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比死更冷 - 第3章

吳有音

  「那以後我們玩什麼?」王大頭靠着水泥柱,在蒼白的路燈下噴出一口濃煙非常痛苦地

問。

  「沒什麼可玩的,我們都大了,」李金魚聳聳肩,「以後只剩下女人可以玩玩。」

  大夥就此無語,只聽到大蛾子不斷撞在路燈燈泡上噼啪作響,蛾子們前仆後繼,痛苦堅持。夏夜蟲鳴自對面鬼宅的花園中陣陣傳出,聲聲嘲笑。

  「裡面真的有鬼嗎?」

  「扯淡!」

  「那你敢現在進去?」

  「你他媽先去老子隨後就來!」

  「我們敢!」智障指指街對面的鬼樓,鄭重宣布。渾然就忘了這個樂園是我們三個堅守多年的秘密。

  我和啞巴緊張地一對眼色,啞巴走過去想拉開智障,但智障並不罷休。

  「我們經常進去和鬼玩玩的。」智障甩開啞巴的手。

  「別……聽聽聽他……他,」結巴的我喘了一口氣用力繼續憋,「瞎說。」

  「我們才不去那個鬼地方玩,要觸霉頭的,懂吧?」趙大餅跳下水泥台,敲了智障一個毛栗子。

  「你們也別隱瞞了,其實我幾次看到你們三個翻進翻出的……以前對不住了,反正我再也不要這個水泥台子了,你們以後就在這玩乒乓球吧,」李金魚慈悲如耶穌般地想把他霸占多年的水泥台子施捨給我們三個,「別可憐巴巴地去那個觸霉頭的鬼地方玩了。」李金魚拍拍我的肩,彈落一長段煙灰。

  我感到自尊心大大受傷,一陣熱血沖頭,把正廣和汽水的玻璃瓶子啪地拍在豬肉台上便站起身跑到街對面,在所有人的瞠目結舌中麻利地翻入了圍牆。

  我第一次在深夜裡跑進漆黑一片的鬼樓,猶豫了一下,隨即蹬蹬蹬跑上二樓,來到那五個大拱窗構成的二樓遊廊上,衝着花園的圍牆外面喊:「誰敢……敢來?!」

  我看到黑暗中的閃亮煙頭們紛紛離開水泥台,走過街,聚集在鬼樓花園的圍牆外,但那些煙頭們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任何一個翻牆進來。

  三樓似乎又傳出一聲嘆息,我立刻感到背後一陣寒意,整個人頓時僵住。我開始祈禱至少啞巴和智障能講點義氣翻牆進來,然後蹬蹬蹬地跑到我身邊,沖那群膽小鬼一齊伸出中指。

  可是沒有,過了一會兒,煙頭紛紛熄滅,大傢伙竟然就這麼散了!

  寂靜的夏夜,遠處蒼白的路燈,殘破花園中的蟲鳴和三樓似有似無的嘆息聲,令我感到頭皮陣陣發麻。屋頂上忽然傳來一聲貓叫,聲調悽厲無比。我冷汗涔涔地從褲腰裡摸出那把隨身攜帶的三八軍刺,慢慢轉過身去。

  空蕩蕩的二樓灑滿了靜謐月光,那條通向三樓的樓梯仿佛對我發出邀請,「餵。」樓梯冷靜地對我說。

  我拔出軍刺,雪亮的刀光被月色包裹着,顫抖的拳頭後是劇烈跳動的心。我咽了一口口水,吞咽的咕嚕聲在空曠的二樓清晰可聞。然後我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一步步踏上了那條多年來不曾踏上的樓梯。

  那扇小門就在三樓走廊的盡頭,我渾身篩糠似的來到小門面前,封條依舊,小門緊閉着,似乎後面的那個秘密永遠不想被人打擾。

  我伸出手輕輕推了一下,小門沒有動,我懵懵僵在那裡足足一個世紀,然後我暴喝一聲,一腳踹出,小門吱呀呻吟,應聲而開。劇烈晃動的門板後沒有房間,只有一條黝黑向上的小樓梯。樓梯盡頭是一個黑洞洞的沒有門的空間,我猜想樓梯是通向整個屋頂內部的。

  我更緊地握牢三八軍刺,另一隻手哆嗦着從褲兜里摸出打火機,轉了幾次火輪才打着了火。

  「唉……」一聲似有似無的嘆息從門後發出,我嚇得往後退了一步,搞不懂這是我因害怕而產生的幻覺還是真實的聲音,腳一軟坐倒在地上。手上的一次性打火機再次熄滅,四周頓時被月光和寂靜包圍。

  我想起若干年前多倫路上盛傳的那個故事,說有人半夜潛入鬼樓試圖一探究竟,他在二樓轉悠半天,發現並無異樣。於是他上了三樓,來到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難道就是我眼前的這個屋頂閣樓?!),發現房間裡只放着一張單人床。他記得走進房間時是隨手關上門的,可當他轉身準備離開時發現門又開了。他嚇了一跳,便再次關上房門,可就在門剛合上的那一刻,生鏽的門把手竟然又嘎嘎轉動起來。這下把他嚇得魂飛魄散,未及多想便一下鑽入床底。他在床底看到門無聲打開,一雙美麗的女人赤足走進房間。他看到赤足緩緩來到床前停下,又聽到一聲幽怨的嘆息,然後頭上的床發出輕微的嘎吱一聲,那女人竟坐在了他頭頂的小床上。此時他嚇得肝膽俱裂,眼前是一雙腳跟衝着他的女人玉足。就這樣僵持了好一會兒,忽然頭頂上的小床又發出輕微的吱嘎一聲,躲在床底的他忽然發現,幾縷頭髮,緩緩垂下,出現在玉足邊……

