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絕戀 - 第6章

吳有音

他不知道前方是天堂還是地獄,他只知道,此刻如果貿然前進,必然越走越偏,死路一條。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在生死邊緣冷靜思考了大約一分鐘。

他放下如意,渾身哆嗦着,飛速掄動冰鎬,開始在原地挖坑。幸好此處冰雪很厚,一通狂挖後,竟挖下去七八十厘米。以前聽說過人在瀕死時能爆發出幾十倍於平時的能量,現在這個說法在他自己身上印證了。

富春花了大約十分鐘,挖出一個一米見方、約八十厘米深的雪坑。他自己先躺進去試了試,然後去摸身邊的如意。

第一下沒摸到,富春驚得大腦一片空白,跪在雪坑邊,又原地摸了一圈,終於摸到了如意的衣服。他拽着衣角把她拖過來,先伸手在鼻息處探了探,然後解下她背上的登山包,抱起無聲無息的如意,儘量不觸動她的斷腿,放入雪坑。坑太小,他從背後緊緊抱着如意才能勉強把自己也擠進去,終於安頓好後,他拖過登山包,封住了坑口。

太冷了,他更緊地抱住如意,發覺她的身體傳來一絲顫動。

十方世界唯有風震寰宇,東西南北只剩一片混沌。

Chapter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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膜拜我吧

作為一個多年的憂鬱症患者

在連續不斷的求生、恥辱和劇痛中,她第一次沒顧上憂鬱

她想起了痛不欲生的翻山越嶺

赤身裸體的接骨求生,羞憤難當的近乎失禁

和這些比起來,她小藥盒裡的氟西汀和帕羅西汀——那都不叫個事

如意醒過來時發現身上蓋着被子。她太累了,腿痛得不行,恍惚間又睡了過去,再醒來時看到富春坐在靠窗口的木板長凳上望着窗外。

如意撐起上半身,外面風停了,南極白晝特有的燦爛陽光從窗口灑進屋裡。她發現自己睡在一張雙層木床的下鋪,牆上鋪着綠白相間的保溫板,屋內溫度似乎有十幾度。回想之前的冰天雪地,現在這個小屋就像天堂。她感到有些熱,掀開被子,茫然坐在床上。

富春轉頭望着她,他在笑。

「我們到小站了?」她問。

富春得意地點點頭,是那種恨不得把「感激我吧」寫在臉上的得意。

如意低頭看自己的腿。

「你做什麼的?」富春站起身,背起手,邊來回走邊問。

「高空物理。」如意答。

「什麼意思?」富春問。

「我研究天上那些事。」如意的視線終於從斷腿轉移到了富春身上。

「你來南極幹什麼?」如意問。

「啊,那個……考察考察。」富春停下腳步,躊躇滿志地望着窗外。

「考察什麼?」

富春撓了撓頭:「主要是地上的一些事。」

「你去前進站幹嗎?」

「合作!國際合作!」富春道。

「什麼合作?」

「嗯……你聽說過天長地久婚慶公司嗎?」

「聽說過,死貴。」

「嗯……我是天長地久的老闆。」

如意看了看富春,眼前這個男人大約三十五六的年紀,皮膚黝黑,鼻子很挺,中等身材,偏瘦,結實,眼睛特別亮,眼神里有股野氣。

「公司快上市了,我是為了路演時有題材,就來南極探探路,和老毛子談談南極婚禮的業務。」富春嚴肅道。

如意將信將疑問:「到南極結婚?誰願意這麼折騰?」

富春答:「有錢人。大把的。我們和前進站談成了合作意向。一百萬一個不算貴吧,一對就是兩百萬。老毛子一聽,對開展南極婚慶業務特別感興趣。他們缺錢。」

如意望着窗外道:「可以在冰山上宣誓。」

富春站起身,像開董事會發言那般揮了一下手道:「再弄兩隻企鵝來做儐相,晚禮服也省了。得讓前進站的站長做證婚人,這個可以談嘛。再派直升機從上古冰山上鑿一塊冰放在香檳里,讓冰塊里幾萬年前的氣泡在酒杯里噼里啪啦地響,這杯酒才叫天長地久,怎麼樣?」

「可以再加五十萬。」

「對!對!有道理!」

「一本萬利。」

「冰塊得單獨收費。還有洞房。站上騰出來一間房專門用來做洞房容易嗎?」

「前提是你能活着回去。」如意冷冷道。

「我們這不是活下來了嗎?」富春得意道。

「你去看看還有多少罐頭,然後掰着指頭算算,我們還能活多少天。」

富春安靜下來。

「沒人知道我們在這,我們只能慢慢等死。」

如意冷冷望着窗外,由於疼痛,整個人微微顫抖着。

在這個世界盡頭的廢棄小站里,和這個男人共處一室,如意感到有些害怕。她挪動了一下腿,立刻痛得慘叫一聲。身上的冷汗加上剛才被子裡捂出的熱汗,一齊黏在身上,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滿腦子Aurora黎明女神的她有潔癖,想到這裡無法洗澡,心裡泛起一陣絕望。

