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絕戀 - 第4章

吳有音

富春的心中騰起一股希望,他想至少這裡能弄到肉吃,賊鷗也好,企鵝也好,生一把火就能烤着吃。有肉吃就不會死,這是一個樸實的道理。想到這裡,他不再恐懼,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雪,不懷好意地緩緩湊近企鵝。

然後他僵住了,想起來這裡沒有木頭。

漫山遍野,卻沒有一塊木頭。

他只有一個打火機,如果要烤熟一隻企鵝,那還差很遠。

企鵝警惕地往後退了兩步,拍了拍鰭,轉過身,搖搖晃晃走遠了。

富春發現這肉球跑不快,抓起來應該很容易,留待以後吧。他轉過身,用準備打架的目光盯着第六座山。「餵。」他直起腰,乜視着山。

「餵……」山回答他。

「你大爺的。」他雙手做成話筒,對着山挑釁。

「你大爺的……」山幽幽回應。

這是最高的一座山,海拔大約有兩千米。山後面是什麼呢?他彎下腰緊了緊鞋帶,向山走去。

走到山腳下,抬起頭,忽然想起當年他還是個一場婚禮賺兩百塊錢的司儀時,也常常如這般站在車水馬龍的城市裡,抬頭望着那些林立的高樓大廈。

他開始往上爬。

風大了一些,爬到七八百米高處時,異常大的風使他意識到南極狂風來了。

地球自轉把暖流從熱帶地區吸引到南極圈,然後一股寒流沿着這巨大的冰蓋流動,海浪式地向上升,源源不斷地向大洋推進,由此形成一股來回翻滾的氣流,這就是南極狂風。它是天生憤怒的巨人,是狡詐殘忍的,也是壯大恢宏的。此刻它正俯視着富春。

富春看到一個山洞,裡面黑黑的,伸手進去試探了幾下,確信沒有賊鷗,便爬了進去。剛爬進山洞,一陣每秒超過百米的南極狂風就橫掃而過,如果他沒爬進洞,就已經被捲走,從山腰掉下去了。

氣溫開始驟降。

富春渾身打着冷戰坐在山洞裡,洞口外的暴風雪越來越大,風聲鬼哭狼嚎,天地混沌一片。氣溫越來越低,富春站起來原地跳了一會兒,後悔走的時候沒穿上那件暖和的衝鋒衣。他有點擔心如意,萬一那個雪包塌了,在這樣的暴風雪中,如意沒有活路。他抬起表看,已是早上九點五十分了。

這場暴風雪從早上一直刮到下午,即便此時是南極的夏季,氣溫也已降到零下二十多度。有幾次富春感到死亡臨近了,他的身體忽然變得溫暖起來,特別困,想睡,但尚存的理智告誡他不能睡,睡過去就死了。

他咬緊已經凍得發紫的嘴唇,艱難呼吸着凍得他肺疼的空氣,儘量蜷縮成一團。然後他聽到了,是的,確確實實聽到有個女人在唱歌。

他從未聽過這麼好聽的歌聲。

他睜開眼,看到一個女人站在洞口,渾身散發着金色的光芒,雖然面目模糊,卻傳遞出一種非常悲傷的情緒。

她向他伸出攤開的雙手。

富春瞪大眼睛盯着她。

「誰?」他問。

那女人緩緩飄近,輕輕握住了富春的手。他仔細看她,近在咫尺,卻依舊看不清面容。

那女人溫暖的雙手散發着柔和的金光,嘴裡繼續唱着天籟般的歌。

富春握住她的手站起身來,回望一眼,看到自己躺在地上,蜷縮成一團。那女人拉着富春,向洞口外走去。

富春有點明白了,這女人可能是死神,但又懷疑起來,沒想到死神這麼漂亮,他一直以為死神應該是牛頭馬面那種樣子。

富春心情忽然變得非常平靜,又走了兩步,想起如意還在等着他。

他放開女人的手,道:「不行,還有人在等我。」

金色溫暖的手溫柔而堅定地伸過來,重新拉起他的手,向外走去。

富春想了想停下了,甩掉女人的手,轉身往回走去。

面容模糊的女人站在洞口的風裡,任憑狂風吹着她的金色衣裙,嘆息一聲,再一次顯得悲傷起來。

富春走到躺在地上的自己跟前,轉身對女人道:「我這事還沒完吶。」

富春睜開眼,重新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他緩緩爬起身,迷迷糊糊想了一會兒,最後也沒明白剛才是夢還是真的。他開始活動有些凍僵的身體。這時感到少了什麼,愣了一會兒,才發現洞口外的暴風雪已經停了,世界又失去了聲音。

