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 - 第4章

嚴歌苓

小嫚不吭聲,死豬不怕開水燙。

「我曉得你喜歡它。等你再長大一點兒,姆媽會給你穿的。你長大了,那絨線衫姆媽就穿不出了,穿了也要給『他』講話了。現在你穿它嫌大的,對不對?」

小嫚搖搖頭。大是大,不過現在就拿過來,可以確保擁有權。就像她把紅燒肉埋進米飯,狗把骨頭埋進泥土。

「那件絨線衫我現在還要穿呢!我一共幾件絨線衫,你曉得的!」

母親兇惡起來,腳尖踢踢她的腳。小嫚認為面對自己這樣一個討厭人,母親太客氣了。

「你偷我東西,沒同你算賬,現在你是要活搶,對吧?!」

「小死人!小棺材!聽到嗎?拿出來呀!」母親上手,食指拇指合攏在她耳朵上。她被母親從床沿拎起,耳朵着火了一樣。母親另一隻手在她背上摑了一記。她心想,打得好,再打呀,每摑一記她都掙下一部分紅毛衣,最後紅毛衣就是她掙來的。可是母親就摑了一記,她的手心一定比她的背更酥麻。

母親開始拎着她向亭子間門口走,一面低聲說;「你要『他』請你去談話嗎?」

繼父單位里的人最怕的就是被廳長請去「談話」。家裡人也最怕他請你去「談話」。小嫚趕緊撩起身上的外套,下面就是那件紅羊毛衫。她慢吞吞脫下外套,再撩起羊毛衫底邊,從下往上脫,疼得也跟蛻皮一樣。她的頭最後鑽出紅毛衣,母親發現女兒哭了。

母親認為這個女兒最討厭的地方就是不哭。不哭的女孩兒怎麼會正常?現在她卻哭了。母親鼻頭眼圈也跟着發紅,替拖油瓶女兒擦了擦淚,擼平她因為脫毛衣蓬得老大的頭髮,嘴裡保證,等她長大一定把它送給她。

第九章

三年後,小嫚奔着紅毛衣長大了,但紅毛衣穿到了妹妹身上。母親的說辭是,妹妹皮膚白,小嫚黑,穿紅色鄉里鄉氣。母親不願說主是繼父做的,但她怕在拖油瓶女兒和繼父之間弄出深仇大恨來,自己擔當了。母親一副「你還嫌我不夠難,還要往死里為難我」的樣子。小嫚什麼也不說,撇下已經為難得奄奄一息的母親,回亭子間去了。第二天她在妹妹的衣櫥里找到那件紅毛衣,對着太陽光看,儘管被蟲蛀成了笊籬,可還紅得那麼好,紅色微微暈在周圍空氣里。那是個崇尚紅色的年代,舞台上所有女主人公都穿紅。死去的父親跟母親結婚時,在一家毛衣作坊給母親訂製了這件婚服。母親穿扮得越發年少,他似乎滿足的就是把一個小娃娃般的新娘抱進洞房。父親在天有靈的話,知道紅毛衣沒他親女兒的份兒,而去把別人的女兒穿扮成了洋娃娃,一定會在天上傷心的。她不知怎麼找到了袖口的線頭,拆開了它。袖子漸漸消失了,領子也消失了,毛衣在她的手裡一點點消失,她成了個拆線機器,動作機械均勻,按照她心裡一句咒語的節奏運行:「讓你紅!讓你紅!讓你紅!」

一個晚上,她就在這句咒語中把紅毛衣變成了一堆彎彎曲曲的線頭。染色當夜進行。她白天就在弄堂里看好一個鋁盆,盆扔在一個鄰居家門口,等廢品站來收。盆原先的功用已經作廢,因為把它當十多年衛生間的老貓死了。她把鋁盆放在煤氣灶上,煮了一盆水。水沸騰時,蝕入鋁質的貓廁所氣味淡淡地升騰。她往沸水裡投了一包黑染料,用一根木棍攪動一鍋黑水,再把一堆紅色線頭投進黑水的渦旋,滿心還是同樣咒語:「讓你紅!讓你紅!讓你紅!」她和着咒語的節奏,看紅色被咕嘟嘟黑水淹沒,眼看着就黑透了。

