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獲鳥之夏 - 第3章
京極夏彥
「什麼?」
京極堂的興致一來,簡直就像新興宗教的教主。記得有幾次我受不了他在外展開演說,但是對他而言,對外演說像是很少有的事。
「換句話說就是人內在展開的世界,以及這個外在的世界。外在的世界完全依循自然界的物理法則在運轉,內在的世界完全無視這種規則。人為了生存,必須巧妙地和這兩個世界和睦相處。只要活着,眼睛和耳朵,手和腳,以及身體中,都會大量吸收來自外在的資訊。而整理指揮這些資訊,是腦的責任。腦將整理後變得簡單易懂井然有序的資訊,傳送給心靈。另一方面,人的內心會發生各種作用,必須加以整理。由於是個連理論也無法理解的世界,很難處理,所以,也委託腦來處理。但連腦都無法釋然時,再怎麼說心都是主君,所以必須聽令行事。腦和心交易的場所就是意識了。內在世界的心靈和腦交易後,才開始和意識這個外在世界相通。外在世界發生的事情,透過腦成為意識後,才被內在世界採納。意識,嗯,就像鎖國時代的出島(譯註:日本地名,長崎市的鎮名,是日本在鎖國時代十七世紀到十九去紀中期,唯一和外國通商的地方)。」
「最後的比喻我無法認同,不過你的意思我大致了解了。最近,我在認識的教授家裡,也聽到爭辯,有人認為意識是腦和神經的機能啦,有人主張是屬於心靈的領域,以假設來說,我確實聽懂你說的了。」
等我察覺時,手裡一口都沒抽的香煙,已在煙灰缸上變成灰了。我又拿出一根煙點上火。
「呵,說假設的確算是假設啦。」
我說道。京極堂像被我感染似的,也點了一根煙,今天他的心情可能很好吧,挺安份的。
我也不想反駁了:「依你的假設,如何解釋潛意識?」
京極堂在我尚未說完全部的反駁之前,想都不想地就回答了:
「腦由皮層組成,皮有好幾層,形成橢圓形饅頭狀。愈往下則形成的時間愈久,尤其是包餡的地方時間最悠久,這是動物的腦。腦主要控制着本能,本能這玩意兒經常被認為先天就具備,但是也把它當作是在胎兒時期從雙親那裡掠奪來的資訊,是學習來的記憶這種說法,比較合理。即使是胎兒,也有腦,也會做夢。用某種方法從雙親那兒獲得最低限度的生存所必需的知識,呵,可以說動物就以這種最低限度的腦度過一生。但是,即使是這種腦,在一手接收外來資訊加以整理方面也是一樣的,這種腦的作用很神氣地和人類是一樣的呢。由於動物的腦的交易對象是心的關係吧,所以,也擁有自我呢。這和人類沒什麼不同,但是,決定性的不同是動物不會言語。因此,動物的腦和自我交流的場所,即意識,就不如人類來得清晰,也沒有對過去、未來這種時間的認識。對它們來說,只有現在。非常地混亂。但是,這對於生存倒不至於造成障礙。在人類中,也有腦像餡子似的還包着的呢。」
「原來如此。那個古老的腦和心的交易場所就是潛意識,雖然無法明了地認識事物,但還是存在着的。」
「所以,動物是幸福的。」
京極堂緩慢地望着走廊的方向。他家養的貓,正躺在射進強烈的西照陽光的走廊上打盹兒。
「那隻貓最近老這麼睡着,你大概以為那是日本貓吧,其實不是,是在中國的金華山捉到的大陸貓呢。以前就聽說金華的貓會變作妖怪,好不容易弄到手了,沒想到竟然成天那麼睡着,真是沒趣。」
這個男人對與主題無關的事情總是如此隨口說說。剛才的話題大體上可疑之處很多,所以我並不知道有關貓的事情,到底有幾分是真的,但即使知道是吹噓,我也經常附和着:
「你如果想要會變成妖怪的貓,那應該要鍋島(譯註:九州地方西北部佐賀的鍋島家,曾發生動亂。戲曲說書以怪貓譚影射這個事件,撰寫成著名的《佐賀怪貓譚》)的貓才對。」
京極堂附和地說道一點兒也沒錯後,笑了。
4 腦的選擇
這時,我突然了解了他真正的意思。
他仍然不想談自己的工作。他老早就識破我用策略想套出秘密的伎倆,所以將話題的箭頭一步步轉向其他方面。而我沒有察覺,受到影響,話題也慢慢地轉向了。所以,他的情緒也愈來愈好,結果,重要的關於京極堂的副業,我並沒有打聽到任何具體的事情。但是,今天我很想談這件事,因此,硬把話題扭轉了回來。
「京極堂,你說的論點我已有某種程度的了解,以此為基礎,談談你的工作是怎麼回事吧?」
「怎麼回事,是什麼意思?」
「我們原來不是在談有關你祈禱的事嗎?」
