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比死更冷 - 第6章
吳有音
我搖搖頭。
「你以為我能在你這狗窩裡住上三個月?成不成交?!」她憤憤不平。
我咽下一口氣,還是伸手去接她遞來的鈔票,鈔票上還留着她的體溫。我拿着錢用力往回抽,發覺她死死捏着,她看着兩張鈔票的眼神就像她和親人永別一樣。
之後在太保瑪麗婭無聊時的閒扯中(一直是她扯我聽),我得知她比我大幾歲。「完全是為了離開那個破家才流落到上海來的。」她說,好像離家出走就跟吃飯一樣容易。作為大我幾歲的女孩,太保瑪麗婭的經歷相當離譜,她十五歲那年離家出走至今沒有往家裡打過一個電話,在蛇口當過酒吧陪酒小姐,在北京作過洗頭妹,在武漢擺過攤賣桃木製護身符,在重慶談過一次差點私奔的戀愛,在雲南麗江玩過一陣臨時演員,之後又去山西一帶無所事事地流竄了一個月,然後才來到上海,成了一家三流飯館的服務員。對於她的往事她統統稱之為「靠」!對於她的家庭她平靜稱之為「操」!
她經常長時間抽煙,凝望着窗戶外的蒼白路燈,繼而變得暴躁不堪。
她的經歷委實精彩紛呈,各種男人在她眼裡都是禽獸,「還好你是個男孩還不是男人,」她嘆了一口氣看着我,「不過離變成禽獸好像也不遠了。」太保瑪麗婭如是說。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當時漂亮的太保瑪麗婭給我的感覺是她已經點遍了天下的蠟燭,偶爾興起的娛樂節目同樣匪夷所思,只聽她妙語連珠字字珠璣卻委實黃色不堪,但黃的不能再黃的內容卻令人相當鼓舞振奮,「這個,」她用一張面巾紙迅速一疊,折出一個相當偉岸的男性生殖器,「是歐洲人的。」
我放聲狂笑,笑得眼淚嗒嗒滴。
她又迅速摺疊出另外一個相當秀氣的,細節堪稱惟妙惟肖,「這是韓國人的。」
「噢噢!」我拍桌大叫,感覺十六歲的青澀正如青煙飄出體外。
「我個人最討厭這種樣子的,」說話間她又折出一個相當猥瑣的陽物,「你的傢伙不會是這樣的吧?」
「保保保證不不不不是!」我舉手大叫,笑痛肚皮。
有時候太保瑪麗婭會長時間地沉默在帘子後,而我則專心畫畫,房間裡漸漸安靜得令人發慌。總是她先耐不住寂寞,「唰」地拉開帘子,沖我吼:「他媽的真悶!你這個小悶騷,我說個段子給你聽!」然後往爺爺的床上一倒,擱起二郎腿,不管我是不是在聽,就說起了那些低級趣味的黃段子。我想說我一輩子都愛聽低級趣味的黃段子,我才不想裝大尾巴狼非要說裡面包含了怎樣怎樣的民間智慧之類,反正越低級越黃色越好,否則不過癮。
但生活上我們的確像是還沒吃過蘋果的亞當夏娃那般純潔,亭子間宛如尚未爬進蛇的伊甸園。即便如此,和太保瑪麗婭的同居生活依然招來了左鄰右舍老鄰居們相當強烈的譴責。他們驚嘆於我的沒心沒肺和恬不知恥,在爺爺還躺在醫院生死未卜時竟然就「花花腸子地亂搞起男女關係來了」。
「小赤佬作孽啊!」樓下的老太太麻將小分隊見我就相互搖頭嘆息,看我時眼神中殺氣騰騰。我不由得感到一陣安慰,心想畢竟除了我還有老太太麻將小分隊關心着爺爺。太保瑪麗婭來之前,父母就爺爺病倒一事來過兩次上海,付清醫藥費後坐在病床前無語良久,叮囑我要好好復讀,爺爺病情穩定後,他們即匆匆離去。