第二天早晨,誰都不知道晾曬在弄堂那根公共曬衣繩上的黑色細絨線是誰家的。至於鋁盆,早已被扔進了弄堂外大馬路上的垃圾箱。小嫚第二天夜裡將黑絨線收回,套在膝蓋上獨自繞毛線,斷頭都被仔細接上,結果繞出幾大團挺體面的新絨線。她到區圖書館借來編織雜誌,夜深人靜時分編織。直到春天又至,妹妹要換裝了,大叫紅絨線衣失蹤了。小嫚自然成了頭號嫌疑人,可是沒人能逼出一句供詞。母親到學校打聽,到小嫚所在的文藝演出小分隊打聽,沒人見過她穿那件紅衣裳。

秋天的一個夜晚,小嫚織完最後一針,把所有懷疑猜想的線索都收了頭。第二天早晨,她梳洗之後,換上了新毛衣,它黑得可真透,宇宙黑洞不過如此。她的親父親,母親,和她小嫚,他們共有而不再的曾經,全被埋進黑色。黑色,最豐富,最複雜,最寬容的顏色,它容納了最冷和最暖色譜,由此把一切色彩推向極致。黑絨線衫,褲腿寬大的假軍褲,一頭野頭髮用了幾十個髮夾別規整,小嫚走到弄堂里,人們悄聲議論:「拖油瓶怎麼了?一夜之間成美人了!」「美人?賴三!(女阿飛)」

母親是唯一一個看穿黑色如何藏污納垢的。早上她看見小嫚苗條到妖冶程度的背影,沒動聲色。

像所有中學一樣,小嫚的學校也是「複課鬧革命」,鬧革命為主,複課是沒有正經課上的。每天下午學校文藝小分隊排練,母親就是在禮堂找到了穿着黑毛衣踢腿下腰的小嫚。母親盯着黑毛衣,看出紅毛衣碎屍滅跡案的整個過程來。湊近了,能看出黑毛衣里藏了許多斷頭。被蟲蛀成的洞眼,拆成線就斷開來,要耗費多大功夫去接啊,女兒簡直能去紡織廠做擋車工了。那麼美的一件紅衣裳,就葬在這黑色里,以這鬼氣的黑色還了魂。還看出什麼了?那兩個系在領口的絨球去了哪裡?母親揪住黑毛衣的領口,伸手進去掏,絨球充當了女兒永遠欠缺的那一截青春發育。

「要面孔嗎?」母親看着兩個絨球。

小嫚不吱聲。

母親抬手給了女兒兩個耳光。

小嫚看着遠去的母親,咒語又開始在心裡迴蕩:「讓你紅!讓你紅!讓你紅!……」原先以為她把他們仨共有的曾經封存了,現在母親把她自己摘出來,最冷最暖的黑色里只剩了她和父親。

當天夜裡小嫚在浴盆里放了半盆冷水,把自己泡進去。江南三月,夜裡的冷水還是足夠冰冷,足夠泡出一場高燒來。十年前,就是一場高燒讓母親長久地抱了她。一場高燒讓母親還原成她一個人的親媽。十年裡她也太不爭氣,一次像樣的燒都沒發過。她在冷水裡泡了足足一小時,自身的三十六度五把半盆冷水都泡溫熱了,渾身冷得發僵,僵硬得正稱心,上下牙嗒嗒嗒地敲木魚,響得能供戲台上的小旦跑圓場。好了,泡到火候了,她欣喜如願地把自己從浴盆里打撈上來。

天快亮她都是冰冷的。燒就是不發,什麼病也不生。第二天夜裡接着泡,還是一夜冰涼。她這麼積極主動地找病,可病怎麼就是不來找她呢?第三天早晨她決定「生病」,不起床了。第一個來探望的是保姆。保姆是來找她去排隊給繼父買早點的。保姆離開後,母親慌慌張張地來了,腮幫上帶一道枕套上的繡花壓出的深痕。她伸出此刻顯得無比柔軟的手,觸摸一下小嫚的額,又摸了一下自己,渾身一抖:不對呀!怎麼比活人涼那麼多?!她撩開被,柔軟的手在女兒身上輕輕搓揉。這不是摑她耳光的手,是她撫弄琴弦的手。母親再次驚駭了:太不對了,活人的身體怎麼是這個溫度?!她乾脆鑽進被窩,抱住女兒,抱得像上回那樣緊……不,更緊。女兒是臉朝牆壁躺着的,身量比她高半頭的母親從她身後抱住她,抱得太緊了,血液的熱度隔着兩層皮膚融進她的血液。她覺得自己被抱小了,越來越小,小得可以被重新裝入母親的身體,裝入她的子宮,在那裡回回爐,再出來時她就有了跟弟弟妹妹們一樣的名分。

