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佛之宴·宴之支度 - 第15章

京極夏彥

「對,什麼都沒有吧?航空照片上可能拍不到吧。村子淹沒在樹林中,大白天裡也陰森森的。」

「就算如此樣,至少看得到田地吧?」

「都是些貧瘠的梯田,勉強足夠自給自足而已,規模比家庭菜園大上一點罷了。即使照片上拍到了,也只會被當成雜物吧,雜物。」

「這樣嗎?可是……」

有地圖上不存在的村子嗎?江戶時代或許有可能,但明治以後,國內的每一寸國土都被一一徹查,仔細記錄下來不是嗎?

「我在駐在所任職的時候,村子也未登錄在地圖上。這一帶只有明治十九年時測量過一次。第二次測量,是我遠渡大陸以後的事了。昭和十八年,是為了徵兵而進行的調查吧。所以一定調查得非常縝密,而那個時候,戶人村……」

已經不存在了嗎……?

「不存在了吧。」光保說。「不,或許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可是啊,我是記得的。到底是怎麼樣的來龍去脈,才會決定要在那麼偏僻的地方設置駐在所?這我就不曉得了。當時警察是由內務省管轄,應該是上頭決定的吧。可是你不覺得正因為如此,才更有可信度嗎?因為我根本沒有理由那樣妄想。」

「我也這麼認為,但是光保先生,會不會你其實是在鄰村的駐在所……」

這是妹尾想到的。

「鄰村……,您是說是奈古谷嗎?以村來說的話,那裡已經算是韮山村了。」

「韮山嗎……?」

這和我的想象相去甚遠。我從妹尾的說明得到的印象,是山的地表上有好幾個小村子,而當中的一個消失了。也可能是因為我怎麼樣都沒辦法跳脫最初想到的合併或廢村等最符合現實的印象吧。但是……

從地圖上來看,緊鄰的村子——韮山村很大。相反地,戶人村是個連地圖都沒有記載的小村子。這太小了,規模相差太遠,根本無從比較。再加上從相關位置來看,戶人村只能說是獨自坐落於山中。前往戶人村的道路,並不能通往戶人村以外的村落。所以……

不可能搞錯。

「這……那……」

我想不出該問什麼問題。

光保似乎察覺了我的心情。

「哦,您從妹尾那裡聽說了什麼是吧?是去年我去找村子時的事嗎?那一帶的住址記載的是韮山。說是鄰村的話,也算是鄰村啦。」

「那……不可能是搞錯路,或是記錯地址嗎?」

「不可能。」光保說道,用食指敲敲額頭。「唯一能夠想到的可能性,就是我的腦袋已經錯亂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了。或許真的是這樣,不過您就當做妄想,姑且聽之吧。收到任命書以後,我沒有理由違抗,再加上原本我就對這塊土地不熟悉,一點都不覺得這個命令哪裡奇怪。只是現在回想,是有些不對勁。」

「怎麼個……不對勁?」

「呵呵呵呵……」光保抿嘴笑了。「我記得好像有人對我說:『怎麼會被派到那種鬼地方去?』」

「是誰說的?」

「上司。」光保說。「不過,我只是隱約記得啦。當時的警察就像軍人一樣,不能對命令有任何質疑。所以都過了十五六年,我才覺得好像有這麼一回事,不能指望我的記憶確實呢。」

光保很冷靜,要是我的話,「這麼覺得」一定會在一眨眼的功夫變成「絕對如此」吧。我會這麼信以為真,所以我才更不能相信自己。

「我收拾行李,當天就前往當地了。那裡電話自然不用說,連電都沒有。話雖如此,當時和現在不同,這是很稀鬆平常的事。但是我是警察,沒有電話還是很不方便。那時我心想這真是傷腦筋,萬一發生狀況,若要請求支援,都得跑上好幾個小時的山路呢。我沒有自信可以勝任。可是卻有人莫名其妙地說什么正因為村子偏僻落後,所以更需要派駐警察……」

