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比死更冷 - 第7章

吳有音



  「同學?你這是……」背後,嵐略微提高嗓音問。

  我停下腳步,臉漲得通紅如豬肝,但我的倔脾氣上來了,奶奶的八匹馬也拉不住!我繼續一步一步往前走,在一堆大學生齊刷刷的目光中堅定邁出自己的步伐。我感覺每往上走一格台階都那麼艱難,陌生的階梯教室成了我的山——我看到那傢伙就在山巔,而我捏緊拳頭愣頭愣腦往上沖。

  「嘿!說你吶!你哪的啊?」沒想到那傢伙發覺我死盯着他,不忿地大聲問我。

  你知道當時的情況就像一頭公驢帶着挑釁響鼻闖進了陌生驢群而激怒了一群公驢那樣。我習慣性地摸摸腰間,想起三八軍刺忘了帶。我再次停下腳步,我想要不要向身後的嵐解釋一下我即將做出的舉動,但我終於在這個比我大十六歲的夢中女人前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我橫下心繼續往上走。那傢伙始終注視着我,我盯着他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我的目光是如此兇狠,表情是那樣堅決,以致當時很多人都以為那傢伙欠了我的錢。我在一片寂靜中走到他身邊,表情冷漠地指指外面。我已經習慣了跟人用目光交流,那意思是「出去打!」

  遲鈍的他茫然抬起頭,驚訝地望着我……

  後來的事情就漸漸失控了,大體是我一開始拉那位比我大整整幾歲的粗壯帥哥出去,後來用力踹他出去,我腦子裡轟隆隆,耳邊是整個班級的嘰嘰喳。但我堅定地站在原處,目光直視對方眸子正中。我不敢看身後的嵐作何反應,我惱怒地感到無數個蒼蠅在我身周圍嗡嗡叫,終於惹得我狠狠一巴掌拍過去!世界瞬間安靜,所有人驚訝地看着那個粗壯帥哥捂着自己的臉緩緩站起身,這時我才發覺他比我整整要高出兩個頭。

 安靜持續了五秒鐘,接着就徹底炸鍋了!我被粗壯帥哥一把拽離了地面,他的幾個哥們也紛紛衝上前來,課堂頓時大亂。我被狠狠推了一把,又踹了一腳,眼冒金星中我不斷被一把把地推向門口。我看着那一張張憤怒扭曲的臉,感覺就像是回到了無奈坐在街邊曬太陽,看着趙大餅和李金魚打乒乓球的寂寞時光。

  不!我很不喜歡,很不很不喜歡這種被推出局的感覺!我根本不管我是不是屬於這裡,

該不該闖入這裡——關鍵是,我來了!既然我像人一樣來了,就不能像狗一樣被轟走!於是我壓抑許久的粗野本性被合理喚醒,我一腳踹出,正中某君下體,在他遇難的慘烈哀號聲中,我掄起書報,沒頭沒腦地砸向那個粗壯帥哥。可憐我的所有家當,那些CD和畫着嵐的素描如天女散花般紛紛灑落,靜靜躺在地上,濺起些許帶着文化味的灰塵,在陽光中反光質感地默默憂傷。

  「我認出他了,他是校門口那個賣碟片的小販!」

  好狼對着一群虎的決鬥被徹底破壞了,他們使出最厲害的一招:嘲笑。

  整個教室頓時爆發出哄堂大笑,就連那幾個正在推搡毆打我的傢伙也帶着輕蔑拳起腳落起來。我有點力不從心,或者說是「露怯」了。慌亂中我轉身向門口逃去,就在我逃出門檻的那一刻,整個教室爆發出一陣帶着笑聲的「噓」。

  這一聲「噓」終於把我機靈醒了——後來我不知死活地駕着我的小舢板橫行在這個城市冷酷的風浪中,在很多次跌入谷底的失敗和很多次躍上谷峰找不着北的興奮中,總有這聲「噓」給我一耳光讓我記得自己是誰。那天這聲「噓」把我的驕傲我的野蠻我的無知我的老卵全部噼里啪啦地「噓」回我身上,我轉過身,準備殺人似的在一片殺人的寂靜中走向我的盜版CD,緩緩地一張張把它們撿起來。我每伸出一次手都感覺被人扒了一層皮,每放入一張碟片到包里都感覺過了一萬年。這時,一雙嬌美的手,揀起一張畫想遞給我,但那雙手隨即凝固在半空中。

  嵐驚訝地慢慢用手捂住嘴,她面對的畫紙如時光魔鏡般,正把十六年前的嵐展現在她眼前。

  「當年就是這樣……留着這樣的麻花辮子,這樣的眼神……你怎麼知道?」她蹙起眉頭,輕聲地喃喃自語。

  我抬起頭,生平第一次和嵐無語地四目相對。那一刻我忽而感到心頭太酸,畫中的嵐不吝青春,宛如華彩solo般盪過綴滿無聊時光的乾澀樂章。

  很久以後,我才在偶然的機會裡,聽到我的朋友們在KTV中忘情高歌羅大佑的《是否》,才聽到那句惟一可以詮釋我當時心情的歌詞——「多少次我忍住胸口的淚水……」朋友們把話筒遞給我,我沒有唱,我也不會唱,於是我把話筒扔到另一個正在大笑泡妞的哥們手中。從那天起我才懂得有些淚水真正是從胸口滴落的,因為那天我不願在嵐面前變成一個青皮蛋。可我又失敗了,青皮蛋重回臉上。

  我將畫留在嵐的手中,直起腰,站起身,胯部歪斜,一條腿無比憊賴地抖動着,長時間地挑釁環顧四周。

  「我操!」那位粗壯帥哥終於被徹底激怒,像個脫軌火車頭一樣,冒着蒸汽向我衝來。

  我一把抽出鐵頭皮帶,狂吼一聲衝上前去。

  那一刻,五雷轟頂中的嵐緩緩抬起頭,看到我正如大怒捶胸的金剛那般傲氣沖霄。

  那一刻,早已心如止水的嵐會不會突破第四維,飛馳過逝去的時光,回到記憶中那布滿灰塵的情殤森林中苦苦尋覓?