母親什麼也沒說。要說的太複雜了,怎麼說得清?這娘兒倆之間該有她們自己的語言才能講得清:她們自己的語言,對於任何其他人都是密碼。就從那一刻,小嫚意識到,這家裡還有比她更變形的,就是母親。母親的變形必須隨時發生,在不同的親人面前要拿出不同形狀。能夠想象,每變一次形,都不無疼痛,不無創傷。正是意識到這一點,小嫚決定離開家。

這一天是何小嫚的開始,她要尋找走出家庭的道路。

你知道一九七三年的上海嗎?到處是全國各種部隊文藝團體的招生點。因為前一年林彪事件,部隊停止招兵一年。何小嫚的名字出現在每一個考生登記簿上。她不屈不撓,把學校文藝小分隊練出的那點兒本事超常發揮,在走出到第十一個招生辦時,背後響起一聲呼喚:「小鬼,等一等!……」

何小嫚回過頭,萬一叫的是她呢。叫的還真是她。我想象小嫚當時怎樣把她渾身最優越的眼睛利用到極致,讓眼睛做兩盞燈照亮她平庸的五官。那時部隊首長都管我們叫小鬼。「你是姓何吧?」

招生的「首長」一邊看着登記簿,一邊朝她招手。這個「首長」就是郝淑雯。雖然郝淑雯比她叫的「小鬼」只大一歲,卻已經透出首長式的威嚴和慈祥。我記得小郝參加了那次接兵任務,專門給考生示範舞蹈動作,測驗考生的模仿能力和舞蹈感覺。小嫚的模仿能力很強,幾年的學校演出也讓她長了表演經驗,加上當時各種舞蹈舞劇里都有那麼個小戰士,來兩段特技,被人托舉托舉,我們正缺少個頭兒小小,會翻跟頭的女孩兒。何小嫚會翻不少種類的跟頭,我們認為這跟她不怕死,不惜痛有關,反正也沒人疼,摔壞拉倒。我後來對她認識深了,有一天對她突然一悟:她潛意識裡有求死之心。對此她肯定毫無知覺,但從她熱愛生病,熱愛傷痛,熱愛危險來看,我覺得我也許比她自己更懂得她。

郝淑雯叫住小嫚,小嫚轉身向她走去。這是她命里的最重大轉折之一。她看着面前高大美艷的北方女兵,動都動不了。郝淑雯當年走在馬路上,中學生們會追好幾個電車站,跟今天他們追歌星明星一樣。

郝淑雯也動不了,被何小嫚的眼睛釘在那兒。這小鬼生了一雙怎樣的眼睛啊——平時躲着你,不看你,一旦看你就帶有嚇人的凝聚力!郝淑雯讓何小嫚寫下她家裡地址,假如需要她複試,會往她家裡發通知。必須要提到的是何小嫚那天的裝束,她穿的就是那件結頭累累的黑毛衣,緊繃繃的在她一根木棒似的身體上箍出了曲線。小嫚在登記簿上寫的是演出小分隊輔導員家的地址。親父親死後,只有這個輔導員得到過小嫚的全部信任。她留了一手,萬一招生辦的「首長」走訪,輔導員不會講何小嫚壞話。

三天後,小嫚收到了複試通知。這次她是把命都拿出來複試的。平時沒練成熟的跟頭也亮出來了,一個前空翻沒站穩,整個人向後砸去,後腦勺都沒倖免。當時所有人都驚叫起來,認為她一定摔出了三長兩短,但她一骨碌跳起來,用疼歪了的臉跟大家笑了。正是這個歪臉的笑,徹底感動了招生第一首長舞蹈教員楊老師。對於死都不怕疼更不怕的女孩兒,還有什麼可怕的嗎?他在她身上已經看到了未來的各個舞蹈中的「小戰士」。