這期間啞巴來過我這一次,主要是為了接走爺爺那隻煩死人的八哥。這八哥好話不學,髒話一學一個準,在太保瑪麗婭言傳身教的薰陶下,迅速近墨者黑,從半夜喊「傻逼諾唯其了吧(俄語味)」到早上叫「我姓焦!我姓焦」,充分可以證明所謂「不學好」是動物與生俱來的一種本能。
我看着啞巴愛不釋手地提着八哥籠子,聽着啞巴逗它時喉頭髮出的奇怪「呃呃」聲,不禁感慨人說鳥話而鳥說人話的悲哀。
但太保瑪麗婭顯然是被啞巴的帥氣和憂傷鎮住了,她的眼神偶爾和啞巴接觸時我必須逃開三米以外,否則可能被活活電死。問題是啞巴對此木知木覺,因為啞巴天生是個絕緣體。沒人知道啞巴每天到底在想些什麼,就連我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啞巴對女孩子沒興趣,他安靜來去,穩重潦倒,衣袂間的微風帶着固本牌肥皂的好聞味道,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渾身洋溢着能讓女孩子發瘋的清冽寒酸。
那時我經常想像啞巴會成為一個殘忍而有潔癖的黑社會老大,而我隨手指着趙大餅和李金魚,特別不耐煩地問啞巴:「怎……怎麼處理?」於是啞巴看着他們,白手帕擦擦嘴角,什麼也不說,只是冷笑了一下,就是那種特別不易察覺的比冰塊還冷的冷笑……
除了替人畫素描,經太保瑪麗婭指點,我還用她的房租加上自己僅存的幾百塊錢托一個朋友進了點盜版CD,每天在環球電影學院外面賣。說實話,我奇怪那些莘莘學子為什麼肯掏
八塊錢買一張唱片,在我的生活中,八塊錢委實可以干很多事。如此這般,便迎來了九二年的冬天。記得當時風口裡站着的滋味甚是了得,弄缸滾燙熱水讓我下餃子般泡進去便是最常做的白日夢。即便這樣的白日夢也經常被校門口的保安無情打斷,他們揮手讓我離這方文化聖地遠點,於是有礙觀瞻的我替每個保安都畫了一張肖像,同樣畫成龍魚般的躊躇滿志狀,畫得他們個個心笑臉不笑,肉笑皮不笑,可謂馬屁拍得恰到好處。生意好的時候我一邊作畫一邊賣唱片。生意不好的時候,我就聽着那首《MY
WAY》,畫我鍾愛的小鳥。我喜歡各種鳥類,包括那些隨處可見的麻雀,看見其眸子中爍動的一點靈光,感受到其微微鼓起胸膛里的涓涓熱血——鉛筆舒服地磨擦過紙面,沙沙筆聲中,一隻只的小鳥躍然紙上,神態體姿各不相同。惘然中我似乎看到那些鳥兒從紙上飛起,拍拍翅膀無憂無慮地飛遠。而我若有所失,不知鳥飛向何處。九二年的冬天平淡無奇,除了每天去醫院照顧爺爺和在環球電影學院校門口畫素描之外,剩下的時間便都計劃着攢錢在報紙上刊登尋人廣告。但我要做的尋人廣告未免有些奇特,那就是我畫的嵐的素描像。素描像下計劃依舊打上那行字:「說好一起去天堂,可你姍姍來遲。每晚十點,我在老地方等你。」啞巴覺得我有點走火入魔,幾次試圖用冰冷如北冰洋的目光澆滅我心頭的酷烈火焰,可那火焰太熱,以致啞巴的北冰洋目光常常尚在半途時便被烘成一股蒸汽裊裊散去。那陣子龍魚不斷,每天我手起筆落,荷包漸鼓,心裡卻開始懷疑這輩子是不是真能找到嵐。如果真能在茫茫人海中遇到她,我多麼想告訴她一些事情的真相,多麼想為十六年前離去的那個痴情少年做點什麼。我隨身帶着那個軍用水壺,包里珍藏着早上買的雞蛋餅。我看到那些學生經常出入不遠處那個剛開的匹薩店,便從心底里羨慕起他們的優越生活。