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比死更冷 - 第4章
吳有音
我大汗淋漓地癱倒在地,心頭竟是一陣痛楚,再也難以揮去那張照片上女孩的昨日甜蜜。
九二年的初秋,處處落榜的我開始了少見的中考復讀生涯。但那時我除了會畫畫之外一無所愛更一無所長,我整天惶恐不安,對性和未來充滿渴望,而兩者對我而言皆過於虛無飄渺,於是我懷揣着那張照片,下定決心出門賺點錢花。
我徘徊於各大高校門前謀生糊口,鋪開畫紙為那些剛開學吃飽了午飯出來逛逛的天之驕子們畫肖像素描,十塊錢一張。那些面孔各有不同實則千篇一律,那就是充滿了令人費解的自信。我捏着鉛筆凝視對方數分鐘,心想「好一條神氣的龍魚!」(見到英氣勃發的臉龐總讓我想起龍魚),於是我低下頭沙沙作畫,紙上諸君無不意氣風發而如龍魚般目空一切。
這個城市日新月異,充滿生機。喧囂震動中,仔細聽,可以聽到眾多夢想金戈鐵馬地席捲過耳際。昔日跑馬場的紙醉金迷和霞飛路的優雅矜持等等像張愛玲那件古老而奢華的睡袍,早已被冒着黑煙轟隆咆哮的打樁機打得千瘡百孔。很多次我路過我家附近的那些拆遷工地,會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我背着爺爺給我的軍用水壺和裝滿畫稿紙的書包,站在那股巨大的力量前再也無法挪動腳步。我看到父親只想為人民當好一顆螺絲釘的青春夢想糅合着那些斷壁殘垣被推土機的履帶緩緩碾碎壓過,化作一把灰塵在風中散盡。遠處隱約傳來黃浦江的汽笛,聲聲悠遠正如離我千萬里。有那麼一會兒我會忽然覺到所未有的孤單,但從未有過無助的感覺。我鼓勁地拍拍我塞滿畫紙的書包,裡面是我忠誠踏實的謀生小舢板——還有那張發黃的讓我難以釋懷的老照片。
那年智障進了一家街道工廠當學徒。其工作是在嘎嗒嘎嗒的小機器上拿下一隻只的賓館用小牙膏,然後將其整齊碼放在紙盒子裡。智障樂此不疲,從而贏得了瘸子師傅的喜愛和工作的穩定。每天智障抱着大號鋁製飯盒,戴着他喜歡的藍色卡其布工作圍兜,坐在街道小工廠的門口處邊吃邊曬太陽。見到我和啞巴就大笑起來,「來!」他招呼道。
我和啞巴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屁股兜里無聲走近,然後三個人蹲湊在一起目光交流。
智障看了啞巴一眼,目光中儘是得意,他拍拍身上的藍色圍兜,指指圍兜上印刷着的工廠名字。
啞巴乜視一眼,並無表情,抬頭看天,想必不知自己的明天在哪裡。那時啞巴已經長成了多倫路上最帥的男孩,其皮膚白皙,身材高挑,眉目清秀,幾可與漫畫中的憂傷王子一拼高下。可啞巴與我一樣不愛學校,他時不時幫人家貼小廣告賺錢,左手一小桶糨糊,見牆刷牆,見柱刷柱。右手一疊老中醫治梅毒的黑白宣傳單,手起紙落,端正平貼,功夫了得。
而我則用輕蔑的目光看看智障的藍色圍兜,然後「哈」地大笑了一聲。
智障大怒,別過頭去不再理我們,想想又氣,抄起一大勺子飯往嘴裡塞去。
我拿出那張發黃的老照片,指指上面的靚麗人兒問:「怎……怎麼樣?」
智障和啞巴看着照片半天,一齊疑惑地搖搖頭。
「誰?」滿嘴飯粒的智障臭烘烘地湊近問,我怕他弄髒照片,一把將其推回原位。
啞巴也用目光問我,「誰啊這是?」
我想了想說:「一個三……三十二歲的……陌生女女女人。」
啞巴點點頭,智障「噢」了一聲。
「我要……要找……找到她。」我說。
啞巴用目光問我,「為什麼?」
我指指自己的心,嘆了一口氣,「找……找到她!」我拿出幾張素描遞給啞巴,「貼……貼小廣告時……就他他媽一齊貼上!」我說。
啞巴接過那些我畫好的素描,素描是我按着照片畫出的嵐。鉛筆素描中,她靜若處子,目光凝視,但張張不同,各有神情。憂鬱的,開心的,微笑的,鎖眉的……不一而同。
「貼電線杆子上?」啞巴用目光問。
我用力點點頭,神情堅決。
智障拿過一張素描,素描的右下角寫着一行小字:「說好一起去天堂,可你姍姍來遲。每天晚上十點,我在老地方等你。」
啞巴接過一疊素描隨手扔進裝滿梅毒廣告的蛇皮袋裡,然後扔來一根金猴煙。我點上,忽然想起什麼,一把抓住智障的頭髮。將其胖臉直接揪至我面前,眼對眼,鼻對鼻地威脅,「保……保密!」