這樣,何小嫚不可逆轉地就要走向我們這個集體。

在我過去寫的小嫚的故事裡,先是給了她一個所謂好結局,讓她苦盡甘來,跟一個當下稱之為「官二代」男人走入婚姻,不過是個好樣的「二代」,好得大致能實現我們今天年輕女人「高富帥」的理想。幾十年後來看,那麼寫小嫚的婚戀歸宿,令我很不好意思。給她那麼個結局,就把我們曾經欺負她作踐她的六七年都彌補回來了?十幾年後,我又寫了小嫚的故事,雖然沒有用筆給她扯皮條,但也是寫着寫着就不對勁了,被故事駕馭了,而不是我駕馭故事。現在我試試看,再讓小嫚走一遍那段人生。

要是在我那堆老照片裡好好地勘探,能把何小嫚給我們的第一印象找出來。照片上的何小嫚穿着沒下過水的新軍裝,軍帽把頭髮全罩在裡面,掃馬路女工戴防塵帽的戴法。照片是她入伍後的第一個禮拜天照的,眼睛看着前方,並不是看着攝影師鑽在遮光布里的前方,而是把自己的來路歷史全切斷而光明都在前方的那個前方,緊抿嘴唇,嘴角勁兒使得大了點兒,當年時興這種李鐵梅亮相口型。何小嫚是一九七三年的兵,我那時已經被人叫成蕭老兵了(也可以聽成小老兵)。我被臨時抽調到新兵連,是為了給新兵們做內務指導。我可以把棉被疊得跟磚頭砌得一樣方正,一樣硬邦邦、不溫暖。我還有個手藝就是閉着眼睛打背包,閉上眼睛把鬆散的棉被棉褥綑紮成一個一尺半寬,一尺八長的背包只需四十五秒鐘。那時候我暗裡談戀愛,明里爭取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所以一切都做得惡狠狠的。一九七三年春天,從上海來的女性新兵整十人,一間簡易營房裡擺十二張通鋪,頭一個鋪歸班長,最後一個屬於副班長。蕭老兵暫時睡在副班長位置。何小嫚就這樣走進了我們的視野:軍帽戴到腦門兒,帽子後面也不見任何頭髮,乍一看是小男孩。兩周有人就發現了問題:何小嫚從來不摘軍帽。熄燈號吹響,她的帽子還在頭上。

上海話是很適合交頭接耳的。交頭接耳的結論很快出來了:「一定是個瘌痢。」

那幫新兵都十五六歲,正覺得新兵訓練不好玩,想找什麼玩一玩。於是有人提議,刺殺訓練的時候假裝刺偏,用木槍把何小嫚的帽子挑開。很快發現這麼玩兒可能會玩兒大:萬一挑不准,挑到眼睛上,或者手上輕重不對,木槍杵傷她,那就玩兒大了。新兵連是什麼地方?是退貨的地方:一旦發現殘次品,哪裡來的退回哪裡。所以新兵訓練三個月是一段試用期,誰也闖不起禍,否則試用期隨時可以結束,你從上海千里迢迢來成都,唯一所獲就是一套新軍裝。冒着被部隊退貨的風險揭露一個瘌痢,不值。

一周過去,何小嫚那日夜都是無懈可擊的軍容風紀。通鋪上方的牆上釘着鐵釘,掛着軍裝軍帽,「錯」戴別人的帽子是可能發生的。新兵班的班長在我們眼裡是正規軍,從通訊團來的。只有她一個人戴手錶,還擁有一個旅行鬧鐘。我們打起她鬧鐘的主意來。一聽我們要借鬧鐘,班長馬上拉起防線,問我們「想幹什麼」,但口氣已然斷定我們「干不出好事」了。她一對小眼白着我們,笑笑:「不借。」倒是乾脆。不借我們也有辦法,偷偷把她鬧鐘的鬧鈴上到五點五十八分,比起床號早兩分鐘。兩分鐘足夠我們開燈,讓何小嫚軍帽下的秘密大白天下。

