到第二天,聲樂老師把兒子講述的情況略做分析,在丁丁的聲樂課上查問了她幾句,事件才真正爆發。對於丁丁,聲樂老師就是代理父親,可是丁丁就是跟她親父親也不會出賣劉峰。王老師是非常寶貝丁丁的,他立刻秘密地找到專管作風的副政委,說他兒子聽見丁丁喊救命,並目擊了丁丁淚奔,一定是丁丁被人欺負了。副政委和聲樂老師一塊兒秘密約談丁丁。經不住軟硬兼施的追問,丁丁最後還是招出了劉峰。王老師倒抽一口冷氣後,問是怎麼個欺負法。丁丁這回一句都不多招了。

第七章

我們這位副政委堅信,「任何一個文藝團體要爛,必定從男女作風上爛起」。他沒想到在他眼皮底下我們爛得多麼徹底,把劉鋒都爛進去了。副政委從劉峰那裡獲得了大致供詞,但他覺得供詞一定是大大加以隱瞞的,於是機關保衛幹事被請來主持辦案。保衛幹事不久就斷出我們以後稱之的「觸摸事件」始末:林丁丁被誘進庫房,然後遭受了劉峰的性襲擊。誰能相信?是劉峰而不是林丁丁吐露了事件中最惡劣的細節:他的手觸摸到了林丁丁裸露的脊樑。經過是這樣的:他的手開始是無辜的,為丁丁擦淚,漸漸入了邪,從她襯衫的背後插進去……

「摸到什麼了?」

「……沒有……」

「什麼也沒摸到?」

劉峰搖搖頭,愣着眼。脊樑上能有什麼呀?保衛科的人好像比他還明白。

「再好好想想。」

劉峰只好再好好想,要不怎麼辦?

「林丁丁可是都說了哦。」保衛幹事抽了半包煙後開口,「我們不是想跟你了解細節。細節我們都搞清了。現在就是給你一個機會,自己交代出來。」

劉峰終於想起了,他當時在丁丁脊樑上摸到了什麼——丁丁的乳罩紐襻。

保衛科的人問:「是想解開那個紐襻,對吧?」

劉峰愣住了。他不禁惶恐,而且憤怒。

「沒有!」劉峰怒吼。

「沒有什麼?」

「沒有你那麼下流!」劉峰站了起來。

保衛幹事把茶缸猛地砸在桌子上,濺了劉峰滿臉茶水。

「老實一點兒!」

劉峰坐回去。保衛幹事要他老老實實對自己分析,反省。

再老實他也無法了解自己的手到底什麼意圖。他當時腦子裡只有熱血,沒有腦漿,因此只覺得手指尖碰到了一個陌生東西,手指尖自己認識了那東西:哦,女兵的胸罩紐襻原來是這樣的。

「你是想解開林丁丁的紐襻,對吧?」

一個小時後,當煙灰缸里有了二十個煙蒂的時候,劉峰給了保衛幹事一個非常老實的說法:「我不知道。」

保衛科幹事看着他,一絲冷笑出來了:自己的手指頭要幹什麼,心裡會不知道?

劉峰垂頭瞥了一眼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第一次發現他的手很難看。有可能的,當時手指頭背着他的心,暗打歹主意。但他的心確實不知道。

後來我和郝淑雯問林丁丁,是不是劉峰的手摸到她的胸罩紐襻她才叫救命的。她懵懂一會兒,搖搖頭。她認真地從頭到尾把經過回憶了一遍。她甚至不記得劉峰的手到達了那裡。他說他愛他,就那句話,把她嚇死了。是劉峰說他幾年來他一直愛她,等她,這一系列表白嚇壞了她。她其實不是被觸摸「強暴」了,而是被劉峰愛她的念頭「強暴」了。

這麼多年過去,我才覺得我弄明白了一點:林丁丁的身體並不那麼反感劉峰,劉峰矯健壯實,一身形狀很好的肌肉,假如抽去那個模範標兵的概念,她的身體是不排斥他的,因為年輕的身體本身天真蒙昧,貪吃,也貪玩,身體在驚訝中本能地享受了那觸摸,她繞不過去的是那個概念。

