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絕戀 - 第5章

吳有音

「這隻吃過人肉了,否則血可以喝。」富春道。

如意打了個哆嗦。

富春吃完午餐肉,打開行李箱和登山包,把裡面的東西嘩啦全倒在地上,開始清點物品。

他拿過自己那個已經清空的登山包,開始往裡裝東西。

他在一堆物品中挑了好一會兒,最後挑了一把多功能瑞士軍刀塞進包里,其餘的很多東西,電動剃鬚刀也好,高級單反相機也好,帶給俄羅斯前進站的昂貴琉璃禮物也好,他都扔了。

如意發現他凍得哆嗦,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那件外衣。

「我們得過去,東西越少越好,路上得翻過六座山。」

富春接着把自己的一些厚襪子和內衣褲塞進包里,想了想,又把行李箱的綁帶也塞進去。接着是一系列雜物,包括保暖水壺、一些藥品、洗漱包、毛巾等。猶豫了一下,他把在嚴寒中鋰電池罷工的筆記本電腦也扔了。他摸出一個鱷魚皮的大皮夾,裡面是厚厚一沓美金,都是一百元面額的。他抽出美金塞進衝鋒衣寬大的兜里,皮夾扔了。

富春收拾完自己的登山包,開始收拾如意的。他解開繩子,嘩一聲把裡面的東西全部倒在地上開始挑選,把他認為沒用的都扔了,包括全套化妝品。但他還是把如意的內衣褲包括胸罩都塞進了自己那個包里,如意臉紅了。

他翻開一本精裝版的《泰戈爾詩集》,正準備扔,如意忙道:「別……」

富春愣了一下,心想留什麼不好,留下個「輸」,真他媽晦氣。

他把書和一個旅行應急用的針線包塞進登山包里,道:「你得理解,這一路裝備越少越好,站里基本什麼都有,我得先把你弄過去,到時候再回來拿東西也行。」

如意望着自己嚴重外撇的左腿。

富春打開如意的那幾隻防水箱,發現裡面儘是一些沒用的儀器,還有幾瓶酒精,他想了想,拿了一瓶放進包里,其餘的都扔了。

「這些是幹嗎用的?」富春指指那堆儀器問。

「研究Aurora的。」

「歐羅拉是什麼?」

「是極光。Aurora是羅馬神話中的黎明女神。」富春看着如意,他發現她說起歐羅拉時語氣很平靜,平靜得能讓人感到她的深沉。

富春把挑剩下的東西都放回箱子,扣上搭扣,拖到山腳下那個避風藏身的凹坑裡,然後把金髮女孩的屍體一直拖到山腳下。

他背對着如意,偷偷脫下金髮女孩的厚絨線帽子,戴在自己頭上,護住兩個已經被凍紫的耳朵。

如意別過頭去,裝作沒看到。

富春往手心裡吐了口唾沫,拿起冰鎬,挖了幾下地,一砸一個白點,比鐵還硬的凍土根本挖不開。他低着頭氣喘吁吁地悶了一會兒,然後捧起厚厚的冰雪往金髮女孩身上蓋去,不一會兒堆出一個雪墳。他又搬來一塊塊的石頭,嚴絲合縫地壓在雪墳上,這樣賊鷗就沒辦法把雪堆翻開了。

