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絕戀 - 第2章

吳有音

「我喊一二三把它抬起來,你就把滅火器塞到椅子下面去!」他命令道。

女人痛苦地搖着頭,顫聲道:「我不行了。」

死去的金髮女孩望着這一幕。

富春望了一眼窗外越來越大的風雪,轉頭沖女人吼:「別說喪氣話!」

他雙手扳住座椅,雙腿叉開,猛提一股氣,暴喝一聲,拼盡全力將座椅抬起了大約十厘米。

女人忍住劇痛,在富春的暴喝聲中,趁機將滅火器塞進縫隙中。

富春慢慢鬆開手,連同地板整個拗過來的座椅再次彈壓回去,只是這次被滅火器頂住了,留下了十厘米縫隙。

女人試着將腿往外拔了一下,再次發出一聲慘叫。

這時飛機晃動了一下,下面又有一聲類似木板斷裂的喀喇聲,整個飛機陷了一下。

富春跳起來,跑出機艙,發現飛機四周的冰雪裂開了。

他趴在地上,往冰縫裡看,發現是流動的海水。

他倒抽一口冷氣,放眼望去,只見白茫茫一片冰雪連着天際,太陽斜掛在遠處連綿的冰山上。

陸地上怎麼會有冰山?隨即他想通了——這是墜毀在海冰上了。

他環顧四周,身後很遠處有一座尖頂的高山,整座山被冰雪蓋着,山腰處裸露出一大片黑色的岩石,富春明白,那裡才是陸地。

機艙開始傾斜起來,猛烈陷了幾下,過了一會兒似乎在冰面上卡住了,沒有再往下陷。富春捏了捏拳頭,盯着機艙吸了口氣,跺了跺腳,再次跑進機艙,扶起女人,從背後抱住往外拖。

女人咬牙忍了幾下,慘叫道:「放手放手,不行不行!我痛死了……」

富春道:「我們掉在海冰上,飛機下面的冰裂了,再不出去,就會掉進海里。」

「鞋子卡住了。」女人痛苦地咬着嘴唇,血從潔白的牙齒間滲出來。她痛得渾身哆嗦。

富春罵了句髒話,放開女人,趴在地上飛速解她鞋帶。

女人左腿誇張地外撇着,富春開始用力脫那隻鞋,女人左腿被掰動了,慘叫一聲道:「痛死了,你放手,這是南極,就算把我弄出去了,一場暴風雪就凍死了。」

「飛機上有黑匣子,救援會找到我們的。」富春道。

他硬生生將她的左腳從厚厚的雪地靴中拔了出來,然後跑到她身後,從背後抱起,使勁往外拖。

女人痛得渾身顫抖,流着眼淚鼻涕叫道:「你放手……啊!你放過我吧……啊!混蛋!你放開我……哎喲,哎喲,痛死了,你放開我,啊!啊!你放手!」

富春近乎殘忍地將女人拖出座椅,她痛暈了過去。飛機下發出一聲巨響,筋疲力盡的富春拖着女人的衣領,玩命往外爬去。他發現有個急救包掉在前面座位下,伸手一鈎,沒鈎到。

飛機又一沉,富春提起一口氣,拖着女人的衣領爬過機艙斷裂處,一直爬到機艙外的安全冰面上。女人的斷骨處被觸動,痛醒了,發出一聲難以形容的慘叫,又昏死過去。

富春一路拖着女人往外爬了三十多米才停下。他發現飛機下的冰裂縫中不斷湧出海水,機艙往下沉了幾次,又卡住了。

富春觀察了一會兒,咬了咬牙,再次跑進機艙。

他側躺在地上,伸直手臂,拼盡全力想把座位下的那個急救包鈎過來,可每次都只差幾毫米。那個金髮女孩和他面對面躺着,她睜着眼,像個活人那樣,靜靜凝望着他。

富春縮回手,望着金髮女孩,打了個冷戰。

他想起早上去找機長要求飛時,機長一開始沒答應,覺得暴風雪剛停,天氣難測,今天飛不安全,最好再等等。

富春想起自己是如何地堅持,並且答應多出一倍價錢。連續三天的暴風雪把他困在蓬塔,當時他心裡煩透了,只想早點談妥那些事回上海,鐵了心今天必須飛。

這架小型飛機是隸屬私人的,機長仗着經驗豐富,加上這個中國人出手闊綽,最終決定飛。

飛了,掉了。

金髮女孩看上去才二十出頭,因為他多出的一倍價錢,她死了。

富春猶豫了兩秒鐘,放棄了急救包,站起身,橫抱起金髮女孩沾滿血的屍體,拼命向外跑去。

冰面加速傾斜起來,富春先是橫抱着屍體跳上承載飛機的冰面,喘了一口氣,發出一聲暴喝,又飛身躍過迅速變寬的冰裂縫,險險地落在安全冰面的邊緣。

他放下金髮女孩的屍體,低着頭,雙手叉着腰劇烈喘氣。屍體躺在地上,風吹亂了她披肩的金髮。

女孩死不瞑目地望着富春,富春伸手為她合上雙眼,過了一會兒,藍色的雙眼又睜開了。

斷成兩截的

Twin

Otter

DHC-6緩緩滑入深不見底的南極海。富春跪在冰上,隔着濺滿血的玻璃,望着被保險帶綁在座椅上的機長隨飛機一同消失在海水中。

風越來越大,富春哆嗦了一下,感受到了南極的冷酷。

這時那個中國女人醒了。她睜開眼,見到一個逆光的身影向自己走來。漆黑的身影后是金黃的太陽,腳下是連着天的白色海冰,頭上是接着地的藍色天空。

富春走近女人,俯下身打量她。

「完了。」女人虛弱道。

富春直起腰道:「沒完。」

女人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道:「不會有救援了。」

富春掏出手機,發現沒有信號,自我安慰道:「飛機上的黑匣子有信號,我們在這等救援。」

「飛機連着黑匣子沉到海里去了,這裡離海岸線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海水的深度應該在一千米以上,黑匣子的信號發不出去。」

