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絕戀 - 第3章

吳有音

「什麼?」

「風一停,這裡就沒聲音了。」

如意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她第一次發現世界原來是有聲音的,一旦各種雜聲全部消失了,現實世界就好像遠去了。

富春重新低頭走起來,雪地靴踩在厚厚的雪裡,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如意聽着富春的踩雪聲,感到一絲安慰。

富春走熱了,他解開衝鋒衣的拉鏈,回頭看如意,發現她緊閉着眼睛在顫抖。

富春停下腳步,脫下衝鋒衣,裡面是厚厚的衛衣和專業的背帶衝鋒褲。他把衝鋒衣蓋在如意身上。

氣溫開始降低,風卷碎冰,亂雪迷眼。雖已進入南極夏季,但氣溫依舊很低。

如意睜開眼,望着富春的背影,想起他倆在蓬塔時的初見。

當時一場暴風雪持續了半個月,所有飛機停飛。她每天在房間裡寫論文,隔壁時時傳出一個男人的大嗓門。

他不停打電話,滿嘴是大爺。

「路演的稿子我看了!完全不行!別跟我說過程!大爺的!我只看結果!」

她忍了一天,忍了兩天,忍到第五天實在忍不住了。

她把他的門砸得砰砰響,門開了,房間裡瀰漫着一股雪茄煙味。

「你打電話能不能輕點?」她怒火中燒,開門見山。

他沒反應過來。

「這裡牆這麼薄,你嗓門這麼大,從早到晚打電話,大爺的,顯擺你打得起國際長途是嗎?就是因為你這種二貨太多,有錢沒文化,素質低錢包鼓,害得大家被人看不起!」她越吼嗓門越大,樓下的服務生跑上二樓來看究竟。

他穿着睡衣,叼一根大雪茄,抖一條腿,乜視着憤怒的她。

她跺跺腳,轉身回屋,「砰」地關上門。

隔壁安靜了一小會兒,過了幾分鐘,她聽到他壓着嗓子,用自以為別人聽不到的聲音繼續打電話:「隔壁住着個妞,火爆得很,啊……是……唉……嗯,長得不錯,腿長……哈哈,對,屁股不錯,就是脾氣太臭……大爺的,這裡天天暴風雪,飛不了,心裡都有火……」

她絕望地合上筆記本,閉上眼,心想這蓬塔酒店的隔音實在太差了。

隔壁壓着嗓子的電話還在繼續:「什麼?上?沒勁,跟天上人間的小艾艾比起來,差太遠了……」

她狂怒地抄起一花瓶,狠狠向牆壁扔去。

嘭!啪!花瓶撞在牆上,碎在地上。

這下徹底安靜了。

風越來越大,如意被凍得腦袋發木。她想起傳說中伸手不見五指的白毛風,人一旦遇上會徹底迷失方向,不停在原地打轉,最後凍死在風雪中。

「喂!」她喊他。風聲越來越大,湮沒了她的聲音。

富春回過頭,如意發現他的嘴唇凍紫了。

「風大了!」她喊。

富春停下腳步,此時倆人已經走出海冰區,來到了陸地。一座陡峭的山橫亘在他倆面前。

如意喊道:「得趕緊挖個洞,躲在洞裡!」富春點點頭,放開行李箱,癱坐在地,大口喘着氣。

「快!」如意喊。

富春打開登山包,摸出一把在蓬塔買的冰鎬。他迅速挖了幾下,發現陸地上的積雪只有幾十厘米厚,雪下是比鐵還硬的凍土層,冰鎬根本挖不動。

風越來越大,狂風吹起地上的細雪,可視距離瞬間不足五米。

如意驚恐地望着富春,富春想了一會兒,猛地拖起箱子,跑到一處背靠着山的凹地,然後迅速解開金髮女孩的屍體,將幾隻箱子豎起來,緊挨着插在雪地里,圍成一道屏障。他抱起如意,躲進屏障後的小小凹地里,然後將兩個大大的登山包一頭擱在豎起來的箱子頂上,一頭依着山。就這樣,一個由行李箱和登山包組成的閉合空間形成了。