接下去就開始了公開批判。也就那麼幾個手段,大會小會上念檢討,大家再對檢討吹毛求疵,直到劉峰把自己說得不成人樣。這個不久前還在北京的全軍標兵大會上被總政治部首長戴上軍功章的劉峰,此刻在我們面前低着頭,個頭兒又縮了兩厘米。我坐在第二排馬紮上,卻看不見劉峰的臉,他的臉藏在軍帽的陰影里,只見一顆顆大粒的水珠直接從軍帽下滴落到地上,不知是淚還是汗。開始我們沒幾個人發言,都想不出壞話來講劉峰,劉峰畢竟有恩於我們大多數人啊。但不知誰開了個頭,把所有人的壞話都引發了。最難聽的壞話是劉峰自己說出來的,他說他表面上學雷鋒,內心是個資產階級的茅坑,臭得招蒼蠅,髒得生蛆。講到如此無以復加的地步,別人當然就放了他了。

不久處置劉峰的文件下來了:黨內嚴重警告,下放伐木連當兵。下放去伐木,跟我爸爸修水壩是一個意思。

邊境衝突起來,聽說劉峰已經調回他過去的老連隊:野戰軍的一個工兵營。一九八〇年夏天我在成都的馬路上碰到他。他一定是先看到我的,但不願意招呼我,轉身站在一個賣油淋鴨的攤位邊。因為等着買鴨子的人多,他想混入人群,錯過我。我還是沒讓他錯過,揚起嗓子叫了他一聲。

他假裝尋找聲音來源,目光盡往遠處投。這個表演比較拙劣,因為一大街的人就我倆穿軍裝。下面就是我的表演了,也不高明。我熱情過火地沖了一步,手伸了老長,不由分說地握住他的右手。我也表演,我演的是多麼徹底地忘卻了他最不堪的那次公開露面:汗水淚水直接從軍帽下滴落一地。我的表演還想告訴他:就算沒忘記那一幕,現在誰還會計較?摸摸脊樑怎麼了?脊樑是全身最中性的部位了吧?戰場都上過的人,性命都差點兒讓摸掉了,還吝惜脊樑?!

就在碰到他手的剎那,我明白了,那手是假肢。那隻曾經摸過丁丁脊樑的手,被丟在了戰場上。

我跟他就在街邊站着說話。我們不經意地談着上前線的事。我們不說「上前線」,只說「上去」;我們各自是哪月哪天「上去」的。我告訴他我其實不算「上去」了,最遠「上」到包紮所採訪傷員。他問我去的是哪個包紮所,我說就是何小嫚的那個三所,但是沒見到小嫚,因為她跟醫療隊上第一線了。劉峰此刻說,可見當時醫護人員太欠缺,連何小嫚這樣瘦小的女兵都上前線了。我說小嫚是五份申請書把她自己送上前線的。劉峰搖搖頭,說要是人員足夠的話,十份申請書也不會讓她上去。全是吃了那個虧,沒人救護,何小嫚的丈夫才犧牲的。

「你還不知道吧?何小嫚病了。」

「什麼病?」

劉峰說:「說是精神分裂症。」

我問是不是因為她丈夫的犧牲。

劉峰說何小嫚被送到他們醫院精神科的時候,還不知道她丈夫犧牲了。

「那她怎麼了?怎麼就分裂了呢?」

劉峰說他也不太清楚。只聽說她扛着一個傷員扛了十幾里地,成了英雄事跡主人公,戴着大紅花到處做報告。她是戴着大紅花給送進精神科的。我跟劉峰在大街上分手之後,我手心一直留着抓握假肢的感覺。大夏天裡,那種冷的,硬的,廉價的膠皮感覺留在我的手上,在我掌心上留了一塊灼傷。