他爬出洞口,極度的疲勞使得他非常想快些回去,那裡的登山包中還有巧克力和壓縮餅乾,雪包里還能避一會兒風。

他往下爬了幾米,忽然間懷疑自己是不是㞞了,一股與生俱來的倔強在他心中醒了。

他趴在半山腰上,回憶了一會兒,然後確信自己從來沒有㞞過。他跋扈過,奴才過,也忍氣吞聲過,但無論如何,他心裡從沒㞞過。

為了達到目的,他可以裝孫子,扮賤,求饒——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有傲骨的人。他天生一根筋,倔到只要沒死,就會朝着目標繼續前進。

他想起自己從一個耍嘴皮子的婚禮司儀干到最大婚慶公司的老闆,這一路不是昂着頭走來的,也不是低着頭走來的,是彎着腰,跪着,爬過來的。這一路能跪着爬過來,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比石頭還硬的心從沒㞞過。

富春抬起頭盯着山巔,風雖然停了,雪還在飄,茫茫大雪裹住了山巔,妖嬈的雪雲慢慢變成那個面容模糊的女人,俯視着他。

富春重新往上爬去。

爬了兩百多米,他轉過身,面對造化非凡的南極天地凝視許久,然後繼續向上爬去。

他登上山巔時本以為會看到另一座山,但他愣住了,眼前是一片廣袤的冰雪盆地。

他佇立在山巔,眯起眼仔細打量腳下這片廣大的盆地。一隻潔白的雪燕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邊,自由翱翔着。

富春渾身顫抖起來,一方面是因為冷,另一方面是因為他看到,極遠處有一個小站,房子帶一點陳舊的暗紅。

他撲通一聲跪在山巔,死死盯着那個小站。

他擤去一掛清水鼻涕,咧開嘴想笑,卻露出了一個近乎猙獰的表情。他看了看表,時間是下午三點半。

四面八方,亂瓊碎玉,小站默默立在茫茫大雪中。

Chapter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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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把你背過這座山

他們就這樣翻過了五座山

每一個山頭上如意都痛不欲生地求富春讓她死在那

然後就痛暈過去

每一座山腳下如意會再哀求一次

接着再痛暈過去

她哭過,求過,罵過,抽過他大嘴巴子

但沒用,富春不答應

富春走進站區,大喊了幾聲,沒有人回答,只有一個豎在屋頂上支架生了鏽的鋁製風速球發出轉動的嘎嘎聲。

這個小站由一座主屋和一座俗稱「蘋果屋」的圓形小房子構成。富春推開主屋厚厚的保暖門,進入室內。

裡面居中放着一張桌子,旁邊是用窄木板釘起來的兩張長凳。屋子東西兩面各開了一扇窗,南極特有的夢幻陽光從窗戶里照進屋子,牆上鋪了綠色和白色相間的保溫板,在陽光的照耀下竟有些田園風情,一切都顯得亮堂。東面的窗戶邊放着一張上下兩層的床,床頭朝南,床腳向北。南面是進門,門邊有一個廚台,上面放着幾個碗、一堆各國文字的調料,和一台不鏽鋼的天然氣灶。北面牆上是貨架,上面放了很多食品罐頭,竟然還有中國的午餐肉罐頭,富春看了看,都過期了。這是南極的風俗,各國科考隊員如果途經無人小站,都會留下些隨身食品,也許就能救人一命。

富春開了一聽午餐肉罐頭,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口,味道不錯。他又開了一聽寫滿俄文的豆子罐頭,吃了兩口,發覺是生的,張開嘴想吐,又閉上嘴咽了下去。

小屋還算整潔,看上去被廢棄很久了。富春呼吸着屋子裡一團團寂寞的空氣,坐了一會兒。他發現小窗邊的牆上掛着一幅小小的聖母像,有着精緻的相框。可門邊的牆上卻貼着一張中國掛曆,是二〇〇三年的,紙已經發黃了,上面畫着站在魚背上的觀音菩薩。

看來途經這個小站的人們都曾留下過他們的信仰。

他走出屋子,望着四周,不甘心地叫了一聲:「有人嗎?」

小站依山而建,山上是很厚的積雪。富春的叫聲換來些許回聲,一團雪從山坡上滾下來。

這個被廢棄的小站沒有人,沒有旗幟,也沒有標識。

富春離開小屋,走到離它二十步遠的蘋果屋前,打開門,裡面放着一些雜物和工具,還有幾個空的天然氣鋼瓶。富春走出蘋果屋,轉到小屋後面,發現了一根屋裡通出來的管子,接着天然氣鋼瓶,表上顯示裡面的天然氣還有大半。他轉開被關閉的閥門。