新兵們密謀,一旦聽到鬧鐘鈴聲,就由何小嫚右邊的人「錯戴」帽子。

第十章

第二天一早,比起床號吹響早兩分鐘,新兵班長的鬧鐘鬧起來。營房裡還是黑夜,何小嫚右邊的鄰居一縱身躍起,同時向左邊伸臂,抓下左上方掛着的軍帽,立刻扣在頭上,與此同時,另一個新兵跳到門邊拉燈繩。就在新兵班長咕噥鬧鐘怎麼會響鈴的時候,燈光大亮,所有人都向何小嫚注目。我們都以為會看到想當然的一個瘌痢頭,但大家全失望了,或說比真看到瘌痢還驚訝:何小嫚的頭上不僅長着頭髮,而且一個頭長着三個頭的頭髮。讓我試試另一種形容:何小嫚的頭上是一個頭髮的荒原,或者,頭髮的熱帶雨林。那樣不近情理的茂密,那種不可遏制的充沛,似乎她的瘦小身體所需的能量攝入極有限,而節餘的能量都給了頭髮,那一頭怒髮衝冠是她生命能量的爆破。我們所有人是應該喜歡甚至羨慕這頭髮的,可我們都有點兒怕這頭髮,這頭髮跟我們比,太異類了,細看它的每一根都帶無數小彎,每一根都茁壯油黑,我們一時還不知道該怎麼去喜歡太異端的東西。終於有人對何小嫚的頭髮發言了:「喲,這是頭髮呀?!怎麼長的呀?!」明明是質疑的。質疑者姓林,叫丁丁,她是新兵訓練中期來的,新軍裝里還繫着一條大花紗巾。她孩子氣地把手指尖伸到何小嫚的頭髮上,一摸,趕緊縮回,看看手指:「不是染的吧?」何小嫚把自己的頭挪開一些,挪到距林丁丁手指安全地帶。林丁丁接下去又說:「也沒燙過?」何小嫚搖搖頭。丁丁又說:「怎麼長成這樣了?」明明有點兒嫌惡了。

從此我們有了個基本態度,對何小嫚的頭髮的微微嫌惡。

後來何小嫚告訴我,當年她跟接兵首長和其他新兵在上海登上西行的火車的時候,送行的只有母親。母親想在女兒遠行的前夕再做一回親媽。火車晚上發車,母親的送行從上午就開始,開始在火車站的行李寄存處。母親替女兒寄存了不大的帆布旅行包,然後領着她來到淮海路上。有一家叫「鮮得來」的小館,做的排骨年糕名氣極大,店堂里坐不下,大部分人都端着盤子站在馬路上吃。母親就在馬路上宴請女兒。她只買了一客年糕,讓小嫚吃,自己一手端着一碗湯,一手端着個放辣醬油的碟子,不時提醒女兒:「蘸點兒作料呀!喝口湯呀!」沒有餐桌,母親寧願做女兒的餐桌。吃完午飯,娘兒倆又去逛公園。二月天出了個四月大太陽,母親在復興公園的草地上鋪了張報紙,讓女兒坐上去,由她來為女兒梳辮子。小嫚的頭髮難梳,母親把她梳得疼極了,比弟弟揪的還要疼,疼得她眼淚盈眶。父親活着的時候,她最怕母親給她梳頭,寧可由父親用條手絹馬馬虎虎把她頭髮紮成一大捆。自從做了拖油瓶被拖進繼父家,她便開始想念母親梳頭的疼痛,但母親再也沒心思沒時間花在她的頭髮上了。母親給她梳頭簡直就是跟她的頭髮打仗,哪裡有反抗哪裡就有鎮壓,最終把那一頭不斷抗爭的頭髮全部制服,從頭頂到辮梢編成了花兒,告訴她那叫「麥穗花兒」,也叫「法國辮子」。她問為什麼叫法國辮子。母親柔聲說,也是別人告訴她的。小嫚猜「別人」就是她的爸爸。母親此刻在想她的親爸爸,母親跟小嫚單獨在一起的時候,看見小嫚的相貌和體徵替她的親父親活下來的時候,就會想念她那個軟弱善良的前夫。前夫的好大一部分活在小嫚身上!二月的陽光里,他們一家團聚了,只是缺席了小嫚的親父親。