我不止一次地寫何小嫚這個人物,但從來沒有寫好過。這一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寫好她。我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吧。我照例給起個新名字,叫她何小嫚。小嫚,小嫚,我在電腦鍵盤上敲了這個名字,才敲到第二遍,電腦就記住了。反正她叫什麼不重要。給她這個名字,是我在設想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那樣的家庭背景會給她取什麼樣的名字。什麼樣的家庭呢?父親是個文人,做過畫報社編輯,寫點兒散文編點兒劇本,沒怎麼大成名。她的母親呢,長相是好看的,劇團里打揚琴彈古箏,像所有可愛女人有着一點兒恰到好處的俗,也像她們一樣略缺一點兒腦筋,因而過日常生活和政治生活都絕對隨大溜。我能想象在小嫚的母親跟她父親鬧離婚前,那個家庭里是溫情的,小布爾喬亞的。我也完全可以想象,善良軟弱的文人父親給小嫚取出這樣一個名字。何小嫚很有可能向着一個心智正常,不討人嫌的女孩成長。像所有軟弱善良的人一樣,小嫚的父親是那種莫名地對所有人懷一點兒歉意的人,隱約感覺他欠着所有人一點兒情分。人們讓他當壞分子,似乎就因為他比任何人都好說話,常常漫不經意地吃虧,於是人們就想,何妨把壞分子的虧也讓他吃了。到了何小嫚的母親都開始講他壞話,提出離婚的時候,他不再覺得心裡苦,他反倒覺得解脫了。睡前吃安眠藥,他心裡一亮,看到了終極的出路。這天早上妻子去上班了,他牽着女兒的手,送她去託兒所。家門外不遠,是個早點鋪子,炸油條和烤大餅以及沸騰的豆漿,那豐盛氣味在饑荒年代顯得格外美,一條小街的人都以嗅覺揩油。一出家門小嫚就說,好想好想吃一根油條。四歲的小嫚是知道的,父親對所有人都好說話,何況對她?父女倆單獨在一塊兒的時候,感情上到物質上她都可以敲詐父親一筆。然而這天父親身上連一根油條的錢都沒有。他跟早點鋪掌柜說,賒一根油條給孩子吃吧,一會兒就把錢送來。

爸爸蹲在女兒面前,享受着女兒的咀嚼,吞咽,聲音動作都大了點兒,胃口真好,也替父親解饞了。吃完,父親用他折得四方的花格手絹替女兒擦嘴,擦手;手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替她擦。擦一根手指,父女倆就對視着笑一下。那是小嫚記得的父親的最後容貌。

我推想小嫚的父親從幼兒園回家的路上,早點鋪的生意已經淡了,豆漿的熱氣正在散去。父親對掌柜的說,這就回家取錢送來。那時的人都還質樸善良,掌柜的打了個哈哈,說急啥。父親回到家之後,打開他和妻子共同存放日常用項的抽屜,一個鏰子也沒有。漸漸地,他從漫不經意地尋找,變成了絕望的翻箱倒櫃,家被他翻了個底朝上,居然找不到一根議價油條的錢。妻子在他降薪之後對他冷笑:他還有臉花錢?他就領回這點兒薪水,沒他花錢的份兒,只有養老婆女兒的份兒。他在社會上的正常生活權利被剝奪了,在家裡的正常生活權利也被剝奪了,是被他最愛的人剝奪的。他連門也出不去,因為一出門就要碰上那個輕信了他的早點鋪掌柜。他一輩子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因為他來到這世上就已經虧欠了所有人。他被那個念頭點亮過一瞬,此刻那念頭在他靈魂里燎原了。

他拿起那個藥瓶,整個人豁然大亮。妻子造成了他徹底的赤貧,肉體的,精神的,尊嚴的,他貧窮到在一個炸油條的掌柜面前都抬不起頭來。這證明妻子捨得他了。最終他要的就是妻子能捨得他,捨得了,她心裡最後的苦也就淡了。

何小嫚不記得父親的死。只記得那天她是幼兒園剩下的最後一個孩子,所有小朋友都被家長接走了,她是唯一坐在一圈空椅子當中的孩子。老師似乎也知情了,沉默地打着毛線,陪她等待某件事發生。但那天什麼事也沒對她發生。於是父親的自殺在她印象里就是在幼兒園的一圈空椅子和漸漸黑下來的天色,以及在午睡室里睡的那一夜,還有老師睏倦的手在她背上拍哄。