他們擁有的不僅僅是今天,當他們帶着畢業證書走出校門時,他們說不定會有更好的明天。而我,除了爺爺送我的軍用水壺和包里噴噴香的雞蛋餅之外一無所有。幾年後當我終於一口咬下那塊價格不菲的外國大餅時,我真真正正地覺得它遠不如我從前包里的雞蛋餅好吃。沒有那股蔥油香,更沒有那種雞蛋特有的細膩口感。那一刻我知道這輩子最好吃的餅都讓我蹲在馬路邊吃光了。言歸正傳,那天我正替一條龍魚畫素描時,忽然有一輛城市監管大隊的麵包車飛速向我駛來。我只花了十秒鐘就收拾好了畫板和所有的東西,然後抱頭鼠竄而去。
「你站住!你站住!」麵包車上下來幾個大蓋帽朝我追來。
我玩命跑起來,軍用水壺在我屁股上一顛一顛地敲打着,冷靜地對我說:「馬兒你快快地跑啊!」
我心裡回答:「好叻!老子快快地跑!快快地跑呦!」
我鼠竄過兩條馬路,一口氣從環球電影學院的正門跑到邊門處,回頭一看,大蓋帽們依舊緊追不放。我知道他們這下是跟我耗上了,心裡隱隱感到害怕,因為這些唱片幾乎是我所有的希望。於是我忽然放慢腳步,像個戴着眼鏡背着包的普通大學生那樣大搖大擺地晃進了環球電影學院的校門。那是我第一次走進這個我覺得很神聖的地方,我心還在噗噗跳,腿肚子有點抽筋,接着我沒頭蒼蠅般一拐彎,走進了一所紅色磚牆的大樓。世界一下子變得安靜了,我的領口往外呼呼沖冒着熱氣。我看到一個巨大的階梯教室,很多學生坐在裡面。想起後來的那些麻煩事,我後悔真不該走進這個教室,不該有這麼多的好奇心和冒險欲,但我天性如此扯蛋,誰也擋不住我大搖大擺地走進去。我欣喜地發覺沒人注意我,於是我低着頭,忍着笑往上走,一直走到最後一排。我坐下時一個男生對我說這位子有人了。我連忙站起來,臉紅得像煮熟的螃蟹。當時我傻站在那裡,身邊一眼鏡女孩側過身,指指裡面的一排空位子對我說:「同學,這裡沒人。」
我趕忙往裡走,如釋重負地重重坐下,鋼製軍用水壺頓時在座位上硌出巨響,硌得我心肝亂顫,汗如雨下,老天爺。我偷偷側眼望過去,發現那眼鏡女孩正用吃驚的表情看着我屁股上的軍用水壺。
「來了來了!」身後幾個男生輕輕吹着口哨相互傳話。
身邊那個眼鏡女孩忽然露出非常厭惡之表情,儘量把身子向前挪了幾公分以示和身後的敗類們拉開距離,好像那群比我大三四歲的男生已經嚴重污染了空氣一般。
亂鬨鬨的教室開始漸漸安靜,隨着一個窈窕身影的走進,我的腦袋當場爆炸,而我的心差點跳出喉嚨口,以至我不得不幾次把已經跳到嘴裡的心臟再用力咽回去。
「同學們好!」那個美麗而渾身洋溢着成熟風韻的女人站定在講台前,向滿滿一階梯教室的大學生說。那眼睛,那眉毛,在那雖然全非當年青春秀色的微笑中,依然激盪起了我心中的驚濤駭浪。
三十歲的我至今常常能夢到當時的壓抑之情和揮之不去的惶恐,那種壓抑和惶恐來自無法把握自身命運的冷漠和疏遠感。夢中我背着軍用水壺站在空無一人的大學校門口,一根根地削着鉛筆,毫無意義地把它們整齊排放好——我聽到有人在嘆息,聲音非常低沉,仿佛來自冥冥深處,而我除了站在那,並不能有其他作為。夢中有一些雲朵再也飛不動了,便軟綿綿地飄下來掛在我身後的樹上,而我紙上的小鳥卻盡數拍拍翅膀飛離紙面升上天空。恍惚間我聽到輝煌燦爛的號角聲從校門深處的大樓中陣陣發出,我驚嘆着,仰頭看到無數裹着金色