「你知道你這種頭髮叫什麼頭髮嗎?」母親突然問。

女兒不知道。

「叫紗發。中國人難得長這種頭髮。」

小嫚還認識一個長這種頭髮的人,她的好爸爸。母親還不只一次說過,貴人不頂重發,這麼厚這麼重的頭髮,只長在苦命人頭上。

我們看到的何小嫚,就是把母親的手藝藏在軍帽里的瘦小新兵。我們怎麼會知道,小嫚想儘量長時間地帶着母親的痕跡在我們這群陌生人中生活。對於她,母愛的痕跡,本來就很少,就淺淡,法國辮子也算痕跡,她想留住它,留得儘量長久。兩周之後,辮子還是保持不住了,她在澡堂的隔扇里拆洗頭髮,卻發現拆也是難拆了,到處是頭髮的死結。她把核爆炸蘑菇雲一般的頭髮塞進軍帽,跑到隔壁軍人理髮店借了把剪刀,把所有死結剪下來。我們要揭曉她軍帽下的秘密時,正是她剛對自己的頭髮下了手,剪了個她自認為的「劉胡蘭頭」,其實那髮式更接近獅身人面的斯芬克斯。

直到九十年代我又見到何小嫚,了解了從童年到少年的她是怎麼回事,我才醒悟到她是怎樣熱愛上發燒的。也許小嫚是我們女兵當中最羨慕也最妒忌林丁丁的人。丁丁讓很多人疼愛着,就因為她層出不窮地害着各種小病。我們也愛流傳那些丁丁生小病的笑話,比如她說自己咳嗽好多了,就是「蛋」很多,(上海話「痰」和「蛋」諧音),叫她生病多吃水果,她說「蹶子」(橘子)維他命多,就是容易生蛋(痰)。常常是兩隻小白手捧着胃,那就是胃氣又痛了,一問,她會用七成上海話三成普通話說:「這隻胃脹得像只球!」我們下部隊演出吃招待宴會,有人吃美了,便會招來警告:「當心把這隻胃脹成一隻球!」林丁丁的病都不大,可都是真病,一旦她那隻胃脹成了一隻球,人們眼看她把胃舒平脆生生地一把把嚼成花生米。有次她的獨唱馬上要開幕,胃氣痛又來了,衛生員當時沒有針灸銀針,用了兩根粗大的別針深深扎進她的虎口,那一刻所有人都疼死她了。尤其劉峰,疼她疼得一肚子柔腸化成了水。這是觸摸事件爆發後我們回想推測的。

此刻最羨慕丁丁的就是何小嫚。她對病的渴望由來已久。自從她父親自殺,她就再也不是任何人的掌上明珠,只有在生病時才能被母親短暫地寶貝一會兒。她看着我們像碉堡一樣圍着林丁丁,她自己也是碉堡的一塊磚石,林丁丁此刻是團首長們不折不扣的掌上明珠。

在一次下部隊演出途中,何小嫚如願以償地發起燒來。我們住的縣城招待所昏暗寒冷,衛生員從她嘴裡取出體溫計,就開始了下面這段著名對話。

何小嫚:「多少度?」

衛生員:「不知道……」

何小嫚:「那你快看啊!」

「看不清!」

何小嫚:「再不看就涼了!」

衛生員和我們都不懂什麼「涼了」。

衛生員拿着體溫計往門外走。何小嫚急得叫起來。

何小嫚:「哎,你出去幹什麼?!」

衛生員:「這個鬼地方白天不發電,屋裡看不清啊!」

何小嫚:「你不能出去!……」

衛生員無語,愣在門口。

何小嫚:「出去了體溫表不就更涼了嗎?」

當時我們在午睡,被她如此愚昧的話驚醒,又都笑了。她對醫學和醫療設備實在愚昧得可以,我們說,你以為體溫計跟饅頭似的,出籠就會涼下去?