事有蹊蹺,實在說不通。

「……村子入口有一家三木屋雜貨店。說是雜貨店,也只是進一些乾貨、繩索等村里沒辦法自行生產的東西來賣,賺些跑腿錢,不算是經營雜貨店,只能說是非務農的人家罷了。那一家的老闆是個有趣的老頭子,對……他說女兒嫁到韮山村去了,還有孫子什麼的,孫子現在應該也年紀不小了吧。如果我的腦袋正常的話啦。」光保說。

「雜貨店前面——說是前面,也距離相當遠——有一戶養馬的人家,姓小畠,馬只限於有急事到韮山時使用,他們並不是靠販賣牲口來維持生計。只是沒有他們的馬,村民會感到不便,所以才待在那裡,其實也是農家,姓小畠的還有其他五戶,全都是農家,貧農,而且全都是老人。」

「年輕人呢?」

「有是有。小畠本家的繼承人,一個叫佑吉的,當時才二十五歲左右……,現在大概四十了吧……,如果實際存在的話。」

不是「如果活着的話」,而是「如果實際存在的話」,感覺實在很不踏實。

「然後還有六戶姓久能的人家,三戶姓八瀨的人家。因為沒有店號,叫姓的話會混亂,所以大家幾乎都是直呼彼此的名字,整個村子就像個大家庭。然後村子的正中央……」

「是佐伯家嗎?」

「沒錯,佐伯家。佐伯家裡有七個人。當家的是葵之介,太太叫初音。上代當家甲兵衛已經退隱,還有當家的弟弟乙松、繼承人亥之介。然後還有分家的兒子,一個叫甚八的年輕人,像個傭人般被使喚。還有當家的女兒布由,布由長得非常漂亮,就像竹久夢二(竹久夢二〈一八八四~一九三四〉為日本畫家、詩人。其插畫作品以表情哀愁的美女畫為特色。)畫裡的美人一樣。真是漂亮。」

「年輕……嗎?」

「還是姑娘,很年輕。當時才十四、五歲吧。我不識好歹,喜歡上人家了。啊,真丟臉,竟然說出口了。」

光保羞紅了臉。

「這事暫且不提,以佐伯家的宅邸為中心,四周遠方散步着我剛才說的十六戶人家。然後出口……說是出口,再往前走也是山,算是盡頭了,那裡住着一名醫生。」

「那樣的深山裡有醫生?以位置來看,會去求診的只有村人吧?」

「雖說是醫生,可不能想象成一般醫院喔,只是棟小屋而已。那是佐伯家的分家,就是剛才說的甚八的父親,名叫佐伯玄藏。他是個漢方醫,至於有沒有證照就……。他似乎是個仙人了,會煎藥草給病人吃,我吃壞肚子的時候,也喝過苦極了的湯藥,很有效。跟一般的醫生不一樣。」

「駐、駐在所呢?」

「佐伯家旁邊有一間空的小屋。」

「小屋……?」

「嗯,小屋,簡陋的臨時小屋,應該是倉庫吧。我會去撿拾柴薪,劈柴生火,自己煮飯,簡直成了山中小屋的看守者。伊豆群山,淡淡月光(此為一九四八年由古賀政男作曲,近江俊郎演唱的暢銷曲《湯町悲歌》的歌詞。)……才沒辦法有那種閒情逸緻呢,而且也沒有舞娘會經過……」

描述都非常具體。如果這是妄想,光保這個人的妄想症肯定已經病入膏肓了。

「一開始我遲遲無法融入其中。村人也……怎麼說,好像藏有秘密似的,說話吞吞吐吐的,而我雖然有維持治安這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卻沒有什麼具體的工作。就像在監視村人,感覺坐立難安。」

「每個村落多少都會有些封閉之處啊……」

對於小型共同體而言,國家派遣過來的警官,完全是個異物。就像家裡混進了陌生人,等於是不速之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