加上炸油條的老掌柜笑眯眯的提醒:「小妹妹,你爸昨天說送錢來的呢!」

小嫚後來上幼兒園都是出了家門口就穿過小街,走在對面的人行道上,避免從早點鋪門口經過。不是因為仍然賒着老掌柜的賬:油條錢母親還了,只是她不願再聽老掌柜叫她「小妹妹」。

現在我來設想一下,何小嫚第二個家是什麼樣。我是指她母親和他繼父成立的那個家。母親憑她殘餘的華年,給何小嫚找了一個老粗父親。第一個丈夫的儒雅智慧註定了他的善良軟弱,而正是前夫的可愛之處使她找到一個完全相反的男人,一個老幹部。母親對這個比她大十多歲的丈夫是賠着小心的,畏罪自殺的前夫是她和女兒的歷史污點,因此她們是矮人一頭地進了老幹部的家。六歲的女兒歷史污點更大,因為這污點始於她出生之前,始於她壞分子父親往她母親體內注入他全部人格密碼的夜晚,她的生命由此不可逆轉地流淌着父親的命運走向。母親如何微妙地賠小心,小嫚很快效仿過來。母親把全家飯桌上的「好菜」——最厚的一塊大排骨或者最寬的幾段帶魚小心翼翼地揀出,放在繼父的飯盒裡,做他第二天的午飯,她自己再是口水倒灌也只吃母親揀到她碗裡的菜。她看着母親在繼父褲袋裡裝入熨燙平整的手帕,在他皮夾里裝上零錢和整錢。她還看着母親為繼父剝螃蟹殼,挑鯽魚刺,而那些都是小嫚親父親為她母親做的。母親還教會繼父下圍棋,聽越劇,跳華爾茲,以及用賣破爛兒的錢收藏古董,總之以她前夫給她的教養去教化現任丈夫。小嫚眼看老粗在母親手裡一點點細氣起來。母親賠着小心教養她的丈夫,聰明使盡,讓他不自覺地進入了他前夫曾帶她進入的城市生活。

我想何小嫚的繼父並沒有傷過她。甚至我不能確定她母親傷過她。是她母親為維護那樣一個家庭格局而必須行使的一套政治和心術傷害了她。也不能叫傷害:她明明沒有感到過傷痛啊。但她母親那無處不用的心眼兒,在營造和睦家庭所付的艱苦,甚至她母親對一個愛妻和慈母的起勁扮演,是那一切使小嫚漸漸變形的。小嫚一直相信,母親為了女兒能有個優越的生活環境而犧牲了自己,是母親的犧牲使她變了形。她常常偷聽母親是怎樣「犧牲」的,夜晚緊閉的大睡房門外,她赤腳站在黑暗裡,從房內的每一絲響動估價母親犧牲的慘烈度。

我想我還是沒有把這樣一家人寫活。讓我再試試——

第八章

何小嫚跟着母親嫁到上海安福路之後,弄堂里的女人們不知道這個又瘦又小的六歲女孩叫小嫚,都叫她「拖油瓶」。在弄堂里摘菜剝豆的她們看着何廳長的轎車開到弄堂口,車裡下來一個年輕女人和四五個箱子,箱子都下完後,大家以為嫁妝就這些了,女人卻又探身到車裡,拽下一個小人兒來。何廳長娶親,一條弄堂都是知道的,但女方還帶了件活嫁妝來,大家就為廳長抱屈,認為廳長不大合算了。人們不知道的是何廳長在太行山老區還有個家,大軍解放了上海之後,他又給自己成了個家,娶了個上海入伍的看護。女看護陪他去解放海南島,小產在炎熱的帳篷里,井噴一樣的血黑了一塊海南土地。何廳長那天同時失去了新媳婦和兒子,也失去了還沒有過熱的新生活。戰役尾聲中他負了傷,得到轉業機會,他堅決轉業上海。他那個還沒有處熟的新媳婦,就是他在戰上海時娶進門的。他當上了建築廳廳長之後,暗中指定人事處處長做媒人,先把本單位的單身女人梳理一遍。兩年過去,媒人在女製圖員,女統計員,女土木專家那裡都軟軟地碰了壁。上海姑娘們對一個三十多歲,並且再婚、有着大蔥味兒呼吸的人沒有感覺,也看不出合算來。廳長几年鰥居,家不成家,年紀長上來,頭髮少下去,於是廳長跟媒人更改了指示,黃花閨女拉倒了吧,給他對付個「二鍋頭」就行,但一定要上海女人。媒人問要先拿小照看不,他搖搖手,上海女人,會丑到哪裡去?小嫚的母親就這樣給推到了何廳長面前。梳一對大辮子的小嫚母親相貌是超標的,並且那對大辮子給她年齡也造了個騙局。