「你在說啥呀?原來談的不是你提到的孕婦那件事嗎?」
事實的確如此。京極堂用很為難的表情看着我,而我呢,只好裝傻地抽着煙。
「呵,沒錯,不過,你所說的幽靈那並不存在的事情,再說得容易懂一點兒吧。」
每當這種時候我都很內疚似的,連問話的方法都顯得有些混亂。見到我動搖的模樣,其實心情很好的朋友,卻始終保持一副不悅的表情,很遺憾似地說道:「什麼?你沒聽懂呀!」
「懂哇!腦和心和意識之間的關係。」
「那不就懂了嘛。你現在看見、聽到、觸覺和嗅覺,全都是腦這個批發商批發下來的,是專賣呢!」
「我知道。」
「你怎麼品評批發下來的商品?比如說,你是怎麼知道我是京極堂的店主?」
「因為認識,所以知道。」
「也就是說配合記憶來品評。」
「嗯,靠記憶啦經驗什麼的。」
「經驗屬於記憶。換句話說,你如果喪失記憶,那麼所有事情就無法理解了。如果忘了走路的方法,那連腳都不能動了。」
「這倒是真的。」
京極堂這會兒稍帶着桃戰的口氣繼續說道:「這個記憶究竟是如何地收藏在哪裡?現代醫學都還沒有明確的解答。」
「沒這回事吧。記憶不是收藏在腦里嗎?腦才是記憶的倉庫吧?」
「這可難說喲!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腦擔負着『稅關』的責任。所有來自外界的資訊,透過眼睛和耳朵等的資訊,全都經過腦這個稅關確實地檢查。而且只有理解後的事物才能通過。只有通過檢查的事物,才能走上意識的舞台。」
「沒通過的怎麼辦?」
「沒走上意識的舞台,就收藏在記憶的倉庫。在做檢查的時候,也是以記憶為標準。這也是腦將有的存貨拿出來檢視,等檢查完再將新舊混合後歸回倉庫。」
「原來如此。這一次的比喻我很能理解。」
「就在這裡。如果這個完整無缺的稅關有不正當的活動,進口了偽造品的話,你想,會怎麼樣?望着意識舞台的客人,能很快地辨識那是假的嗎?」
「不會知道吧。不過,為什麼要從事不正當的活動呢?沒什麼好處嘛。」
「嘿,會的唷。首先,在記憶的倉庫發現不到恰好的樣品時就會發生。如此一來,就不能做檢查了,如果只是小瑕疵,還可以修改,但實在也有和庫存不吻合的時候。由於事關信用問題,客人往往寄予絕大的信賴,就像剛才提到的,記憶的倉庫如果都是空的,讓人無法信任的話,那一分鐘也活不下去。所以,不能背叛信用,即使撒謊也得籠絡客戶吧。然後,還有一個。客戶對進的貨品不滿意的時候,客戶有時候會無理要求。這時,記憶會將倉庫中相稱的存貨拿出來,然後裝出現在才進貨的樣子騙人,而客戶完全無法分辨是否為新鮮的東西。可是,這麼一來,就會發生前後不符的事了。根本沒進貨卻硬要出貨,這就和帳本不合啦!」
「客戶……也就是心靈,到底怎麼無理取鬧法?」
「比如說想和死人見面什麼的。」
「喔。」我終於懂了,「指的是幽靈嗎?」
「嗯,不僅這個,不過大致如此。與其說對那個人的心靈,不如說他的內在世界絕對無法和現實的事物有所區別,如此說來就稱作假想現實吧。不,對那人,他個人來說,那簡直就是現實。因為現實也完全一樣地接受腦的檢查,我們任何人都無法真實地看見、聽到這個世界,只不過在感知着由腦選擇後偏頗的僅有的資訊而已。」
「可是,把根本沒有的事當作有,那多令人不知所措。而且,那麼簡單地只要心有所期待,就能見到、聽到那假想現實什麼的嗎?可是,我可從來沒見識過呢!」
「這可不是想看就看得到的呢。『看看吧』,在這麼想着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意識到了,也就是說腦已經知道了。既然知道了,腦會選擇更簡單的方法唷。如果從倉庫將知道不可能有那回事的證據的記憶拖出來的話,那不用撒謊不就了事了嗎?」
「換句話說是必須靠無意識囉?」
「是的。因為如此,不得不說謊的腦,就只好開始篡改前後帳目很合的帳簿了,因為自尊心不許可!因為腦是存在於和自然科學相通的世界,這麼一來,這個世界於是誕生了怪誕這種藉口,和宗教這種自我辯護了。」
「原來如此,雖然沒什麼實際體驗,但是我覺得好像懂了。總之,宗教就像修復腦和心的關係的媒人。」
「你倒很會比喻嘛!腦也會會錯意和遺漏,在這節骨眼兒,這個媒人就會有效地發生作用。說起來,腦似乎擁有分泌麻藥來掩飾這種糾紛的性質,動物體內也會作掩飾,但在進化途中卻似乎會發生無論如何都無法控制的情形。」