富春從兜里摸出一根雪茄點燃了,猛抽了幾口,然後把青煙裊裊的大雪茄插在金髮女孩的冰雪墳頭。兜里還剩下六根雪茄。

富春站在雪墳前,雙手合十,心道:「這比海底好,海底又黑又冷的,也比被賊鷗南極天葬了好。」

青煙冉冉上升,煙灰積到很長才自己斷裂下來。

富春抬頭看了看第一座山,低頭看着如意。

「別怕。」他的語氣第一次溫柔起來。他收拾完包,把收口的繩子收緊,蹲在如意面前,鼓勵道:「一定要活下去。」

如意看着自己的左腿,搖了搖頭。

富春道:「我背着你,你背着包,可以嗎?」

如意咬咬牙,點了點頭。

富春扶起如意,讓她單腿慢慢站起身,然後整個人趴在他背上。他用一根繩子把如意牢牢綁在自己背上。如意接過登山包,背在自己身上。

如意勾緊富春的脖子,倆人同時感到了一陣溫暖。

富春踏上斜坡,向山頂爬去。風又停了,天地間靜得令人難耐,倆人的心跳聲混合在一起。

這次富春學乖了,他繞開半山腰那個賊鷗的窩,向着山頂爬去。到了接近垂直的地方,富春使出渾身力氣一點點往上蹭。如意的體重加上登山包的重量,令他接近了體力的極限。

如意強忍着斷骨處傳來的陣陣劇痛,她知道富春已經沒多少力氣了。

她緊緊抓着腰間繫着自己和富春的那根繩索。

富春喘着粗氣,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酷暑,一天沒吃飯的他穿着一套呢料西裝,站在婚慶舞台上妙語連珠地說着什麼,也是這般,喘着粗氣,眼前越來越黑,但台下的掌聲和笑聲喚醒了他,他瞪大冒着金星的雙眼,露出笑容道:「現在,有請證婚人發言。」

他抬起頭,望着山巔,背上的女人越來越重,他扒住岩石的雙手越來越麻木。

「對不起,不應該帶那本書。」如意愧疚道。

「那本書里寫的什麼?」富春喘氣問。

「泰戈爾的詩。」

「來一句!」

如意沉默了一會兒道:「願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富春猛吸一口氣,往上爬去,過了山腰處的垂直段,後面的坡勢緩了些,他可以整個人斜趴在坡上,緩緩往上爬。

他邊爬邊氣喘吁吁道:「得生如秋葉之靜美,死如夏花之絢爛。」

他倆就這樣登上了第一座山頂。

富春背着如意,像匹馬似的趴在地上。

「老實交代……」富春快窒息似的喘着氣問,「你到底多重?」

如意沒有回答,富春一驚,發現她緊咬着出血的嘴唇,頭垂着,人已經暈死過去了。

富春解開繩子,緩緩將如意放下,讓她平躺在地上。他觀察了一下她的左腿,抓了把雪搓了搓她的臉。

如意緩緩醒過來,顫抖道:「就把我放在這吧,我受不了了,斷掉的骨頭在大腿里戳着我的肉,我撐不下去了。」

富春咬咬牙,指着下坡的雪地道:「你看下坡還行,我用繩子拴着你,咱倆一起慢慢滑下去。」

於是富春左手拉着拴住如意的繩子,右手用冰鎬插入雪中當做剎車,一點點挪下了山。雖然比上山容易,但緩慢下滑的過程中還是觸動了斷腿,如意再一次痛得暈了過去。

到了山腳下如意哀求富春放下她,富春道:「第一座山最難過,我們已經過去了,還有五座山就到了,別放棄。」

說完他再一次把如意背上,用繩子綁牢,向着第二座山爬去。

他們就這樣翻過了五座山,每一個山頭上如意都痛不欲生地求富春讓她死在那,然後就痛暈過去。每一座山腳下如意會再哀求一次,接着再痛暈過去。她哭過,求過,罵過,抽過他大嘴巴子,但沒用,富春不答應。

