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佛之宴·宴之支度 - 第6章
京極夏彥
「我沒有在吊您胃口呀。即使如此,光保先生還是覺得,就算搞錯了,若只看地形,光保先生仍然認為到過這裡,於是四處張望……」
妹尾說完,緩緩地轉動臉以及視線。「……結果,他突然感到害怕,落荒而逃了。」
「什麼?」
「因為佐伯家就在那裡。從大門到屋頂,與記憶中的建築物完全相同。不過看起來已經久無人居,成廢墟了。」
「這……」
「沒錯。這也是錯覺嗎?還是幻覺?又或者是非常形似的建築物?雖然不明白,但是光保先生說那一棟格外宏偉的建築物,與記憶的一模一樣。」
忽地,一陣惡寒。
「請、請等一下。你剛才說的,是村子消失的事件……嗎?」
妹尾點點頭。
「可是妹尾先生,如果是民間故事也就算了,現在可是昭和時代呢。怎麼可以只憑這些就說村子消失了呢?雖然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那應該是偶然吧。應該是那個叫光保的人走錯路,去了另一個環境非常相似的村子罷了吧?」
「可是啊,關口老師,光是地形或建築物的話,還有可能是錯覺,但是鄰村的村名……與光保先生記得的一字不差呢。這一點說不過去吧?」
「唔,或許是如此,但也可能是他跑到了另一邊去呢。得先確認這點才行。不是有地圖嗎?」
「沒有。」
「沒有?」
「沒有,那座村子本來就沒有記載在地圖上。舊地圖的話,因為人口太少,只畫了一座山而已。」
「可是,妹尾先生,參謀本部的陸地測量部——也就是現在的建設省吧?那個機關不是從明治時期開始,就持續在進行測量調查嗎?戰後聯合國應該也下令要儘快修復地誌、地圖等等。有些地圖的縮尺比例,甚至連每一戶人家都有記載。不可能那麼荒唐,會有村子沒畫在地圖上的。」
「哦……」妹尾蜷起了背。「聽說那個地方頗為混亂不清。最近的地圖當然是有,不過上面好像只有鄰村……」
鄰村確實存在。然而……卻又地圖上不存在的村子……,這種事可能在日本發生嗎?
「……說起來,什麼地圖修復、地誌調查、地形測量,也都是從都市地區開始進行吧?山區都被擺到後頭。而且不管再怎麼詳細調查,也沒有樹海(註:樹海指如大海般遠闊的樹林,日本最著名的樹海為青木原樹海,位於富士山西北麓。)的地圖,不是嗎?」
「應該……沒有,……可是……」
「不過那個村子好像沒有樹海那麼落後啦。」
「警……警方怎麼說?警方應該有記錄吧?既然當時都設有駐在所了。」
「這個啊,資料好像毀於戰火了。警方相關人員不是戰死就是退休,再加上警察法經過幾次修正,據說記得當時的事的,已經沒剩下幾個人了,而且都只有零星的記憶。」
「那……,政府機關之類……對了,還有政府機關啊。不可能有政府機關不知道的地址吧?而且應該也有戶籍。要是沒有地址,就沒辦法徵稅了。」
「沒錯,當然光保先生也調查過了。但是聽說政府機關的記錄當中……也不存在這樣的村子。」
「不存在?」
怎麼可能?
「可是就是沒有。也問過郵局了,一樣沒有。不過關於這一點,倒是可以做出一些推理。我想那個hebito村只是一個俗稱,實際上登記的土地資料是別的名稱。所以搞不好那塊土地的名稱原本和鄰村是一樣的。」
「居民的戶籍呢?光保先生應該記得居民的名字吧。」
不可能沒有戶籍。為了廣為徵兵,政府連山村離島都不放過,仔仔細細地查遍了每一個國民的姓名、出生地、住址、親屬關係。日本不可能有人沒有戶籍,生活在這個國家的人一定都被登陸、加以管理。
「戶籍在戰爭時期好像也幾乎全遺失了。我還以為那一帶不像東京,遭受到的空襲應該不怎麼
嚴重,這算是一種偏見嗎?當然,戶籍什麼的很快就補齊了,不過資料登記的全都是現在住在那裡的居民,沒有半個光保先生記得的名字。」
「姓佐伯的人呢?」
「沒有人姓佐伯。」
「沒有……?」
「與其說是沒有,應該說是不知道。別說是住址了,連是生是死——不,現在連那戶人家是否曾經存在都無法確定。」
妹尾說完,又發牢騷似地說:「人這麼多,就算是國家,也不可能每個都掌握得住吧。」
心情變得十分複雜。
我並非強烈主張,只是隱隱認為,老早以前就對以國民的身份被國家登陸這件事感到抗拒。一方面也是因為受到徵兵,經歷苦難之故。更重要的是,我不願意被國家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給管理。可是……
那也教人不願意。
理由我明白。
如果社會是一片汪洋,個人便是漂浮其中的藻屑。如果歷史是沙漠,那麼人生就只是一粒細沙。即使如此,對於人類而言,只有自己的人生才是全世界。只有透過自己的眼睛知曉的世界,才是唯一、絕對的世界。所以如果不將一粒細沙與沙漠、將藻屑與汪洋視為等價,人就活不下去。人無論如何都相信自己永遠是自己。對個人而言,否定個體就等於否定全世界。所以個人總是強調:我就是我。
然而,我真的就是我嗎?有時候我無法確信。我不曉得今後我是否一直都能夠是我。所以會想要證據,想要別人來保證「你就是你」。客觀的記述在這種時候特別有用。
藉由被記錄,個人能夠暫時獲得一種被歷史認知的錯覺,感到安心。
儘管是因為存在所以有記錄,而不是有記錄所以存在。
——本末倒置。
我嘆了一口氣,還是不想認同。
「因……因為沒有戶籍,連存在都無法確定……,沒這種事的。戶籍這種東西,不過是短短几行記述罷了。那種東西就算燒掉,也不代表那個人或那個人的過去消失了。在某個地方一定有人記得那個叫佐伯的人。」
「是的,光保先生就記得,只是……那場戰爭里……」妹尾說道,又大大地嘆了一口氣。「失去了許多事物啊。」
的確,這個國家失去了許多事物。人命、財產、資源……但是……
難道說連過去都是去了嗎?