智障點點頭,可能覺得我還不夠放心,便抽出我的三八軍刺比畫着往自己脖子上虛砍兩下,意思是「老子用腦袋擔保!」
啞巴搖搖頭,眼白一翻凝視藍天,意思是:「你這顆傻頭又不值錢……」
我們三個都沒想到這個異想天開的行為所帶來的後果,簡直可以用「轟動」二字來形容。我更沒意識到這的確是我的畫第一次面向社會公眾——雖是刷在多倫路上電線杆子和斑駁外牆的小廣告間,但我的筆觸委實細膩而深情,嵐的目光也總是那樣憂鬱而令人心碎,一時間多倫路上的孩子們轟動了,他們競相揭下電線杆子上的鉛筆畫用做收藏。傳聞趙大餅和李金魚已經發誓要找到那個「夢中情人」。
啞巴就此改變策略,刷小廣告時偷偷在我的畫背面加多了一層特製糨糊,使得畫無法被順利揭下,如果硬揭,便只能讓畫中人香消玉殞,徒留一隻眼睛或半邊臉貼在那裡,顯出無比悲涼。
趙大餅和李金魚為了找到畫中人都快急瘋了,到後來對畫中人的搜尋簡直成了一場比拼。由此導致各種傳說百家齊鳴,嵐一會兒成了趙大餅的初戀情人,一會兒又成了李金魚的小學同學,甚至連王大頭這種三流貨色也屁顛屁顛地號稱嵐就是隔街東橫濱路上的某姑娘。惟一相同的是,他們都聲稱有「不要命的小赤佬」暗地裡跟他們搶這個「女朋友」,並各自發誓說要對那個「小赤佬」怎樣怎樣,以致滿清十大酷刑都在那些咬牙切齒的「怎樣怎樣」前相形見拙。他們懷疑過啞巴,但幾次搜身都沒有發現什麼,啞巴指着電線杆子上的嵐茫然地搖搖頭。
「他媽滾!」趙大餅踹開啞巴。
「就憑他?」李金魚輕蔑地看着啞巴離去的背影,對趙大餅說,「這事很複雜,跟這種小角色不會有關係。」
趙大餅點點頭,「那個『老地方』你調查得有結果了嗎?」
李金魚胸有成竹地點點頭說:「小弟們這幾天為了查出『老地方』在哪兒,都累壞了,線索總是有的,但我們當大哥的總得體恤他們一點,不能逼得太緊!」
趙大餅「哼」了一聲道:「你的人值錢,我的人無所謂!我限他們三天內必須給出答覆,否則我把他們頭擰下來!」
李金魚啪啪掰響指關節,「你們大路里的人做事就是太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趙大餅斜了李金魚一眼道:「你們永和里的傢伙就是太陰,說豆腐太熱勸別人別吃要慢慢來,自己急吼拉吼吃個精光冊那下巴燙掉也無所謂!」
那段時間江湖動盪謠言四起,我和啞巴冷眼旁觀但有時——比如說實在忍不住笑時(臉上肌肉一抖一抖極難控制),只好跑到僻靜處抱肚狂笑,皆出眼淚,痛快無比。
江湖的浪頭一個個,浪花死在沙灘上,而我退出江湖地安靜獨處,在爺爺熟睡的呼嚕中安靜爬起,看到對面鏡子中的我眼睛亮如野貓。我穿上衣服,拿起鉛筆和素描本,輕輕開門,躡足下樓,然後在滿天繁星下習慣性地翻牆入院,在似有似無的嘆息聲中進入鬼樓。我推開三樓小門時發現昨天做的記號依然如初,失望的我踏上那條似乎能突破時光世事的狹窄樓梯,來到灑滿月光的屋頂內。
我把嵐的照片放在跟前,沉思兩分鐘,然後提筆作畫,筆尖沙沙聲中我將我莫名的愛與哀愁塗滿整個夜晚。
如此這般,我從十點等到十一點,再等到十二點,嵐從未出現過。我開始變得很不耐煩,金猴煙頭差點燒掉鬼樓。後來終於頓悟:如果嵐來了,她如何進來呢?難不成和我一樣翻牆而入?於是一切豁然開朗,便來到花園,用三八軍刺撬開了花園邊門上年久生鏽的鎖。從外面看,小鐵門即便虛掩着,依然給人深鎖多年的錯覺,那些看似不可觸動的防備,往往脆弱到伸出手指就能破解。
在日記本的紅色封面旁,在發黃照片的十六歲嵐前,在星月之光的柔軟包裹下,在無盡的想像和沉默中,我腳踩寂寞橫眉學業,一心玩味自己十六歲時毫無理智的絕望等待。狗屁理想和狗屁前途簡直對我無可奈何。很多次畫累後的夢中,我和嵐一次次地相逢在金色沙灘,我們成了玩沙的孩子,無意於流光似水,淡漠於四季匆匆,享受着時光從指縫間溜走的絕對安詳。而我總在長久的相互凝望里被愛感動得淚水漣漣。
「那我畫畫給你看吧,我只會畫畫。」脆弱如黃瓜的我抹去臉上的淚水對嵐說。
於是時光無情的流逝被忽略了,時光粗暴的流逝被擊敗了,生命長河裡的這一朵浪花就此凝住,凝成一顆珍珠嵌在十六歲的做夢少年心裡。
我在紙上畫出一道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