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佛之宴·宴之支度 - 第12章

京極夏彥

我朦朧地會想出來。

朋友向我說明過,雖然不知道真偽,不過傳說這些畫室狩野派(註:日本自室町時代中期至明治時代畫壇最大的流派,以狩野正信〈一四三四~一五三〇〉為始祖。江戶時代,此派畫家探幽寺一門為幕府的御用畫師。)一個叫什麼的畫師的作品,被弟子一一臨摹而流傳下來。記得當時聊到它也是中禪寺所收藏的《畫圖百鬼夜行》這本江戶時代的妖怪大全的底本。《畫圖百鬼夜行》我倒是在中禪寺那裡看過好幾次,記得它的線條相當流暢,畫工精巧,稱得上是畫的好的一類。

若比照這個記憶,現在攤在桌上的《百鬼圖》中的妖怪,上頭描繪的異形形態確實相似,但是每種妖怪的畫法都顯得樸拙俗氣。就連外行人也看得出來。

但是正因為不洗鍊,我覺得《百鬼圖》的畫更令人毛骨悚然。

「這個,就是這個。」光保說。「喏,野篦坊。關口先生,讀得出來吧?這是野,然後這是篦。請看……」

我的視線落向光保浮腫的指尖。

是一團東西,肥胖柔軟的東西。

是灰褐色的肉塊,或者形容為腐肉比較恰當?

鼓脹鬆弛,浮腫皺起。

但是仔細一看,肉塊上有着像是手腳的東西。

肉塊長着如象腿般的雙足。

上頭那醜陋、鬆弛的皺紋,看起來也像是一張臉。

表情像是在笑,也像是悲傷。

巨大的臉上……長着手腳。

這實在不像是這個世上的生物,是個丑怪的肉塊,畸形極了。

「這就是……野篦坊……嗎?」

「是野篦坊啊。所謂野篦坊,並不是沒有臉的妖怪。它不僅有臉,而且這豈不是一張大臉嗎?所以和有沒有臉沒有關係,這種平滑的質感才是重點。所謂野篦坊,是沒有凹凸、無法捉摸的平滑妖怪。所以這樣就對了。」

「你說它……指的不是沒有臉的妖怪?」

「因為它有臉啊,根本是只有臉吧?」

光保說的沒錯。

「我沒看過哪一張古畫的野篦坊長得像人的。」光保說。「但我並沒有積極地調查,所以或許有吧。不過妖怪歌留多(註:歌留多為一種遊戲用的紙牌,上面印有各種圖樣花紋或詩句。)之類的也沒有野篦坊吧?」

「呃,我沒見過你說的妖怪紙牌……」

光保這麼一說,我也覺得確實如此。小泉八雲的小說里出現的妖怪——也就是無臉人的畫,的確並不常見。關於這一點,我亟欲知道喜愛妖怪的朋友的意見。

「那麼……光保先生,你的意思是,野篦坊這個名字用來指稱人形的無臉妖怪,是後世的事嗎?」

「沒錯,我想要讀讀您說的中國古籍的理由就在這裡。那本中國的書里,不是有無臉女子登場嗎?可是不叫做野篦坊吧?」

「這……因為是中國的書籍……」

中國話里有相當於野篦坊(nopperabō,意為平滑)的字彙嗎?在我詢問之前,光保開口了:「我在中國呆了很久,也學會了當地的話。可是,我想並沒有意為無臉人的單字。日本也是吧?先有nopperi或nuppri(註:意思皆為平滑、平坦。)這類單字。然後,先是畫在這裡的肉塊妖怪被這麼稱呼,之後無臉的妖怪也跟着被這麼叫……」

「哦……」

「……野篦坊這個字啊,與其說是妖怪的名字,更應該說是形容詞。是形容平滑沒有凹凸的模樣。例如:這傢伙就像個野篦坊一樣。也有愚鈍的意思,我們也說noppperapon(呆板的人)呢。像是norarikurari(左右閃躲)、nurakura(滑溜溜),還有nupperi(光滑)也是。而這些詞變成了妖怪的名字。調查方言的話,還有nuppeppō、nopperapō、nuhhehhō等等。」

「哦……」

大同小異。

「關口先生,聽好了……」光保似乎很興奮。「……野篦坊的坊並不是指和尚的坊喔(註:日文中的「坊」字,原指僧侶的住居,後世沿用來稱呼僧侶。)。如果是和尚的坊,音就不應該會變成hō或pō。」

「哦,或許是吧。」

光保薄薄小小的嘴角滿是泡沫。「我們不會稱和尚(お坊さん,obōsan)為opōsan或ohōsan吧。坊主(bōzu,僧侶)也不說pōzu或hōzu吧。」

「是不會這麼說。」

「就是吧。然後,也有叫做zunberabō或zuberahō的妖怪。這些名字好像是來自於鬆散無力的zubora(懶散)或zubera(吊兒郎當)。」

「哦,難怪……」

「所以,所謂zunberabō,就是zumbera的bō。我認為所謂野篦坊(noppera-bō),同樣指的也就是noppera的bō……」

「bō?」

完全不曉得他在講什麼。

「什麼叫bō?」

光保不曉得從哪裡拿出手巾來,擦了擦額頭和嘴巴。然後語氣極為冷淡地說:「總算要進入正題了。我認為,那個字原本應該是hō。」

「hō……?」

「沒錯。坊主(和尚)的坊(bō)字再怎麼變,讀音也不會變成hō,但是hō的話,倒是有可能變成bō。上面連接別的字的話,有的時候清音會變成濁音不是嗎(註:日文中,清音為k、s、r、h(f)音起頭的字母,濁音則為g、z、d、b音起頭的字母,另外,p音起頭的字母成為半濁音。有時候兩個詞彙複合為一個詞彙時,後接語的語頭清音會有濁音化現象。)?風呂(furo,浴室、入浴)也是,像一番風呂(ichiibanburo,第一個洗澡)或五右衛門風呂(goemonburo,鐵鍋澡盆),furo的讀音會變成buro。蒲團(futon,棉被)也是,像是羽根蒲團(hanebuton,羽毛被)。塀(hei,圍牆)也一樣,板塀(ita-bei,板牆)、黑塀(kurobei,黑牆),一樣會變成濁音。池袋(ikebukuro)也不念作ikefukuro。ha、hi、fu、he、ho的發音會變成ba、bi、bu、be、bo。」

「是這樣沒錯……,所以你說的hō指的是什麼?我不曉得什麼hō。是指鳳凰(hōō)的鳳嗎?」

「先別急。」光保揚手。「那個hō是什麼,正是我常年以來的課題……」

光保抹了一下臉。

他在擦汗。

「……長久以來,我一直弄不懂。因為我只是一介賣魚郎的兒子,就算想調查,也無從調查起。話雖如此,這也不是什麼不弄清楚就會死的重大問題。」

「但是啊,關口先生……」光保再一次正襟危坐,上身前傾。「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得到這個繪卷的同一年,從會津遷到靜岡,當上了警官。至於為什麼是靜岡,因為我舅舅就住在那裡,是他給了我繪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