光芒的馬車如聖誕老人的飛翔雪橇般從無數窗口飛躍衝出,車上的學生無不精神百倍地揚起鞭子——「嗬!」他們這樣得意叫道,啪一聲甩響鞭子催駿馬揚蹄去向光輝前程。夢中總有個面容模糊的高材生甩鞭子的那一幕:「嘿青皮蛋!」戴着四方帽的高材生沖我叫道:「你也上來吧!」我搖搖頭,把削好的鉛筆五枝一捆用橡皮筋紮好,小心放入書包。
夢中我總在尋找嵐的身影,我提着畫紙站在校門口四處張望,那些馬車則呼嘯着成群地自我身邊飛馳離去——此時夢醒,我輕拍腦袋似乎在責備其總是擾亂我的平靜,我打開床頭燈拿起水杯喝水,撲通撲通的心又平靜得如同五月黃昏下的池塘。有那麼一瞬間,是比電流或者光更快的一瞬,我依稀記起羅亭城堡門前空地上的那些花兒,是野到不能再野的花兒,那時看着它們,心中卻如翻滾的岩漿般咕嚕嚕沸騰不止。
「老師好!!!!!」整個階梯教室頓時爆發出一陣男生的吼叫,吼叫是如此純粹,其中根本只剩下雄性激素的瘋狂分泌和浪漫情懷的原子核爆炸。
「老師!」我身後幾排處,一個膀大腰圓的傻逼帥哥站起身提問。
「請說。」三十二歲的嵐微笑示意。
「請問你到底幾歲?有沒有男朋友?」那傢伙大聲問。
整個階梯教室頓時爆發出一陣鬨笑,那傢伙在鬨笑聲中得意洋洋,問四周:「大家想不想知道?」我回過頭,怒火中燒地盯着他,我想當時如果我帶着三八軍刺,這傻逼必然已殞命於我的刀下。
「想!!!!!」一陣更大的叫聲伴隨着口哨頓時響徹雲霄,以至幾乎每個路過階梯教室的學生都紛紛站在門口向里張望,可能是以為政府終於取消了毫無意義勞民傷財本末倒置浪費光陰怨聲載道傻逼透頂的英語四六級考試吧?
嵐依然微笑着,示意那傢伙坐下,而後緩緩翻開教案。她的站姿是如此矜持,手勢是如此優美,而後她抬起頭,緩緩掃視起整個教室。我看見隨着她的目光所及,任何膽大妄為的男生目光都會知難而退,立刻羞澀不安起來。剛才還亂鬨鬨的教室終於完全安靜下來。
嵐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我的眼前,我只感覺一種想哭的衝動不停地震撼我心——如果啞巴在,我就能用目光告訴他:「不用登尋人啟事了。」
「我很高興選修課來了這麼多同學,」嵐清了清嗓子道,「但我希望這裡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出於對影視藝術的興趣,而非其他。」這句話嵐說得斬釘截鐵,讓人幾乎不敢就此開什麼玩笑之類。
「那好,」嵐又恢復了那種五月春光般的聲音,「我們今天談一下關於敘事蒙太奇、表現蒙太奇和理性蒙太奇之間的區別……」
那天我夢遊一樣直挺挺地坐在教室里,嵐沒有點名,也沒有注意我這邊。那天身邊的眼鏡女孩或許會覺得有點奇怪,她幾次聽到身邊傳出粗重的呼吸聲。她轉過頭疑惑看我時,只見我張着嘴,凝視着前方空無一物處,頭上冒汗,太陽穴青筋凸起。她或許會猜想我是個腦子有病的理工科怪人,但她一定不會想到我只是個校門口的小販。
「我看也就一般貨色。」那個粗壯帥哥輕聲對身邊人說。
一陣吃吃傻笑中,我像個夢遊者一樣緩緩站起。
正在上課的嵐奇怪地望着我,整個教室里的學生也都奇怪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