富春從後面背風處的一道縫隙爬出去,在狂風中將地上的雪抓起,填入箱子間的空隙,拍實,又將一捧捧的雪拍在登山包搭成的屋頂上,填住縫隙,然後鑽回小屋。

如意嚇壞了,外面的風聲悽厲起來,一瞬間,南極仙境就變成了南極地獄。

富春用背頂住那道縫隙,不一會兒整個箱子小屋外面就被雪蓋滿了,裡面的光線一點點暗下來。富春緩緩離開那道縫隙,發現它已經被雪填結實了。

裡面變得一片黑暗,只聽到倆人急促的呼吸聲。

又過了一會兒,呼吸聲變得平緩起來。

如意忍住劇痛,挪動了一下斷腿。在狹小的空間內,她和富春保持着儘量遠的距離。

黑暗中倆人聽着對方呼吸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筋疲力盡的富春打起了呼嚕。接着如意也睡着了。

遠處,飛機墜毀的冰層碎裂處已被重新凍住。

厚厚的白雪一層層蓋上,埋沒了一切痕跡,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Chapter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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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嗎

他一路向西,渾身蠻勁地翻過了五座山

每一次爬上山頭都是一次失望,每一座山後面都一樣

第六座山橫在眼前,俯視着他。

他無力地躺下

凝望着凌晨五點的太陽懸在一碧如洗的藍天上

富春打了個哆嗦,被凍醒了。吸進去的每一口空氣都凍得他肺疼。

四周一片黑暗,他開始後悔為什麼不讓高薪聘用的總經理來南極考察。只怪他多疑,苦出身的他除了自己不相信任何人,否則現在躺在這裡的應該是那位風度翩翩的總經理。

接着他又開始後悔為什麼不坐船。可他暈船,否則可以飛到阿根廷烏斯懷亞,搭乘破冰船去往西南極的中國極光站,再從極光站去往俄羅斯的前進站。

後悔完這個又開始後悔那個,他天性糾結,從不灑脫。他內心強大,除了自己,誰都不信。

他原本的行程是半個月,規劃得很緊湊,可到了蓬塔後就遇到了暴風雪,所有飛機停飛。他完全沒料到,這一困就是半個月,好幾次準備打道回府,可每次收拾完行李,又不甘心這麼放棄。

他算是跟老天爺幹上了,耗得五臟俱焚,憋得六神無主,好不容易等到一架

Twin

Otter

DHC-6,執意起飛,結果遭遇了罕見暴風雪,無線電失靈,最後墜毀在這個無人知曉的地方。

現在他非常厭惡南極,原先的一絲新鮮感和好奇心已蕩然無存。他覺得這個鬼地方克他,上來就給他個下馬威,心裡很窩火。

「如意。」

黑暗中沒有回應。

富春從箱子連接處捅開一點雪,露出一個洞,外面的風停了,一束陽光照進來。他看了看如意,只見她緩緩睜開眼,也醒了過來。

他抬起表看了看,已是子夜一點,這一覺他們睡了將近四個小時。

他緩緩轉開背風處的那隻箱子,露出一條縫,鑽了出去。

富春吃驚地發現整個行李箱小屋已經成了山腳下一個嚴嚴實實的雪包,金髮女孩的屍體也已經被厚厚的積雪掩埋了。

在子夜一點滿眼金色的陽光中,世界由湛藍的天和潔白的地構成,富春望着貼在地平線上的不落太陽,感到重獲新生。

他把頭伸進行李箱小屋,對如意道:「你待在這,我上山去看看。」

說完他重新合上箱子,把如意留在雪包里,自己走了。

富春在山腳下活動了一下筋骨,接着手腳並用開始爬山。這座山大約海拔一千米,富春沒多久就爬到了半山腰。這裡的斜度已接近垂直,他踩上一塊凸出的山石,剛想整個人站上去,那塊石頭就斷了,富春一腳踩空,往下滑了十幾米,直到緊緊扒住一塊石頭才停下來。他往下看,見那塊斷石骨碌碌地一路滾下山去。原來,經過十幾億年的風化,山石已經非常酥脆。

「差點摔死……」他抱住石頭,驚魂未定。

接着頭頂一陣劇痛,他驚得一哆嗦,發現是只賊鷗向他發起了攻擊。

幸好戴着帽子,否則這一下頭皮就開了。

富春大怒,抓起一塊山石狠狠向賊鷗扔過去,賊鷗輕鬆避開,隨即開始了第二輪攻擊。

從遠處看,富春就像一隻笨拙的壁虎,緊緊貼在近乎垂直的山腰上進退不得。賊鷗尖聲鳴叫,在空中迴旋着,猛一個俯衝,再次向富春的腦門狠狠啄去。

富春狂亂地揮着手,試圖趕走賊鷗,根本沒用,那鳥顯得很生氣,玩命叫喚,連番攻擊。

富春有點怵,試圖往下爬,想回到地面上。他往下退了兩米,腦袋又被啄了一下,一股怒火從心底騰起,渾不吝的性格被點燃了。他猛抬起頭,手腳並用迅速向山頂攀去,同時氣沉丹田,發出一聲振聾發聵的吶喊:「你大爺的!」