  那一刻,早已逝去的少年會不會依然站在那些芬芳的梔子花下,挺露出寬大軍裝下那肋骨嶙峋的桀傲胸膛,沖她大笑道:「嘿!別擔心!別為我擔心!等着我!一定等着我!」

我不知道如果按照原先的計劃,當嵐伸手推開那扇虛掩的小鐵門時心中會作何感想?我不知道當她重新走進這個她曾經夢過、愛過、哭過、哀求過、迷亂過的鬼樓時會不會遺憾到忘了嘆息。對於和嵐的相逢我曾做過一萬種設想,其結果無一不是我將紅色日記本翻到最後那頁,讓她明白十六年前那個少年在死去當天的秘密往事。之後那還用說?當然是「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地如夕陽武士般飄然離去。請注意,我再重申一遍,是決無囉嗦的「飄然離去」,而不是一步三回頭式的戀戀不捨。可以想像當嵐從無盡往事中回過神,驚懼間

抬起迷茫的雙眼時,只能看到我的背影正慢慢消失在鬼樓走廊盡頭。那一刻我應該會感到很滿足吧?那一刻我會無比輕鬆吧?絕不僅僅是我替十六年前的一個亡魂做了些什麼吧?也許會以為一種曾經苦苦執著的生命狀態終於被突破了吧?那是我的勝利!我將為此告別那些莫名思慕,告別我的只存在於素描和照片中的奇怪情感——想想這真是一種妥協,也許是對孤寂的刻骨失望和對青皮蛋歲月的徹底灰心,也許只是厭倦了生活的無依無靠。媽的,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青春無悔?

  然而一切事與願違,我沒成為能讓嵐刻骨銘心記住的神秘人物,僅僅是驚動了學校保安,被扭送至保衛科而已。

  「你混到教室里去想幹嗎?」保衛科長冷笑着問。

  我茫然地看看四周,發現處處射來鄙夷的目光,我隨即習慣性地抬頭看天,可惜只看到天花板。「小子還挺掘。」一個我曾經為其畫過龍魚版素描的保安走過來,用力把我的頭按下,「打出人命要吃官司的知道嗎?」他給了我一個毛栗子。我想起粗壯帥哥痛苦地捂住眼睛的那一幕,暗暗又驚出一身冷汗。

  「差點把人家眼睛抽瞎了!現在的小赤佬節棍得嚇人!」另一個保安圍上來,把我的鐵頭皮帶啪地拍在桌子上,想想可能因為我被扣獎金,於是也很慷慨地給了我一個毛栗子。我無助地回過頭,看到嵐正在向一個保衛說着什麼。

  她的手裡還捏着我的那張畫,而她的喜好,她曾歡笑和哭泣的種種細節,她從七五年到七七年的歷歷往事我都知道,那本紅色的日記還躺在我的抽屜里。

  在嵐的交涉下保安們沒有報警。

  那天我提着鐵頭皮帶,背着軍用水壺垂頭喪氣地走出校門,嵐從背後趕上來。

  「喂!」她叫我。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

  「你畫的?」嵐展開那張畫問我。

  我點點頭。

  「你以前見過我?」嵐疑惑地問,隨即自己笑了,「不會的,你才幾歲啊,不會的……」她喃喃自語。

  至今我仍然無法忘懷當時的嵐。她雪白的頭頸彎着,腦後一些碎散的黑髮調皮地襯在那片雪白的頸上,我甚至可以看見凝脂般的皮膚上若隱若現的靜脈。那時她是一個天使,以無與倫比的三十二歲的美麗在我九二年的記憶中留下永遠的鮮活亮麗。

  始料未及的是,當我看着她的窈窕身影,十六歲的欲望忽然玩命襲來,原先設想過千萬次的對話並未就此繼續下去。一切事與願違,在一個錯誤的地點,在一個錯誤的時刻,我以錯誤的慾念出現在嵐的面前。在嵐充滿疑惑的目光中,我幾乎就要將一切脫口而出,可我最終決定保持沉默。

  「你知道……」嵐有點緊張地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髮,「這太巧了,你畫的和我年輕時的樣子一模一樣,你想像着畫的?」嵐問。

  我點點頭,傻頭傻腦地繼續盯着她看。

  「你……不愛說話?」嵐不習慣地將臉轉向別處,那一刻金色的陽光積聚在她的頭頂,積聚得太多才決口似的流下她的髮際,拖出無數道金色軌跡。

  我點點頭。

  那天我和嵐面對面地站在灑滿冬日陽光的街上,清冽的風在四周圍恣意舞動,顯出一派無憂無慮。

  「想聽我的課才混進來的?喜歡電影?」嵐問。

  我低下頭,不知如何回答。

  嵐指指畫又問:「能送給我嗎?」

  我抬起頭,笑了笑。

  嵐也笑了,「其實我看到他們在那對我指指點點,也大概猜得到那些學生說了些什麼……」嵐的臉微微一紅,「謝謝。」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