衛生員從屋外回來,報告何小嫚的體溫為三十九度六。何小嫚還是遺憾,說在屋裡肯定更高。

那次我們原諒她的原因,是因為我們都認為燒到三十九度六的腦袋,一定是暈的,不可以與之較真。當天晚上,小嫚搖搖晃晃地起床,幽靈一般飄到後台,打算化裝參加演出。下部隊演出我們人數是有限的,一個大型集體舞沒有人頂小嫚的缺,這是領導批准小嫚請戰的原因。領導還布置我們女兵為她梳頭、化裝、穿服裝。那兩天何小嫚在高燒和退燒藥逼出的大汗里度過,身體頭髮熱騰騰的,整個人都餿透了。我們中有人說:「跟炊事班揭開一籠屜鹼小的饅頭!」

「什麼呀?」小郝說話了,她正在梳何小嫚那一頭黏手的頭髮:「壓根兒就忘了放鹼!」

我們都噁心地笑起來。何小嫚也跟着我們笑,有點兒笑不動,但此時若不跟着大家醜化自己,會很孤立的。無論如何,那次她被我們七手八腳,嬉笑怒罵地伺候了一回,做了一會兒團首長的掌上明珠。當晚開演出總結會,副團長提到何小嫚的名字,說要不是小何同志頭重腳輕地主動走進化裝室,那個大型舞蹈的隊形還真就得開天窗。副團長號召大家為「輕傷不下火線」的小何同志鼓掌。何小嫚眼圈紅了。她聽出那熱烈掌聲基本是真誠的。

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公開地歧視她,對她的不可理喻還在逐漸發現中。比如她吃飯吃一半藏起來,躲着人再吃另一半;比如一塊很小的元宵餡兒她會舔舔又包起來(因為成都當年買不到糖果,嗜糖如命的我們只好買元宵餡兒當芝麻糖吃),等熄了燈接着舔;再比如她往軍帽里墊報紙,以增加軍帽高度來長個兒,等等,諸如此類的毛病其實沒被我們真看成毛病,女兵里這類小毛病太普遍。

讓我們對她的歧視發生重大升級的一件事是這麼發生的:

這天院子裡的晾衣繩上晾出一個乳罩,照例也被蓋在一件襯衣下面。我們當時很有廉恥心,對男女有別別在何處這類問題都含混處理,所以從不公開晾曬那些遮擋我們「有別之處」的私密內衣。那天風大,當遮羞布的襯衣被刮掉了,被它掩護的乳罩於是赤裸裸地在風裡起舞。我們政治學習剛結束,像一群圈瘋了的馬駒,以踏平一切之勢,奔騰出門,突然都停住了。那個乳罩不僅在大風中勇敢獨舞,還暴露出兩個半圓凹陷里墊塞的黃顏色海綿。我們再瞥一眼,發現那兩塊海綿是搓澡用的,大概也曾搓過澡,被挖下兩塊圓形,再被粗針大麻線釘在乳峰部位,看上去寒磣無比。幾十年後的今天,到處可見豐胸廣告,想墊什麼直接墊到肉里去。可是誰敢在那年頭豐胸?而且材質太廉價,手藝太粗糙,嚮往太無恥。我們不約而同相互看看,從視線高度就明白,大家都想看清,究竟誰的胸是海綿的。我們又不約而同縮起身體,紅了臉,這無恥的嚮往弄得我們人人心虛,人人自危。

這種臉紅今天來看是能看得更清楚。那個粗陋填塞的海綿乳峰不過演出了我們每個女人潛意識中的嚮往。再想得深一層,它不只是我們二八年華的一群女兵的潛意識,而是女性上萬年來形成的集體潛意識。上萬年來,人類對女性誘惑力,生育力,以及養育力的嚮往和夢想,乳房是象徵,是圖騰,如此便形成了古老的女性集體潛意識。對於乳房的自豪和自戀,經過上萬年在潛意識中的傳承,終於到達我們這群花樣年華的女兵心裡,被我們有意識地否認了。而我們的秘密嚮往,竟然在光天化日下被這樣粗陋的海綿造假道破,被出賣!男兵們擠眉弄眼,乳罩的主人把我們的秘密嚮往出賣給了他們。

