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佛之宴·宴之支度 - 第10章

京極夏彥

但是,如果能夠讓聽眾認為既然被嚇過一次,應該不會再有第二次的說故事功力,那麼第三次也能夠成功。只要敘述者具有讓聽眾不斷卸下心防的說話技巧,那麼反覆四次、五次也有可能,只是隨着次數增加,會產生出一種預期配合的心理。但是即便如此,還是能夠獲得極佳的演出效果,使「要來了要來了」的期待感,激發出相對的恐怖感——當然,這也視敘述者的技巧而定。

總而言之,二度怪異是將攪亂過一次的秩序恢復到原本的狀態後,再次加以推翻,是一種大逆轉的怪談。

「只是,」光保繼續說。「我記得在那個故事裡,野篦坊是狸子變成的,狸子。」

是貉——我想糾正,卻打消了念頭。

因為光保的口氣聽起來很愉快,我不忍心為了這點小事澆他冷水。不管是狸子還是貉,反正都是一丘之貉。光保繼續說下去。

「可是在我的想法中,野篦坊一定不是像那個故事裡出現的那種妖怪。」

「不是嗎?」

「不是。」光保不知為何,滿足地點頭。「八雲的故事,嗯,是狸子的故事。主角在路邊被女人嚇到後,去到蕎麥麵店一看,沒想到店老闆也變成同一張臉——是這樣的故事吧?」

「是啊。」

小泉八雲很正確地蹈襲了二度怪異的形式。《貉》的情節如下:

一名男子經過紀伊國坡途中,發現一名女子蹲在路邊,便出聲叫喚。女子狀似痛苦,遲遲不肯回頭露臉,男子想要攙扶她,於是女子回過頭來,手往臉上一抹。結果,那張臉上竟沒有眼睛,也沒有鼻子和嘴巴。

男子大驚,倉皇失措地逃離現場,不久後,他看見夜間營業的蕎麥麵店燈光,跑了進去。老闆訝異地詢問他為何如此驚慌?男子便說出剛才發生的事。但是當他說明女子的長相時,老闆卻伸手往臉上一抹,於是老闆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也跟着不見了……

燈光驀然熄滅。

故事突然終結。

光保用手往臉上一抹。

「這表示那個蕎麥麵店的老闆也是野篦坊吧?」

「是啊。」

「就是這裡不對。」

「你的意思是……?」

我不懂他在說什麼。這個故事是小說,無所謂對或錯吧。

光保說:「這故事不是野篦坊變成賣蕎麥麵的老闆在做生意吧?不是吧?」

「我想……應該不是吧。」

「當然了。這並不是野篦坊化身為人類,然後顯現出真面目的故事。故事的最後,是以燈火突然熄滅作結吧?」

「是啊。」

「您覺得後來怎麼了?」

「後來……沒有後來吧?」

正因為在那裡唐突地結束,所以才會是怪談。我認為小泉八雲做為一個怪談作家,技巧十分高明。這篇故事一點都不像是外國人寫的,也不像原本是以外國語言書寫的文本。而且既然文本就到此為止,自然沒有下文。

我這麼說。

「那只是他沒寫而已吧?因為這是故事,所以寫到那裡而已,一定還有後續。」

「這……呃……是這樣嗎?」

「關口先生,我是這麼想的:燈光『啪』一聲熄滅,然後男子回過身來,發現又回到了最初的場景……」

「最初?……你是說紀伊國坡嗎?」

「對,就是那個坡道。」光保說。「又回到最初發現女子,攙扶她的場所。換句話說,一切都是假的,時間也幾乎沒有流逝。或者是到了早晨,男子發現自己睡在那個坡道上。這個故事就是這樣。」

「是這樣嗎?」

「沒錯。所以呢,這是狸子的故事。因為不是常有這樣的故事嗎?主角救了姑娘,姑娘為了謝恩,招待主角到豪宅區,享用山珍海味,結果主角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吃的是馬糞,溫泉其實是堆肥……」

「或者是在同一個地方來來回回的打轉?」

「沒錯沒錯。以為是茶室,沒想到竟是把八張榻榻米大小的某某東西(日本民間傳說里,狸子會張大陰囊罩住人作怪,使人以為置身豪宅,大小據說就有八張榻榻米大,一說則是由於狸皮延展性佳,以狸皮包裹金粒敲打,可製成八張榻榻米大的金箔,故有此說法。)……,有這種故事吧?就跟那個一樣吧?一樣的。」

確實,狸子可提供所有的幻覺場景。在幻覺中,連時間都可以任意延長縮短。無論是幾小時、幾天、有時候甚至是幾年,都能在一瞬間進行。就如同光保說的,《貉》的故事,也能夠視為大部分狸故事的一種變型。

不——應該這樣看待才對吧。因為小說的標題就叫做《貉》,既然特意以此為標題,應該有什麼含義才是。出於作品的性質,作者或許想要隱瞞怪異的種類,所以直接題為《野篦坊》會有諸多不便,但是話說回來,應該也沒有必要把怪異的真面目拿來當做標題。像是《紀伊國坡之怪》,還是《蕎麥麵店老闆的臉》,可以用的標題多的是。

不僅如此,作者不但把作品題為貉,甚至在開頭就聲明這是貉的故事。故事中也根本沒有揭露怪異真面目的必要。我想這不只是因為小泉八雲搜集到的傳說偶然是貉的故事,更是一種別有用心的技巧。記得有個說法認為,不是因為故事中有野篦坊出現,所以是恐怖小說,而是二度怪異這個形式本身就是恐怖小說。

我表示同意,光保便好似心滿意足,高興不已地說:「這樣的話,野篦坊就算換成一目小僧(註:日本一種通俗的妖怪,形象為小和尚,只有一顆眼睛,會突然現身嚇人。)也可以吧?」我回答:「應該沒關係吧。」

當然,小泉八雲所採用的「沒有眼睛鼻子和嘴巴,有如雞蛋一般」的臉,就演出效果而言出類拔萃,不過若是優先考慮二度怪異的構造,就沒有一定非是野篦坊不可的必然性。事實上,民間傳說或故事中的二度怪異里,是野篦坊的例子雖然不少,不過也未必一定如此。

光保繼續說道:「我是會津人,在當地也有類似的故事,主角是叫做『朱盤』的妖怪。」

「朱盤?」

「對,紅色的,盤指的好像是圓盆之類的東西。臉像這樣,紅通通的,非常紅,一片火紅,然後巨大的眼睛炯炯發光。很可怕吧?太可怕了。小的時候,我曾經夢見過好幾次。」

「哦,這類股市有很多。據我朋友說——書名我忘記了——好像是中國的古籍里就有這類故事的原型。那個故事好像是有人遇到一個一樣是穿着紅色衣服的女子,那就是野篦坊,不過在其他書籍的記述里,就變成了單純的怪物,所以並不一定。」

「哦,這樣啊。」光保佩服地說。「您有熟悉這些事的朋友呀?」

「嗯,有一個。」

這些都是的字朋友中禪寺的牙慧,中禪寺這個人精通有關妖魔鬼怪的古書漢籍。對於妖怪,他知之甚詳。我這麼說明,光保便高興地說務必要介紹給他認識。

「我想知道那本中國古籍的名稱,非常想知道,我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