「我可以出去找救援!」富春憋了一會兒,吼道。

「你去吧。」如意道。

富春望着窗外,白茫茫一片,無邊無際,他緩緩坐下,低頭思考起來。

他意識到從現在起他必須在生活上照顧這個女人。

「我得照顧你。」他嘆了口氣道。

如意捋了捋一頭亂髮。

「談到照顧人,我只有兩件事不會——」

如意擦去鼻尖上細密的汗珠。

「這也不會,那也不會。」富春道。

富春抬起頭盯着如意看,看得她渾身汗毛倒豎。

他沉默了一會兒道:「先得把骨頭接上,這麼拖下去,你會死的。」如意打了個冷戰。她望着自己的腿,原本漂亮的身體變得殘破了。

她是個完美主義者,看着這條外撇的左腿,心裡又泛起一陣絕望。

她心裡驚了一下,想起了那些藥。她極力克制着內心正在恣意蔓延的絕望,這種絕望充滿了冰冷、倦怠,以及刻骨的空虛感——她是個中度憂鬱症患者。

「怎麼接?」她強忍着內心的那股絕望問。

「先把骨頭復位,用木板夾住,再用繩子綁牢。」富春道。

如意咬了咬嘴唇,提醒自己不要犯病,因為藥已經跟着飛機沉到海里去了。

富春搓了搓手,站起身原地轉了一圈,猶豫道:「得先把褲子脫了。」

如意緩緩拉過剛剛掀開的被子。

富春發現如意神色不對,道:「沒辦法,顧不得這些了,你如果脫不下來,我幫你脫吧。」

此時正有兩隻賊鷗在屋外停歇,聽到屋裡傳出一聲尖銳而悠長的「滾」後,拍了拍翅膀飛走了。

富春打開門站在屋外,大口深呼吸,努力讓自己平靜。

「歐羅拉太難伺候,還是歐巴桑好。」他憤憤不平地想。

他從兜里摸出一根雪茄,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最終沒捨得抽,又放回兜里。

他抬腕看表,已經是晚上十點了,世界依舊陽光明媚。

風停了,天地間又失去了聲音,富春盯着來回遊走在地平線上的太陽,對這個鬼地方恨之入骨。他走到對面的蘋果屋裡,順利找到了四片木板和一根繩子。

他回到小屋裡,關上門放下東西,搓着手來回踱步。

如意緊張地望着他。

富春停下腳步,低頭看着地板,鄭重地問:「你是要面子還是要命?」

如意惡狠狠道:「我要面子!」

富春怒了,他抬起頭,眼裡冒火,盯着如意咬牙切齒道:「早知道你要面子不要命,老子幹嗎要背着你翻過那六座山?」

如意無語。

富春問:「如果我不給你這個面子呢?」

如意把被子掖緊,顫聲道:「你別過來!我要打110了!」

富春從兜里掏出手機扔給如意,如意盯着沒有信號的手機。

她顏面掃地。在這個世界盡頭的小屋裡,她沒得選擇,只有讓這個俗人來脫她的褲子。她的心劇烈地震顫了一下,她知道再不吃藥,她就要崩潰了。

富春走近她道:「顧不了那麼多了,你得活下去。」

如意這才想起她穿的是一條蕾絲邊的黑色內褲,有點半透明。她恨自己為什麼不穿一條厚厚的平角褲,現在晚了。

富春乾咳一聲走近一步,伸出手。如意抬手阻止他道:「我自己脫。」

她掀開被子,把衛衣往上提了提,解開了衝鋒褲的腰帶。

富春輕輕放直她的雙腿,如意痛得顫抖了一下。然後富春抓住她的褲腳,慢慢把褲子脫下。

有着保溫內膽的衝鋒褲里還有一條粉色的貼身棉毛褲,富春拉住褲腳往下扯,沒想到帶動了裡面的內褲,如意立刻拉住自己滑落的內褲,富春聽得動靜一抬頭,從他的角度看過去,春光隔着薄薄一層黑絲一覽無餘。

富春馬上拉過被子蓋住她的大腿根部,他的心怦怦跳,心想這種內褲穿了比沒穿還要命。

如意羞愧難當,她望着自己的左腿,伸手抹去掛在腮幫子上的眼淚,別過頭看向窗外。

富春眼前是一條嚴重水腫的腿,整條腿已經發紫。斷裂處大約在膝蓋上方,股骨三分之一處。好在斷骨沒有戳破皮肉造成皮外傷,細菌無法進入,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富春拿起木板就要綁,如意轉過頭道:「等一下。」

富春放下木板,擦去額頭熱汗,脫下衛衣,只穿了一件棉毛衫,電暖器調到了二十多度,此時小屋裡已經很暖和了。

如意擦去額頭上的冷汗道:「你得先把我的腳掰正,否則骨頭和骨頭對不上。」

富春點點頭,輕輕握住如意向外撇的腳,逆時針轉了一點,如意痛得慘叫了一聲。富春又逆時針轉了一點,可他手一放,腳掌又向外撇去。

滿臉是淚的如意無助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