最後一座山腳下,富春累癱了。

他倆都絕望了,因為這座山太高太陡了。

倆人一起喘着氣。

「你走,把我留下吧。」如意道。

富春望着這個瀕死的女人,風吹起她的長髮,秀氣的臉龐,挺拔的鼻子,黑白分明的眼睛,被咬得血痕累累的嘴唇。她癱在地上,胸口起伏着。

起風了,又一場暴風雪即將來臨。

富春抓了一把雪擦了擦臉,然後艱難起身,爬到如意面前,嘶啞道:「我們從下面繞過去。」

如意搖搖頭道:「這座山占地太廣了,從下面繞路太遠,暴風雪要來了,我們走不到一半就會被凍死。」

富春猶豫了,他身上所有的物資只剩一個登山包,暴風雪一來,倆人根本無處躲藏。

「別猶豫了,你走吧。」如意道。

富春想了想,轉過身向山走了兩步。

如意望着他的背影。

富春低着頭,又走了幾步,如意望着他,無聲地笑了笑。

富春猛回過頭,看到如意在笑,問:「你笑什麼?」

「我沒笑。」如意道。

「你笑了。」富春恨聲道。

「我真沒笑,你走吧。」

「你笑我沒種?」

「滾!」如意沉下臉。

富春轉身走回如意身邊,蹲下身望着她。

「要走你走,你放過我吧。暴風雪要來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如意嘆了口氣道。

富春雙手着地趴在地上,吐着舌頭喘着氣像頭絕望的狼。他忽然想起那個藏身的小山洞,頭重新抬了起來。

如意從未看到過這麼可怕的一張臉,扭曲,憤怒,兇狠,悲傷,眼中布滿血絲。富春吐了口唾沫,惡狠狠道:「我不信!老子一定要把你背過這座山!」

富春重新背上如意,他這次把繩子捆得特別緊,打了個死死的結。他開始爬山。

如意聞着他頭髮里的煙味和汗味,強忍着疼痛,慢慢勾緊了他的脖子。

暴風雪開始了。

富春爬到半山腰時,人已經虛脫,視力變得模糊起來,感覺背上有千鈞重擔。他想找到之前那個藏身的小山洞,邊拼盡全力一寸一寸往上挪,邊焦急地張望着,那個小山洞始終不見蹤影。

他太累了,停了下來,下降風越來越大,風速漸漸達到了每秒五六十米。身體的熱量在狂風中被迅速帶走,富春和如意被困在了半山腰。

南極大陸是中部隆起向四周傾斜的高原,一旦沉重的冷空氣沿着南極高原光滑的表面向四周俯衝下來,一場冰冷刺骨的下降風就形成了。此刻,冰雪夾帶着沙子貼着山坡刮過來,打在臉上痛得不行。

就在這時富春昏迷了,手一松,整個人往下滑去。如意拼命從登山包上抽出冰鎬,插進兩塊堅硬的岩石中,止住了下滑。

風越來越大,如意將冰鎬的手帶緊緊纏在手腕上,靠着這隻纖細的手腕維繫着倆人的體重,拼命堅持着,感到自己的手馬上要斷了。

「醒醒!」她大喊。

富春頭耷拉着沒動。

「醒醒!」她拼盡全力大喊。

冷風直往脖子裡鑽,富春一激靈醒過來,睜開眼心想,自己怎麼掛在半空風裡飄呢?

「醒醒!」如意喊。

富春清醒了,一把扒住了山石。倆人又調換了位置,如意將手從冰鎬的手帶中抽出來,整個手腕已經變紫了。她借着富春往上蹬的一下,用巧勁把冰鎬從岩石縫裡拔了出來。

風速已經達到了七八十米,風捲起雪,能見度變得越來越低。富春拼盡最後一絲體力爬上山頂。他解開如意,趴在地上不停喘氣,劇烈咳嗽着。

如意放眼望去,只見一片白雪茫茫的廣袤盆地出現在眼前,可雪太大了,她看不到那個小站。她的眼皮變得沉重起來。

富春爬起來,扒着她的肩在她耳朵邊吼:「再累也不能睡!睡過去就死了!」

如意點點頭,倆人開始往山下滑。富春找到一條坡度和積雪厚度都不錯的下坡路,左手死死拉住拴着如意的繩子,右手握着插在雪地里的冰鎬,一點一點往下滑去。一塊凸出雪地的岩石撞在如意的斷腿上,她慘叫一聲,再次昏死過去。

山腳下富春背起昏迷的如意向前走去,風捲起地上的雪,形成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白毛風。翻過整整六座山頭,眼看就要到達小站前,他倆失去了方向,什麼都看不到了。越來越大的風帶走了他倆僅存的體溫,富春背着如意,在風中仰起頭狂吼了一聲:「開恩啊!」

風瞬間變得更大了。

富春望向前方,他等於是瞎了,瞪大眼睛,背着一個昏死過去的女人,站在白茫茫的一片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