那年小嫚的母親二十八歲,弄堂里都說她看看也就二十二歲。在鄰居眼裡,這對娘兒倆就是大小一對無殼蝸牛,爬進弄堂,爬進何廳長的屋裡,在何廳長堅實的硬殼裡寄生。

小嫚的繼父以為自己征服了小嫚母親,不費一槍一彈,征服在戰前就完成了。他從未意識到,小嫚母親對於他的征服正是從他拿下她後開始的,從她低聲下氣進入那套大房子開始的。母親的低聲下氣給女兒做了行為和姿態的楷模。母親都寄人籬下了,拖油瓶更要識相。何家保姆是太行山老區的婦救會會員,廳長的遠房侄女,一盤水餃端上桌,破了皮兒露了餡兒的餃子,必定堆放在小嫚面前。小嫚的筷子繞過破的直取好的,保姆的眼睛就會看看廳長,意思是:看看這個拖油瓶,還挺把自己當個人兒,上你這兒做大小姐來了!小嫚母親此刻便會動作極大地將露餡兒餃子分出兩份兒,一份兒夾到自己碗裡,一份兒夾到女兒碗裡。保姆你挑剔不出她什麼,人家等級觀念森嚴,自己知道地位在哪裡,餃子若有剩的她會吃幾個,沒剩的她就用餃子湯下麵疙瘩。假如小嫚為吃爛餃子沉下小臉,母親會淚汪汪地在她床邊坐一會兒,喃喃幾句:「要不是為了你有個好環境,我會嫁給他嗎?」或者:「勿好忘本哦,沒有他你連破餃子都沒吃的……」這個「他」是母女倆在私下裡對何廳長的尊稱。最厲害的是:「你還嫌姆媽不夠難,是吧?還要跟他們作對為難我,是吧?!

」每說到這一層,小嫚就不行了,一把抱住媽媽,嘴巴喉嚨被嗚咽塞滿,但心裡都是誓言:我會更懂事的,我絕不會再讓媽媽為難的。

小嫚的日子在弟弟妹妹出生前還是能過的。弟弟是母親帶她住進何家的第二年年底來的。弟弟是怎麼來的小嫚似乎都明白。一天夜裡她在大睡房門外聽見那張大床的彈簧嘎吱了一個小時。一般只要門裡一安靜,她就馬上鑽回自己小房間。因為她知道母親很快會出來,到馬桶間去洗。母親很講衛生,她衛生了之後,會端盆熱水,伺候繼父衛生。可是那天夜裡,出來的是繼父,他在馬桶間裡衛生完,走到小嫚房門外,敲了兩下門。她不作聲,繼父說:「才幾歲就幹上特務了?偷聽偷看的!我跟你媽是兩口子,聽見啥你跟誰告密去?」

她當時站立的位置跟繼父僅隔一扇門。她的哆嗦都傳導給門了,因此繼父應該看得見七歲的她哆嗦成什麼樣了。母親也在門外說話了。母親聲音是柔的:「嫚嫚呀,你不會做這種事的對吧?不會偷聽的,對嗎?就是去上了一趟馬桶,對吧?」

