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佛之宴·宴之支度 - 第13章

京極夏彥

「那個愛好藝術的?」

「對。他是家母的哥哥,熱中於研究國學(註:國學指研究儒學及佛教等外來思想傳入日本以前的日本固有文化及精神的學問。),動輒收集古物,惹得舅母生氣,舅舅對我說:『你與其遊手好閒,倒不如去干點對國家有貢獻的工作。』還說:『到我這裡來,讓我從頭鍛煉你。』沒想到我一過去,他就心臟病發過世了。但是啊,關口先生……」

光保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複雜表情。「巧的是……這問題的關鍵也在靜岡。」

「關鍵……?」

「沒錯,關鍵。舅舅過世時,我從舅母那裡連同這個繪卷,得到了幾本古文書,我就算收下,我也看不懂……。那種古文書,我不可能看得懂,所以我全部賣掉了。不過裡面摻雜了一本江戶時代的隨筆,叫做《一宵話》。」

光保這次從辦公桌的抽屜里取出一本線裝書。

「就是這個,只有這本書我後來要回來了。着說是偶然,也是偶然。我賣書的那家舊書店,似乎原本就覬覦着舅舅的藏書,而且老闆也是個好事者……」

「開舊書店的多半都是好事者。」

「這樣嗎?老闆說他閒暇時讀了買來的書,這本書好像是尾張藩的御用學者,一個叫秦鼎的人寫的隨筆,聽說直到不久前,還因為某些理由——詳細情形我已經忘了——被認為是別人所寫的作品。而一位姓森的學者發現了古本,才推翻了定論。這好像就是比較舊的那本書,所以價錢相當高,也是一本大有來頭的書,老闆忍不住拿來讀了。結果內容意外地有趣,因為太有趣,他聯絡了我。」

「特地聯絡你?」

「是的,他寫信給我。因為我大方地出售了許多珍本,所以讓他很有好感吧。雖然現在想想,或許我是被坑了。不過我也不曉得書的行情怎麼樣,所以也無所謂啦。我想她或許是以出乎意外的便宜價格買到了珍本,感到內疚吧。而我當時在三島擔任警官,舅舅的家還有那家舊書店都在沼津,所以我輪休的時候,就去了那家舊書店。我永遠忘不了,那是十八年前,昭和十年的元月。」

當時還是個菜鳥警官的光保到訪,舊書店的老闆非常高興,將隨筆的內容生動滑稽地講述給他聽。

「我聽到他冗長的說明,突然被某句話給觸動了,就是這個部分。關口先生是作家,應該讀得懂這些吧?根據我所拜讀的您的大作來看,這類作品正是關口先生的世界吧?是關口先生的世界吧?」

改變音調,重複着同一個句子,似乎是光保的習慣。我激烈地搖手否定,幾乎快把手給甩斷,誇張地反應說:「我不懂,我看不懂。」

「這樣啊,我感覺您應該讀得懂。這是其中叫做《異人》的章節。旁邊寫了些什麼對吧?聽說寫着:這似乎發生於慶長十四年(一六〇九)四月四日的事,但實情不詳。」

「慶長……一六〇〇年嗎?江戶幕府剛成立的時候?」

「是啊,應該是吧,我對這方面不清楚。然後呢,這裡寫着:神祖——聽說這指的是家康公(德川家康〈一五四二~一六一六〉,成立江戶幕府的第一代將軍。)。神祖居駿河時……」

「駿河指的是駿府城嗎?」

「應該是吧,那時候家康是住在駿府城吧。雖然不曉得是不是偶然,不過那個時候,庭院裡出現了怪東西。」

「怪東西?」

「對。呃,上面寫道:形如小兒,或稱肉人者。還說有手,但是沒有手指。它用沒有手指的手指着上方。眾人都大為驚恐,說是妖物。要是有那種東西突然冒出來,那真的很可怕。但是呢,關口先生,重點來了,這上面寫着『肉人』兩個字,就是這裡,真的這麼寫着。字您看得懂嗎?」

我識字,但是看不懂古文。我只是不擅長辨認變體假名和古文罷了。

仔細一看,確實可以看出一個像是「肉」的字。

「什麼叫肉人呢?」光保問。

「不曉得。」

「這種形容不尋常吧?既然叫做肉人,形狀應該近似人類,但說是人形的肉,也很奇怪對吧……?」

光保這麼說,我還是不曉得該怎麼答腔。

「人類和野獸都有肉。特地強調肉的理由……是因為沒有毛嗎?」光保說。

「應該是吧,會不會感覺像是剝掉毛皮的動物?」

「我也這麼認為,可是上面寫的是肉——人。人一般是沒有毛的。啊,不是因為我頭快禿了才這麼說,我說的是身體。啊,關口先生這種型的,上了年紀也很危險,腦袋瓜都是有一天就突然禿光的。」

「什麼?」

「嗯,這要是豬還是猿猴,那還可以理解。像是肉豬或肉猿……就是沒有毛的動物嘛。可是上面寫的是肉人對吧?並不是說沒有皮膚之類吧?要是筋肉裸露在外的話,不是應該會寫無皮人嗎?如果是肉很多……那應該會寫肥,那樣一來,就單純是個巨漢了。然後上面還說沒有手指,換句話說,這指的是光溜溜、沒有凹凸、肥肥軟軟的東西。卻又有手腳,所以是肉的人,也就是……」光保指向野篦坊的畫。「我認為就是這個。」

「原來如此。的確,這有肉人的感覺。」

「沒錯吧,沒錯吧。」光保一臉點了好幾次頭。

「可是,光保先生,光是這樣……」

「問題不在這裡。」光保皺起眉頭,手指按上眉間,調整眼鏡的位置。「接下來的記述才是問題。上面寫道,家康公說這個肉人很噁心,吩咐下人把它趕走,結果它被趕到另一邊的山裡去了。但是肉人被趕走以後,來了一個人,說他們真是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為什麼?」

「這裡寫道,那個人說只要吃了那個肉人,就會力大無窮,英勇無雙。」

「吃?這……是拿來吃的嗎?」

我望向圖畫,多麼古怪的食物啊。

「是拿來吃的。然後,根據那個人的說法,這一定是出現在《白澤圖》的封(hō)。」

「封……?」

「沒錯。封,封建時代的封,信封的封。這裡有寫。喏!是封吧?這不念做fū,而念作hō。我啊,終於找到了……我找到hō了!」

「哦……」

多麼漫長的路長啊。雖然只是聽了將近一個小時的話,我卻似乎完全被光保感染,仿佛終於邂逅了尋覓多年的答案,感到一股奇妙的滿足。

「如果這是封的話,事情就簡單了。平坦的封叫nopperabō,平滑的封就是zuberabō吧?聽說也有nururibō或nuribō,也全都是這個封。一定是的。」

「……是、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啊。」光保自信滿滿地說:「當時我大叫快哉呢,十八年前,我心想:就是這個!忍不住抱住舊書店老闆的肩膀,大叫謝謝。明明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卻蹦蹦跳跳地回家去,高興了好一陣子。因為這是我常年以來的心頭之謎。可是過了一段時間,我卻覺得只有這樣讓人心裡不踏實……」

光保合上《一宵話》。

「……沒有其他記述,這不是很奇怪嗎?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找不到其他關於封的記錄,豈不是很奇怪?如果野篦坊的坊本來是封的話,應該還有更多其他的記錄才對。而且如果這本書的記述——或者說裡面那個人說的話是真的,那本《白澤圖》里應該會有封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