「會分泌麻藥嗎?」
「是的。覺得很舒服,心情很好什麼的,都是麻藥的關係。生存所必要的行動大體上都伴隨着快樂。就像吸鴉片的人那樣,人的心靈都有快樂的需求,動物活着的時候會有恍惚的感覺。可是,社會誕生了,語言產生了,只靠這個腦的麻藥已經不夠用了,人失去了幸福。然後,怪誕乘虛而入。更進一步地,為追求失去的幸福,宗教應運而生。這是麻藥的替代品。鴉片啦嗎啡啦是替代品中的替代品。有共產主義者說宗教是麻藥,這是卓越的見解。」
我感到一股輕微的亢奮,為什麼會這樣呢?覺得自己安心搭的船,其實是住在堅硬的山上的貉所搭的泥船那般有種焦躁感。
5 假想與現實
這時京極堂不知所措似地窺視着我的表情,然後突然問道:「你曾祖父還硬朗嗎?」
我感到困惑地反問:「怎麼突然說起這來了,這不是想故意岔開話題嗎?」
「誰想打岔呀。到底怎麼樣嘛,還硬朗嗎?」
我在無法掌握他的真意之下,只好回答:「我沒見過曾祖父什麼的,你不是也知道嗎?連我的祖父在我五歲時就已去世了,曾祖父在我出生前早就上了閻羅王的生死簿了。」
「所以,你並不知道他存不存在。」
「不至於不存在吧。眼前他的曾孫——我,不就在這裡嗎?」
「好吧。那麼,你的祖父呢,他存在嗎?」
「我剛不是說了嗎,祖父在我五歲時去世了。我再怎麼笨也還記得,他是存在的。」
「如果你是帶着記憶一起出生的話怎麼樣?說得更直接些,就算你剛出生不久,你就帶着從出生以前到出生為止所有的記憶呱呱墜地,那麼,現在的你也無法分辨的,不是嗎?」
京極堂說完後,沉默了一會兒。
鈴——風鈴聲響起。
射進迴廊的西照陽光終於變弱了,窗外已隱約模糊了起來。
原來睡在那裡的貓不知何時已不見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是被拋在海上的嬰兒,產生了恐怖的感覺。不,與其說恐怖,不如說是寂寞和空虛。簡直就像泥船溶化在海里似的。
「那種事,不,該不會有那種蠢事吧。我就是我。」
「要怎麼說你才懂?你應該無法判斷的。有關你的記憶、你的現在,可能全都是最近由你的腦子隨便創造出來的。簡直就像第一天快要開幕的時候,劇作家飛快寫好的劇本那樣,什麼時候寫好,你這個觀眾根本就無法辨識。」
「那麼、那麼的空虛無常,我——」
房間突然暗了下來。
「自己絕對無法辨識假想現實和現實的區別,關口君。不,連你是不是關口君都無法保證。環繞着你的所有的世界仿佛幽靈似的,假冒的可能性和真實的可能性完全一樣。」
「那麼一來,我不就像幽靈了嗎?」
我感到自己遭受被全世界遺棄似的、一種壓倒性的不安感所席捲。我甚至覺得憂鬱症帶來的孤獨感反而還能拯救。眼前坐着的是不是朋友,簡直都快分不清了。
這情況到底持續了幾分鐘?眼前的男人突然高聲笑起來時,我才恢復意識。
「哈哈哈,你呀!放心啦,真沒想到這麼有效,原諒我吧!」
即使如此,我還是維持了短暫的恍惚,為了確認眼前的人是京極堂,費了極大的勁兒。
「你、你,關口,好了啦,你的確是關口翼本人啦,我可以保證。」
京極堂棒腹笑着,我逐漸了解了狀況,同時非常地憤怒:「到底怎麼回事,難道你在我身上施了法術嗎?」
「我哪會施什麼法術,我又不是忍者。只不過你一副很想知道我的買賣似的,所以小小地做了個測試,沒想到竟然這麼有效。」
朋友完全識破我內心的想法,我簡直就像在釋迦手掌心那個逞強的孫悟空般被戲弄了。
「那麼,剛才所說的話都是為了套我而捏造的嗎?」
「不,不是的,全都是真的。真實得過份的真實!」
京極堂從懷裡伸出手來搔搔下巴,這是當他覺得困惑時經常有的動作。
「給我說清楚,我簡直像被狐狸蠱惑了似的。」
「你們家是信仰日蓮宗的吧?」
「又怎麼了,難道又要施法術了嗎?」
「不是法術。總而言之,你呀,其實是會使邪惡者屈服的人,可是竟然一點兒信仰心都沒有。」
「妙法蓮華經確實擺在我家佛壇上的唷。」
「可是,一個月打掃不到一次吧。怎麼說,你都不是信仰宗教的人,也不是科學的信仰者。」
「說得也是!」
「對你這種人,說剛才那種真話是最有效的了。」
「是嗎?你確實是相信驅魔的人所信仰的宗派,難道改變做法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