繼父火了:「我會聽錯?我干偵查的時候,你們在哪兒呢?這小丫頭一天到晚偷聽!」

母親說:「嫚嫚你出來,告訴他你會偷聽嗎?」

繼父也說:「出來!」

小嫚的脊背頂住門,一聲不吭。等那兩口子的骨縫裡都是春寒料峭了,才放了她,回大睡房去了。他們回去很久了,小嫚還站在原地,脊背和門扉,不知誰更冰冷。第二天沒人提這事,一場高燒救了小嫚。母親跟單位請了假,全職做女兒的看護,一條小毛巾蘸了水,在她燒焦的嘴唇上輕拭。她嘴唇上的燎泡破了,幹了,舌尖觸上去像舔着了掉渣兒的酥皮點心。

她的高燒持續七天,什麼針劑丸丹都不見療效。每次睜開眼,都看見母親的臉。那臉在三天後小了,尖了。高燒來得猛,去得也猛,第八天她就渾身冰涼了。母親緊緊摟住她,母親少女一樣苗條的身體摟得她那麼緊,後來小嫚知道那時她跟才是一根肉芽的弟弟都在母親懷裡,只是隔着母親一層肚皮;由於孕育而附着一層薄薄脂肪的肚皮。

我想,那是小嫚的母親最後一次緊緊抱她。小嫚跟母親這種無間的肌膚之親在弟弟出生後就將徹底斷絕。那個擁抱持續很久,似乎母親比她更抱得垂死,似乎要把她揉入腹內,重新孕育她一回,重新分娩她一回,讓她在這個家裡有個新名分,讓她重新生長一回,去除她拖油瓶的識相謙卑,去除她當拖油瓶的重要和次要的毛病,在這個上海新主人的家裡長成一個真正的大小姐。可以想象,小嫚一生都會回味母親那長達兩三個小時的擁抱,她和母親兩具身體拼對得那麼天衣無縫。她完全成了個放大的胎兒,在母親的體外被孕育了兩三個小時!

繼父推開門,母親不情願鬆開女兒,懶洋洋地趿拉着鞋向門口走去。她聽見母親和繼父小聲地對話。繼父問母親一個禮拜都睡在這裡,什麼意思。母親說方便照顧孩子嘛。繼父又說,今晚回去睡。母親不作聲。小嫚豎着耳朵聽母親和繼父一聲不響地干架。母親又開口了,為女兒這場怪燒找原因,說孩子活活給嚇出高燒來了。那是她很少看見的在繼父面前挺直脊樑的母親。

那之後九個月,弟弟來了。弟弟長到三歲,一半在小嫚的背上度過。她愛馱弟弟,因為她愛看她馱弟弟時母親的微笑。其實,小嫚馱弟弟時,繼父也是微笑的。倒是保姆常常亮出大嗓門兒,喊她快放下大胖小子吧,她本來小個兒,再馱個胖弟弟更不長個兒了。就那樣,小嫚把後來作弄她欺負她的弟弟馱大了。弟弟來了之後,妹妹也跟着來了。弟弟和妹妹很快顯出了北方人種的優勢,祖祖輩輩吃高粱、小米、苞谷的血緣,一旦有了魚、肉、蛋、奶的輔助,馬上被優化。小嫚很快馱不動他們了,他們三四歲骨骼先就搭建出未來身高體格的框架。弟弟在四歲聽見弄堂里對他這個姐姐的稱呼「拖油瓶」。五歲的一天,弟弟宣布,拖油瓶姐姐是天底下最討厭的人。隨即又宣布,從頭到腳拖油瓶沒有一個不討厭的地方。小嫚對弟弟的宣布不驚訝,某種程度上她是同意弟弟的,也覺得自己討厭。她深知自己有許多討厭的習慣,比如只要廚房沒人就拿吃的,動作比賊還快,沒吃的挖一勺白糖或一勺豬油塞進嘴裡也好。有時母親給她夾一塊紅燒肉,她會馬上將它杵到碗底,用米飯蓋住,等大家吃完離開,她再把肉挖出來一點點地啃。在人前吃那塊肉似乎不安全,也不如人後吃着香,完全放鬆吃相。保姆說小嫚就像她村裡的狗,找到一塊骨頭不易,捨不得一下啃了,怕別的狗跟它搶,就挖個坑把骨頭埋起來,往上撒泡尿,誰也不跟它搶的時候再刨出來,篤篤定定地啃。弟弟最受不了這位拖油瓶姐姐的是這一點:當你挖鼻孔挖得正酣暢的時候,自以為處在私密狀態,卻突然發現拖油瓶在看你,並且已經看了你很久。還有的時候,一個飽嗝兒上來,你由下至上地冒泡貫通,卻發現拖油瓶一道目光過來,黑色閃電一般,讓你懷疑她早就在埋伏這個飽嗝兒。那時弟弟的單詞量成語量大大增加,一語道破拖油瓶姐姐的「賊眉鼠眼」。弟弟的身高趕上小嫚那年,小嫚偷偷穿了一件母親的羊毛衫去學校的文藝宣傳隊跳舞,晚上回到家,弟弟妹妹在餐桌上便開始了對口相聲,弟弟說:「喏,屋裡廂做老鼠,外面扎台型!」妹妹說:「老鼠着件紅絨線衫,台型扎足!」「老鼠眼睛塗得墨徹黑,窮放光了!」「腳踢到天上去了,老面皮!」