來到南極後,富春標誌性的口頭禪終於從浮華塵世迴響到了世界盡頭。

賊鷗驚訝於世上竟有如此複雜奇特的叫聲,氣焰有所收斂。它邊盤旋邊打主意,看得出是累了,黑色的眼珠狠狠盯着貼在山腰上的富春。

富春抓緊時機,一口氣往上爬了幾十米,那隻賊鷗陰沉地盤旋着,尖聲鳴叫,隨時準備俯衝。富春發現頭頂上方有一個凹洞,扒拉住洞口,借力往上一探,倒抽一口冷氣——另一隻賊鷗正趴在凹洞裡孵蛋。它狠狠盯着他。

洞裡那隻賊鷗的眼珠黑得深不見底,目光又狡詐又驚恐。它對準富春的臉,一口啄過來。

富春一驚,頭往右一躲,左頰被賊鷗鋒利的喙劃破。一道熱血順着臉頰流了下來,差一點眼珠子就被這畜生啄出來了。

富春往右邊爬了一點,避開了洞口。空中的那隻賊鷗沒有貿然發動攻擊,悽厲鳴叫着,警惕地追着富春,上下翻飛。

富春看明白了,洞裡那只在孵蛋,天上那隻負責保衛。之所以攻擊他,是因為他接近了它們的窩。

他吐了口唾沫罵了聲晦氣,心想自己從幾千米高空摔下來都沒受傷,結果被這隻傻鳥放了血,真是造化弄人。

他離開洞口,繼續往上爬去,空中的賊鷗慢慢收了聲,飛回洞裡。富春聽到兩隻賊鷗在洞裡嘰嘰咕咕,估計是累壞了,正相互安慰。

爬上山頂,山風迴蕩,他不由為之一振。放眼望去,群山縱橫在眼前廣袤的南極大陸上,天地間竟不見一絲生氣,又不由萬念俱灰。

這裡沒有半點綠色,山默默睡在雪中,有些地方露出黑褐色的岩石。富春坐在山頂,拿出手機,試着撥了個號碼。

手機里傳來無信號的嘟嘟聲。

富春看了看電量,只剩一半了。他關閉手機,放進胸口右邊的兜里,緩緩拉上了拉鏈。

「有人嗎?!」他絕望地大聲喊。

光禿禿的群山間迴蕩着他的呼喚:「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

他抬腕看表,已經是凌晨兩點半了。

面前是一大片地勢較緩的山坡,上面覆蓋着厚厚的積雪,有些地表裸露出凸起的岩石。富春走下山坡,向着不遠處的第二座山走去。他一路向西,渾身蠻勁地翻過了五座山,每一次爬上山頭都是一次失望,每一座山後面都一樣。爬到第六座山時,肚子嘰里咕嚕叫起來,他餓了,感到了恐懼。

第六座山橫在眼前,俯視着他。

他無力地躺下,凝望着凌晨五點的太陽懸在一碧如洗的藍天上。

他在想怎麼能抓一隻賊鷗烤了吃,想着想着,就犯困了。他咽了口口水,閉上眼,不一會兒就睡着了。

如意一直躺在原地,斷骨處傳來陣陣劇痛。

四周的寒氣不斷侵入身體,她捅開一點箱子間的縫隙,金色的陽光傾瀉而入。她舉起左手,逆着光展開五指,透亮的陽光穿過指縫,照亮了她清澈的眼睛。

富春再次醒過來時看了看表,已經早上八點了,這一覺他睡了三個小時。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一個黑影正俯視着他。

富春一驚,整個人原地彈跳起來,那黑影也一驚,往後退了兩步。

富春揉了揉眼睛,看清站在跟前的是一隻企鵝。

那是只阿德利企鵝。和高大的帝企鵝不同,阿德利企鵝只有約六十厘米高,圓滾滾,胖乎乎,瞪着兩隻長了一圈白毛的眼睛,拍着兩隻有力的小鰭,一副憨頭憨腦的樣子。這隻阿德利企鵝好奇地看着富春,耿耿耿叫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