  這個故事到此結束,說者和聽者都不再言語。因為往往最嚇人的不是一張暴現的鬼臉,而是幾縷緩緩垂下的頭髮後那張即將出現卻不知面目的臉。

我努力搖搖頭,告誡自己不要被自己嚇傻了,然後我搖搖晃晃站起來,慢慢踏上了那段小樓梯,進入了那個多少年來都沒人踏入的屋頂閣樓。

  雪藍色的月光從屋頂上五個巨大的老虎天窗里射入,靜靜照亮着這個面積不小的屋頂閣樓。我夢遊似的站在這個神秘的空間裡,發現四周並無傳說中的單人床或那扇把手生鏽關不上的門,只有一張破舊的寫字檯擺放在遠處的角落裡。此情此景仿佛見過,時空交錯的錯覺

中,有一種熟悉而陌生的感覺徘徊我心。我抬頭看着老虎窗外的安寧星空,低下頭時感到恐懼之情絲絲縷縷地飄出體外。我的眼睛開始習慣四周的光線,劇烈心跳聲慢慢變輕,繼而聽到了夏夜之風掠過屋頂瓦片時的淺吟低唱。

  我走近那張破舊的寫字檯,拉開幾個抽屜,發現裡面放着些文革時期的海報,我展開一張也許已摺疊了近二十多年的彩印海報,發黃的海報上,一個美麗女子正舉着駁殼槍雙腿劈叉英姿颯爽地飛躍在一片紅旗海洋中。

  我放下海報,忽然感覺到腳下的一塊地板略有鬆動。我無意識地在這塊地板上跺了一腳,沒想到那塊地板一頭竟翹了起來,月光下依稀看到地板下藏着東西。我摸出金猴牌香煙點燃,在午夜月光的包裹中,在冉冉青煙的寂靜中,我用三八軍刺「嘭」地撬開了地板另一頭的釘子。地板下靜靜放着一封信,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和一本厚厚的日記。

  十六歲的我擦去臉上滑落的汗水,拿起那封信時似乎又聽到了一聲嘆息。我才舒緩下來的心頓時抽緊,脖子僵硬地四顧了一周。四下並無動靜,屋頂那隻該死野貓偏偏此時悽厲一聲大叫,叫得我心驚肉跳,腿肚抽筋。

  我自嘲地笑了笑,放下尚未拆封的信,拿起那張照片,借着月光湊近看起來。照片上是個年輕的女孩,梳着兩條麻花辮子,眼睛大而恬靜。女孩的臉上掛着十六七歲才有的那種無憂無慮卻又憂傷不堪的光芒。月光下,我放下照片的手有點躊躇,然後我小心翼翼地翻開了那本厚厚的日記。日記本是那個年代少見的鮮紅色皮質封面,我隨手翻頁的某一刻,那些與我無關的昨日情懷頓時開放在夏夜的雪藍色月光中,它們終於掙脫了紙頁合閉間的黑暗,宛如禁錮已久的饑渴藤蔓般瞬間展開至四面八方。它們是如此迫不及待,競相游入我的眼球,沿着神經向我心深處那最柔弱之處蔓延而去。我的視線緩緩向下移着,發黃的紙頁在翻動中發出簌簌的嘆息聲。

  而我忘了恐懼,忘了時間,忘了悶熱潮濕的所在和四周灰塵飄蕩的寂靜。

  那天十六歲的我坐在屋頂閣樓中,就着月光看完了另一個十六歲男孩在十六年前的那段可謂離奇的青春往事。日記中的無盡遺憾和狂熱愛情鬱郁滴滴從紙頁間不斷滴落,在今時往日的時空交錯中盪起圈圈漣漪。直到凌晨時分,我方才緩緩地合上日記。

  我拆開那封信,一封死亡情書出現在我的面前:

  嵐:

  我愛你,愛到想為你去死。

  可我又不想死,因為我死了之後,就沒有人能像我這樣愛你了。

  我考慮了很久,決定把我的日記和這封信藏在這塊地板下,我把向你解釋的機會變得這麼渺茫,是因為我相信我們真的有緣,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有冥冥之中的安排讓你看到地板下的這些東西。如果有朝一日你真能看到這封信和我的日記,那該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我等了你很久,從凌晨一直等到午夜,可你沒來。

  我不知道割腕以後會不會很嚇人,血會不會流得到處都是,但願你來到的時候,我已經完成了所有這些麻煩事,又蒼白又安靜地躺在二樓的地板上。

  說好一起去天堂,可你姍姍來遲。

  我將那張照片放入懷中,拿上日記本和那封信起身離開,走下三樓時,乍然間頭皮發麻地發現一個黑影站在我的面前。

  「誰?」我驚問着本能地往後退去,渾身哆嗦地摸出三八軍刺,毛骨悚然間手上照片飄落在地。

  那個黑影不聲不響地豎在那裡。

  「啞……啞巴?」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