「紅絨線衫一穿,老鼠變人了!」

「偷得來的吧?姆媽儂阿是有一件紅絨線衫?」

母親說她哪裡有紅絨線衫,他倆一定記錯了。

弟弟立刻衝下樓,衝進亭子間。弟弟妹妹出生後,小嫚就換到朝北的亭子間住了。保姆從亭子間搬了家,此刻住露台和三樓之間的六平方米儲物室,比較方便她管理露台飼養場,那裡養了五隻雞兩隻鴨。弟弟從亭子間回來空着手,沒有搜出成果。

妹妹叫起來:「姆媽,就是那件呀!有條黑領邊,兩個黑的絨球的!」

繼父一面看報紙一面吃母親給他挑出的田螺肉,對着報紙皺皺眉頭。

母親想起來了,說:「哦,那件啊。那件是要送給姐姐穿的。大姐洗壞了,有點兒小了。」

老區來的保姆被母親尊稱為大姐。大姐一聽不幹了:「我洗壞啥了?!你那毛衣讓蟲蛀出好些洞眼子,對着太陽你看看,跟笊籬似的!」

母親說:「是啊,蟲蛀得一塌糊塗。我一直想補補給小嫚穿的。」

這話聽上去合情理。家裡的次貨舊貨在去廢品收購站垃圾箱之前,有個中轉站,就是小嫚那兒。有次保姆燉雞湯忘了摘掉雞嗉子,雞在挨宰前吃撐了,嗉子裡正被消化的米粒兒被煮熟,脹破了嗉子。等保姆聞到雞湯餿味的時候,那些被雞的胃酸泡過的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保姆不知怎樣善後,等女主人從越劇團下班回來處理。女主人說,倒了吧。男主人來自革命老區,說,湯倒了,雞洗一洗還可以吃嘛。所有人——除了小嫚,都說誰吃啊,噁心還來不及。保姆說:噁心什麼?洗洗乾淨,放點兒醬油,給小嫚吃。

所以母親說要把蟲蛀的毛衣給小嫚穿,時局暫時太平了。

晚上母親來到小嫚的亭子間,劈頭就問:「我的絨線衫呢?」

小嫚不作聲。

母親開始翻抽屜,柜子,箱子。這個女兒沒幾件好東西,多數衣服是母親自己的,改改弄弄就到女兒身上。因此弄堂里的人看到的拖油瓶常常是古怪的,老氣的,外套小腰身,但比例錯了,本來該收腰的地方,收在了胯上,墊肩本該在肩膀,卻落在大臂上。母親一點兒響動都沒有地在小嫚屋裡抄家,最後毫無斬獲。

「我的絨線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