我們中的誰小聲說,把它收了吧,丟人現眼!郝淑雯不讓收,警告說:「誰碰它就是誰的啊!」她反而把那件被風吹跑的襯衫撿回來,蓋上去,意思是保護犯罪現場。她向在場的女兵們遞眼色,大家不動聲色地跟着她進了小排演廳。這裡供歌隊和樂隊排練,一架放在牆角的大鋼琴就是我們的會議桌。圍着鋼琴站定,不少人笑起來。那種碰到天大荒唐事感到無語的笑,那種對於不害臊的痴心妄想憐憫的笑,還有純粹是因為那乳罩太不堪了,不堪到了滑稽地步,因而惹我們發笑。郝淑雯開始叫我們嚴肅,不久卻成了我們中笑得最撒歡兒的一個,一屁股跌坐在琴鍵上,鋼琴轟的一聲也笑開來。笑過之後我們一致通過小郝的提案,今晚必須將乳罩的主人拿下。從襯衫和乳罩的尺寸上,我們把偵查範圍縮小到女舞蹈二分隊。

接下去,郝淑雯在窗戶朝前院的宿舍布下暗哨,看究竟誰來收取這件襯衫和它下面的下流「勾當」。開晚飯了,專門有人給站哨的人打飯。晚上排練,沒節目可排的人堅守哨崗。快到熄燈時間了,那件襯衫和它掩護的「勾當」在路燈光里,成了孤零零的旗幟,風力小下去,它們也舞累了。大概襯衫和乳罩的主人知道我們設下的埋伏圈,寧可捨棄它們也不願暴露自己。但有人覺得不大可能,每個戰士一共擁有兩件襯衫,冬夏兩季發放被服各發一件,但必須以舊換新,捨棄一件襯衫就是永遠的捨棄,換洗都不可能了,未必此人從此不換襯衣?

十一點多了,埋伏的夜哨也困了,獵物卻仍不出現。值夜哨兵叫醒郝淑雯,說就算了吧,恐怕有人泄密,這傢伙寧死不進套。小郝沒好氣地嗯了一聲,表示批准。值夜哨兵正要退出我們宿舍的門,感覺有人輕輕走進了走廊。走廊的木頭地板跟各屋一樣,都很老,七八十歲了,所以跟所有房間的地板筋絡相連,只要有人從走廊一頭進來,所有屋裡的地板就會有輕微的神經感應。「哨兵」伸頭往走廊看去,看見一個瘦小、躡手躡腳的身影在昏暗中移動。「哨兵」吼了一聲:「不許動!」

郝淑雯以標準的緊急集合動作,從床上到走廊只用了半秒鐘。同時走廊的燈被哨兵打開,灰塵和蛛網包裹的混濁燈光里,何小嫚手裡拿着那件襯衫已經走到她們宿舍的門口。小郝立即還原了當年接兵的年輕首長,威嚴而慈祥:「等一等!」

何小嫚等着。郝淑雯對她身邊的哨兵擺了擺頭。哨兵當然明白「首長」要她去幹什麼。她跑上去,繳下何小嫚的襯衫,但她馬上就懵懂地扭過頭,看着穿睡衣睡褲緊跟上來的郝淑雯。襯衫是那件,沒錯的,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掩護的那個下流「勾當」!要拿下作案者,必須人贓俱在,現在勾當不見了!郝淑雯從「哨兵」手裡接過襯衫,不動聲色地搜查一番,同時審問就開始了。

「這麼晚,哪兒去了?」

「上廁所。」

「你平時起夜嗎?」

「有時候……」

誰都知道女兵床下一般有三個盆,三個盆的分工很清楚,頭號大的洗腳擦身,二號大的洗臉,最小的偶然起夜做便盆。除非腹瀉,極少有人半夜穿過院子去那個公共廁所。

「膽子倒挺大的嘛。」

何小嫚毫不費力就聽出審訊者的話中的雙關語。那時有關郝淑雯要當女舞蹈隊隊長的傳聞已經泛濫,何小嫚在未來的頂頭上司面前規規矩矩立正。

「這襯衫是你的?」

「……嗯。」

「傍晚下雨大家都把曬在外面的衣服收回來了,你怎麼沒收?」

「忘了。剛才從廁所回來才看見。」

「你平常的好記性呢?藏半個包子夜裡都記着啃完它。」

何小嫚連稍息都不敢。

郝淑雯端正標緻的臉上出現一個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