屋子後面還有一台小型柴油發電機,富春拉了十幾下,把它點着了。發電機嘟嘟嘟地運轉起來,冒起一股藍煙。發電機的紅色小油箱連着一個刷成藍色的大油罐,直徑約兩米,長度約三米,一個鏽跡斑斑的鐵架子支撐着它,標尺顯示柴油還有一小半。

在南極,有油就有電,有電就能活。他跑回屋裡,先點着了火,再打開電取暖器,然後這個小屋就復活了。他看了看窗外,走出小屋繼續轉悠。

他像個孤魂野鬼一樣遊蕩在這個無人小站。站區邊有一個直徑三四十米的大坑,坑裡是融化的雪水,上面結着一層薄冰,像是個小淡水湖。

這個小站東西長約兩百米,南北約一百米,建在一座山腳下,面向着小站的山坡上覆蓋着很厚的積雪,山頂上裸露着黃褐色的岩石。十幾億年的風化後,石頭上被風吹出無數個深淺不一的窟窿,狀似蜂窩。

富春坐在湖邊,又摸出一根雪茄點燃了。抬腕看表,已是晚上七點。這是他來到南極後度過的第一個二十四小時。

他深深吸了一口雪茄,望着透明冰層下清澈的水,心想怎麼能讓那個斷了腿的女人翻過六座山,到這來呢?

他緩緩吐出一口煙,愜意地躺下,望着高邈的藍天。

天上是下降風形成的細長雲帶,雲帶大美,橫跨蒼穹。富春靜靜吸完這根雪茄,起身回屋。屋子裡的溫度已經上去了,他關上天然氣灶的火,讓電取暖器繼續開着,然後從貨架上拿了兩聽午餐肉罐頭,閉門而去。

富春回到如意的安身處時,已經是凌晨兩點了。他發現一群賊鷗翻開了掩埋金髮女孩的冰雪,正在啄食她的屍體。他狂吼一聲,跌跌撞撞跑上前去,那群賊鷗有恃無恐地拍拍翅膀散開,然後站成一排,用陰森的眼睛盯着富春。

富春發現金髮女孩的眼珠沒有了,臉上留下兩個血窟窿。他一陣噁心,彎腰乾嘔了一會兒,但胃裡沒什麼東西,只嘔出一些未消化的豆子和酸水。他猛地直起身,狂怒地抄起那把斜擱在石頭上的冰鎬,向賊鷗們衝去。他揮舞着鋒利的冰鎬,來回追打,但賊鷗太靈巧了,它們輕蔑地避開這個咿里哇啦的兩腿獸,齊聲嘲笑着。

富春咒罵着,青筋在額頭上跳動,從這一刻起,他對賊鷗的憎惡就在心裡生了根。

富春來到行李箱小屋邊,慢慢掀開那兩個登山包,如意半躺在裡面,渾身不停顫抖着。

「我以為你死了。」她帶着哭腔啞着嗓子道。

富春筋疲力盡地笑了笑,從懷裡掏出那兩聽被體溫焐熱的午餐肉罐頭,開了一聽,遞給如意。如意怔了一下,伸出顫抖的手接過。

「哪來的?」

「站里。」

如意顫聲問:「人呢?!」

「沒人,就只有一個站。」

起風了,倆人對視着。

「沒人……」如意看着手上的罐頭,喃喃道。

「是個廢棄的小站。吃吧。」

富春打開登山包,從裡面翻出一條巧克力,自己撕開吃了一口,然後遞給如意。

如意吃了一口帶着富春體溫的午餐肉,看到他只穿着裡面那件衛衣,不禁黯然。那群賊鷗被午餐肉的氣味吸引,慢慢向他倆聚攏過來。

富春開了自己那聽罐頭,低頭吃着,故意不看那群聚攏過來的賊鷗。於是賊鷗的膽子更大了,其中一隻走到了離富春僅一米不到的距離。富春轉身猛一撲,正把這隻大膽的賊鷗撲在懷裡。賊鷗狂怒地向他啄去,富春避開,一把摁住那隻賊鷗的腦袋,另一隻手抓住它的脖子,雙手反方向一擰,只聽見喀喇一聲響,賊鷗被擰斷了脖子。

如意驚叫了一聲,富春提着賊鷗腦袋耷拉的屍體站起身,向着那群被嚇傻的賊鷗走去。

他抓着賊鷗的腦袋,用力將屍體向地面摔去,啪啪啪幾下,賊鷗的血從屁股後濺了出來。

「來!」富春提着羽毛四散的屍體衝着那一群賊鷗喊。

嘩!整群賊鷗倉皇飛遠,這次它們被嚇壞了。

四周安靜下來。

如意看着這個男人手提着賊鷗的屍體,感到一陣恐懼。她望着富春將賊鷗的屍體遠遠擲去,噗一聲落在遠處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