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佛之宴·宴之支度 - 第11章
京極夏彥
他似乎對野篦坊相當執着。
光保搔搔頭,表情意外地和藹可親。
「哎,我想您也察覺到了,我因為有野篦坊這個綽號,所以開始對它產生興趣,因此特別留意,自然聽見、看見了許多事,人就是這樣吧。不知不覺,我對它也有一定的了解了。」
「哦,經常是如此。」
「就是吧?我想說的是,在我的想法里。野篦坊並不是狸子。不是那種只要嚇嚇人就高興的輕浮妖怪。單純嚇人的例子裡,根本就狸子幻化成人似的變成野篦坊罷了。」
「喔……」
有可能。
「不懂嗎?不好懂吧。」光保重複了好幾次。「這是我的……呃,一介室內裝潢師傅的意見,不是學者的高見,您可以嗤之以鼻無妨。例如說,狸子會幻化成許多東西吧?」
「對呀。」
「諸如一目小僧啦。」
「嗯,大入道(註:日本通俗妖怪之一,形象為巨大的僧人,但有時候只是巨大而模糊的影子或巨人。)之類的。」
「對,還有轆轤首(註:日本妖怪之一,外表與人類相同,但脖子異常地長,可自由伸縮。傳說會伸入民宅舔燈油。)等等。可是,我想這並不代表一目小僧或大入道、轆轤首的真面目就是狸子。狸子會化身成姑娘,但是姑娘並不是狸子。如果有人主張全世界的姑娘的真面目都是狸子的話,那麼這個人腦袋一定有問題。」
「嗯,是謬論。」
「真正的姑娘另有其人,對吧?一目小僧或大入道、轆轤首也是一樣的。我調查後,才知道一目小僧可是大有來頭的。而且大入道也是那個……大太法師(註:日本傳說中的巨人,各地有許多窪地傳說皆是大太法師留下來的足跡。)嗎?那種東西從以前就有了。還有,因為我在大陸待了很久,也很清楚飛頭蠻(註:中國一種飛頭妖怪。)的故事,那很可怕。所以啊,這些都各有本尊。狸子只是化身成那些東西而已。」
「哦,原來如此……」
「您了解了嗎?有和狸子無關的一目小僧,或是和狸子無關的大入道。啊,我的意思並不是它們真的存在,請不要誤會了,關口先生。」
「着我明白。」
「您明白啊。嗯,該說是存在,或說是傳說中存在呢?話說回來,關於野篦坊,這個就……」
「就……?」
「沒怎麼聽說了。所以我才會尋找不是狸子變成的野篦坊。啊,也不是真的走訪尋找,關於這部分……」
「我明白。」
「那我就放心了。剛才說的這些問題,雖然不是很明確,但我從約二十年前就在想了。當時我才是八九歲,還很年輕呢,是個毛頭小子。只是……我的老家是賣魚的,因為家裡乾的是這一行,也沒法子念什麼書。而且我是次男,不能繼承家業,也沒有錢。總之,調查這類事情,是我的興趣。」
「這樣啊……」
調查研究野篦坊這種事,也不可能當成正職了來干。
「然後,在我二十二歲的時候,得到了天啟。」
「天啟?」
「天啟。恰好就在我當上警官那一年,我偶然得到了一個古繪卷。是我愛好藝術的舅舅過世後,當做遺物跟給我的……」
光保略微坐直,轉過身去,望向房間右上角,像在確認什麼。我隨着他的視線望去,那裡祭祀者一個小神龕。光保站起來,來到神龕前拍手拜神,行禮後,把下面的椅子當成踏腳台,從神龕里取出了一樣東西。
「……就是這個捲軸。我沒有請人鑑定過,所以不曉得值不值錢,不過這一定是明治以前的東西。上面寫着鳥羽僧正(註:鳥羽僧正〈一〇五三~一一四〇〉為平安時代後期的天台宗僧侶,法名覺猷,精於繪畫,據傳為《鳥獸戲畫》的作者。對密教圖畫的研究整理極有貢獻。)御真筆。我也不曉得鳥羽僧正是什麼樣的人物……」
「啊,那個……」
——我知道這個繪卷。
「……記得是……」
「您知道?不愧是小說家,真不愧是小說家。」光保絮叨說。「您知道鳥羽僧正?」
「嗯,鳥羽僧正我也知道……,重點是那份繪卷,呃……那是……」
「您知道這個?這是妖怪的畫呢。」
「果然……」
八成是從中禪寺那裡聽來的。我完全不記得是在何時、在什麼狀況下聽來的,但我記得曾經聽說過,據傳是鳥羽僧正所畫的妖怪繪卷在某處流傳。
不過我記得朋友好像也說,據傳是鳥羽僧正所畫這一點,應該是杜撰的。
「也不算是知道,只是從我剛才提到的那個朋友那裡聽說罷了。」
光保的眉間擠出一條小皺紋。
「這樣啊。哎,世間廣闊,竟有如此博學多聞之人呢。不過我竟然能夠碰上連這種東西都通曉的人,這又讓人感覺世間狹小了。世界究竟是大還是笑呢?愈想愈不明白了。」
光保說着奇妙的道理,萬分謹慎地在桌上展開捲軸。
「您知道的話就好說了。這是題為《百鬼圖》的捲軸,上面畫了好幾種妖怪。因為很可怕,我沒有仔細算過。喏,這畫很恐怖吧?東西十分古老,紙也破破爛爛了。這個怎麼讀呢?我看不懂這種像蚯蚓爬的字。這個是平假名,還讀得出來哪。」
光保抓起小型眼鏡的鏈子。
「欸,這個字是……休嗎?是咻啊。咻嘶卑……吧?這個是……嗚汪嗚汪,長得很恐怖呢。這個是天狗吧。哎呀,真是太奇形怪狀了。」
他的眼睛熠熠生輝。
光保早已忘了我的存在,埋首畫中。那有些脫離常軌的態度讓我有點畏縮,不過生性愛湊熱鬧的我,最後還是探出身體,望向古繪卷。
變色的紙上,橫行着一大群帶有異國風味形象的異形。儘管已經褪色,而且處處斑駁,有着艷毒鮮麗色彩的妖怪畫經過漫長的歲月,依然散發出十足的妖氣。
「喏,好厲害。關口先生,快看啊。真是噁心。這個是……呃,姑獲鳥。旁邊有寫假名的讀音。這個是……唔,歐多羅歐多羅嗎?感覺好像會被抓去吃掉似的。這個不會念呢……是塗嗎?塗……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