「總會有救援搜索吧?」

「按照飛行時間計算,我們應該墜落在南極內陸,可現在卻墜落在海冰區,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我們早已偏離了航線。也許是一百公里,也許是兩百公里,也許更遠,如果按照航線救援搜索,是找不到我們的。」

富春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見海冰白茫茫一片像是大陸般連着天際。

女人望着金髮女孩的屍體,道:「這裡是西南極,除了海豹、賊鷗、企鵝,什麼都沒有。沒有衛星定位儀,就算周圍有科考站,我們也找不到。氣溫已經開始降了,我們沒有活路,只能等死。」

富春狠狠踢碎跟前的一堆雪。

女人看了他一眼。

富春抬頭望着遠處的那座高山道:「那裡是陸地。」

女人搖搖頭道:「去了也一樣,山後面還是山。這裡只有雪,只有風,只有石頭。」

兩隻賊鷗飛過來,向金髮女孩的屍體走去,眼睛卻盯着富春。

富春抓起一團雪,捏緊了,狠狠朝賊鷗扔過去。賊鷗仰起頭,雙腳立定,原地拍動着翅膀,朝着富春昂昂昂叫起來。

這裡的動物大多沒見過人,根本不怕人。

富春喘着粗氣把登山包和幾隻箱子歸攏在一處,護住金髮女孩的屍體。他累癱在地上,歇了一會兒,從登山包的側兜里摸出一個裝雪茄的木盒,數了數,還剩下九根。他咬開一根大雪茄的屁股,從登山包外面的小口袋裡摸出一個電熱絲防風打火機,慢慢燒紅了雪茄,緩緩抽了一口。他把餘下的八根雪茄拿出來塞進衝鋒衣胸前左邊的兜里,扔掉木盒。

那女人低頭看着自己的腿,渾身微微顫抖。

富春望着天邊。

「你叫什麼?」他緩緩地吐出濃重煙霧問。

「荊如意。」

「我叫吳富春。」

大難過後,在這片世界的盡頭,只剩下他們兩個癱在一米多厚的海冰上。

「你從哪來?」富春問。

「我從北極來。」如意答。

富春愣了一會兒道:「夠遠的。」

「研究極區高空物理,得兩頭跑。」

富春看着眼前這個女人,大約二十八九歲,一頭長髮,臉型很好,戴着副眼鏡遮住了許多漂亮。看得出她不太在乎這個,素顏,沒有任何化妝的痕跡,長得很乾淨,嘴角透着冷,眼睛裡卻有一股稚氣。

「你去前進站幹嗎?」富春問。

「我是去前進站附近的一個野外無人地磁觀測站採集數據。」如意答。

「就你一個人?」富春問。

「就我一個人。」如意答。

「這一路你怎麼來的?」富春問。

「從北極的新奧爾松飛到世界最北的小城朗伊爾,再經過奧斯陸、巴黎、聖地亞哥,再到最南邊的小城蓬塔。」

「就你一個人這麼跑?」富春問。

「就我一個人。」如意答。

「咱在蓬塔見過。」富春道。

「是吵過。」如意糾正。

富春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雪,道:「所以這麼長的路你都過來了,接下來的就不算什麼了……走吧!」

如意沒反應過來:「去哪?」

富春指着遠處那座高山道:「那!」

風越來越大,正逢南極的極晝,二十四小時日不落,太陽運動軌跡成一弧線,每天在地平線上來回遊走。富春看了看表——格林尼治時間晚上七點。

「去哪都一樣會死。」如意道。

富春蹲下,盯着如意看了一會兒,問:「你害怕了?」

他問得那麼輕蔑,如意抬起頭怒道:「掉下來都沒死,我怕什麼?」

富春擦了擦凍紅的鼻尖,如意捋了捋凌亂的頭髮。

這裡地處西南極的海岸線,太陽斜斜地貼在遠處的地平線上,空氣里瀰漫着純淨的寒風味道,陽光美得如夢如幻。這裡的海冰形態各異,有像餃子的,有像鐮刀的,這些奇形怪狀的海冰和一些小冰山混在一起,錯落豎立在整片被冰雪覆蓋的海冰上,在極晝的金色陽光中呈現出一種不真實的色彩,就像是奇異夢境中的畫面。

幾隻威德爾海豹好奇地抬起頭,它們看到富春用行李箱的綁帶連起幾個箱子,然後用一根綁帶拖着最前面的一隻箱子在海冰上緩慢地走。

如意趴在最大的一隻箱子上,強忍着顛簸帶來的劇痛,被這隻行李箱雪橇拖着走。

金髮女孩的右手被綁在最後一隻行李箱上,壓着富春留下的腳印,在海冰上拖出一道淡淡血跡。

富春喘着粗氣,像個縴夫一樣,埋頭拉着這一大堆往前走。

他走了大約二十分鐘,累得腿肚子抽筋,慢慢接近了陸緣。

好多賊鷗被鮮血氣味吸引,飛了過來,停在冰面上,齊刷刷望着富春。

風停了,富春沒留意,又走了幾步,忽然感到一種恐懼。

他停下來,如意撐起上半身看着他。

富春覺得缺了些什麼,但他說不清楚。

他轉過頭,聽着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忽然明白了。

「沒聲音了。」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